心头好| 《东京奏鸣曲》:你是你自己的救赎

人流来了便混入人群,人群散了便回到昏暗的家。家中有什么?隐忍的妻子,寡言的儿子。家中唯一的声气,是房子旁边定时轰鸣而过的地铁。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佐佐木一家得过且过。

崩溃

佐佐木家庭平静的生活以佐佐木龙平被公司裁员为开端被打破。

作为家庭经济支柱的佐佐木本在一家公司当着小领导。他憨厚、老实,却又死板、无能。08年的日本已经不需要这样的员工了。后因公司要搬迁被裁员。从此失业。

而佐佐木有着极强的大男子主义心理与敏感的内心,难以接受自己失业、生活变得落魄的事实,因此一面在重新寻找工作时挑三拣四,一面在生活中各种伪装,比如每天都穿西装、打领结;即使每天都无所事事也依然坚持着以前的离家与回家时间等等,来向家人隐瞒自己的失业。

一天,龙平在公园吃社会免费救济餐时偶遇了自己的高中同学须黑。在一番交谈后发现须黑也失业了,并以更加“高明”的手段维持着“我还同以往一样”的假象。他假装接公司的电话谈业务;他给自己的手机设定定式闹钟以在人群中假装自己有很多业务;不断用纸巾擦拭自己的皮鞋来维持体面;请龙平到家中吃饭,两人在须黑家人面前合演“工作一切顺利”。他们过着令人哭笑不得的虚伪生活。

佐佐木的妻子,本是一个聪慧能干的女子。她自己去考了驾照,每天保持家里井井有条,对两个儿子始终保持耐心,对丈夫永远体贴。

一次偶然的机会使她看见了佐佐木在公园吃救济餐,发现了丈夫失业了的事实。但她选择了保持沉默。这样的一个女子在佐佐木的大男子权威主义下,逐渐变得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就在佐佐木去须黑家吃饭的那晚,她躺在沙发上默默等待丈夫归来一起吃晚饭。佐佐木回家后,自顾自地回了房间休息,全然不顾妻子还没吃饭、还躺在沙发上。这时的妻子把手伸向虚无,说“拉我起来。谁来拉我一下?”黑暗中,无人回应。

小儿子性情单纯又直白。一次归家途中,看见了一个教弹钢琴的私人学校里,老师正在指导一个小女生的情形。从此他对钢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把本应交给学校的午餐费偷偷拿去钢琴学校学钢琴。

后因极有天赋,钢琴老师向他家中写信,表明小儿子应去音乐学院学习。然而佐佐木极力阻止,小儿子的学琴之路由此中断。

大儿子阿贵,在本该读书的年龄去社会上打工。佐佐木对他的关照也很少。他常常不归家,整天无所事事。

他们的生活成了一个僵局,陷入了绝望的泥沼,且越陷越深。

“我们就像慢慢在下沉的船,救生船早就走远了,水淹到了我们的脖子了。我们知道没有希望了,但我们还在寻找出路。不过我们连潜下水逃生的勇气都没有。”

逃亡

这样的僵局突然被打破。

大儿子阿贵突然提出要去美国参军,理由是想要保护家人、保护世界和平。在他与佐佐木争吵时,他向父亲怒吼“那你整天在做什么呢?这个问题父亲你也无法回答吧?”

虽然没有父母同意,但通过机构的保荐,阿贵还是去参军了,率先逃离了旧有的生活。

又是绝望而平庸的一天,佐佐木在老地方等着自己的难兄难弟--须黑,却怎么也没等到。后来被告知,须黑与妻子在家中打开煤气双双自杀了。

佐佐木得知这一消息后魂魄顿失。他开始认命。他找了一份在商场当清洁工的工作,每天擦拭着各种污秽。

妻子独自在家中时,被潜入家中的抢劫犯劫持。抢劫犯抢钱未遂,让妻子当人质,开车送他逃跑。

在开车途中,妻子与抢劫犯交谈得知,抢劫犯本是一名锁匠,但诸事不顺,生活难以为继才出来抢劫。在此途中,妻子由于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死心,因此并没有特别惊慌,甚至在中途下了车去商场买三明治与果汁。

恰巧这正是佐佐木工作的商场。夫妻俩在电梯口偶遇,佐佐木惊慌失措,也不问候妻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离家这么远的市场,就向远处逃去。他不知道此时妻子遇到了歹徒,非常需要他的帮助。他只是不停地往外跑,不分方向、不知苦累地往外逃跑。

妻子此时对丈夫与家庭已经失望至极,毅然决然地回到车里,开着车,载着锁匠,一路向前,毫无方向地逃离原有的生活。

而小儿子此时也开始逃离。在离家出走的路上遇见了同样出走的同学,本想一路同行,同学最后却被抓了回去。他只得孤身一人继续出逃。他想潜入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大车,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都被抑郁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们都开始逃亡,不管去哪里,都不想再呆在原来的地方了。

但是生活并没有因逃跑而好转,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大儿子阿贵会被送到中东的前线战场,可能会流血牺牲;小儿子在潜入车辆时被发现,被抓进了看守所;佐佐木跑到路上时被一辆面包车撞晕在路边;妻子与锁匠逃亡到了尽头,前面是茫茫大海。

海面很空旷,空旷得无情。仿佛天大地大之间,除了他们,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妻子与锁匠暂时住在海边的废弃木屋里。

在逃亡途中,锁匠对妻子产生了不轨之心。但我认为,在这里,并不是锁匠心理龌龊,而是他急于在孤独绝望的生活里找到一个陪伴、一个依靠。而妻子就是他找到的救命稻草。

是夜,锁匠想强行与妻子发生关系。他像疯了一样想要索取,却又无法接受这样龌龊、懦弱、卑微的自己。“我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锁匠的怒吼是所有人的心声。

这时,所有的人物都被绝望所淹没。

“我在干什么”“我好想重新来过。”所有人都这样想、这样说。

“那里是陆地吗?是船吗?我什么都看不到。”

所有的人都在渴望着能有依靠外力来帮自己一把。

“你是唯一能做你自己的人。这是我们唯一能依靠的。”妻子在木屋中与锁匠如是说。

这句话让锁匠如梦初醒。“你真的,是个神啊。”锁匠听了之后,以谦卑的姿势,跪着亲吻着妻子的手。但是在这一幕的镜头中,妻子一直处于黑暗中,锁匠就像是在跪着亲吻一片虚无。

换言之,锁匠把虚无当成了能救赎自己的东西。他还没有明白,自己才是自己的神,只有自己能救赎自己。

但是,我认为导演在这里的安排非常生硬。他为了点出“你是你自己的救赎”这个主题,强行让妻子说出了这番话。但这是极具违和感的。因为妻子此时也还处于绝望中,她自己也没有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故事中的人物一直在逃跑、一直在躲避。他们在逃什么、在躲什么呢?是碌碌、平庸又绝望的生活,是令自己厌恶的自己。生活怎么会变得如此失控呢?因为他们身上有着太多的负荷、太多的枷锁,以至于他们都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本心。只是行尸走肉般地在生活里连轴转。

佐佐木把自己框定为公司职员、丈夫、父亲、家庭权威者;妻子把自己困在母亲、妇人的角色里;压抑的、缺爱的家庭氛围压得小儿子透不过气;大儿子为自己的无所事事而烦恼,急功近利地想要做大事来证明自己;须黑把自己囚禁在高层人士、不容置疑的丈夫的牢笼里;锁匠一心想要展示自己的开锁才能。他们都太着急、太烦躁了。

他们一直埋头向虚妄的前方狂奔,到最后迷失了方向,又开始想要逃跑。想逃离压抑的家、想逃离灰暗的生活、想逃离令人生厌的自己。但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生活怎么逃离?自我怎么逃离?

“你觉得那是什么?像是星星,但是在很低的地方。”

妻子失眠,在夜里看见海面上方的一个光点。她兴奋地想要喊醒睡着了的锁匠一同去看。星星本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东西啊。可是它现在却在这么低的海面上他,似乎触手可及。

妻子把这颗星星当成了自己可以抓住的希望。可当她再次回到海边,星星却不见了。她的希望,她微渺的、唯一的最后的希望,也被漫漫长夜吞噬了。她绝望了,她躺在海浪里,想让海浪就这样把自己带走。

回归

是夜,他们的出逃都失败了。每个人终于都消停了、安静了。佐佐木盖着落叶,昏睡在马路边;妻子躺在冰冷的海水里无声流泪;小儿子沉默地蜷缩在看守所里;远在中东的大儿子也在夜里醒着沉默吧。

第二日,即使昨日如此荒唐,即使昨夜如此狼狈,太阳依旧若无其事地升起。

佐佐木在路边醒来;小儿子被释放;妻子在木屋中醒来,却发现了沙滩上开向大海的车轮痕迹。锁匠救了妻子,自己却自杀了。

清晨的阳光啊,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携着凉风带着暖意地照在每个人身上。他们的眼里又有了光。

为什么佐佐木一家在出逃失败后又获得了心灵的重生,而其他人却走向了绝望的死亡呢?

我认为答案是佐佐木一家在出逃过程中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他们在失败的出逃途中丢掉了所有的枷锁,回归了自我。

佐佐木不再是“顶天立地”的丈夫、父亲;妻子不再是良母贤妻;小儿子只是一个追求自己音乐梦的少年;大儿子只有保护世界的满腔热血。他们找到了最本真的自己。即使幼稚,即使疯狂。但他们找到了。但他们回归了。

他们在逃亡途中,明白了自己是自己的救赎。长路漫漫,人各不同,自己的路,只有自己能走。

佐佐木想与须黑做伴;小儿子想和同学一同流浪;妻子想和锁匠相伴逃亡;锁匠把妻子当做自己的救赎。但最后他们都成了孤身一人。

最后终于在黑暗中明白,自己才是自己的神,自己才是自己的救赎。

而其他人却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一直绝望里打转,一直在黑暗里蒙头乱撞。想在外界找到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力量。他们把自己弄丢了。再没找回来。他们始终没有明白,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自己清明而坚韧的内心。

他们回家了。面对杂乱的家具,与身上一团糟的家人,没有一个人提出疑惑。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围坐在餐桌上,安静地吃饭。他们有着奇妙的默契。对昨日的荒唐行经只字不提,也只字不问。各自的修行已经完成,何必再对他人言说?

故事的最后,大儿子阿贵决定回到日本,他不再天真地相信美国的“正确决策”。佐佐木又回到商场继续当清洁工,妻子继续做贤惠的妇人、温柔的母亲,小儿子如愿地进入了音乐学院。

一切似乎同出逃前的生活一样。平淡,规律。

但又确实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是他们的内心。他们做回了自己,找回了内心的平静。他们带着希望在生活。

影片结尾,小儿子在教室里独奏德彪西的《月光》。他的琴声里流出平淡、清丽、理性与坚韧。有人说,没有谁比德彪西更懂月光了。迷惘啊、荒唐啊、过往啊,最后都成了平静与理性。这是东京的奏鸣曲,也是每一个人的奏鸣曲。

在场的所有人都深陷其中,阳光笼罩着小儿子,目光全聚在小儿子身上。曲终,小儿子与父母走出教室,不回头看身后的人群一眼,任由他们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颇有“事了衣拂去”的潇洒与淡然。

光,一直都在。无论喜怒哀乐、暴雨晴天,阳光,它就在那里;希望,它就在那里。

陆地是你,船只是你,星星是你,救赎是你,你是你自己。

文/锦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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