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期:媒人世家(上)
上图为刘龙云在旅途
关于媒人的民谣: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双。新姑娘接进房,媒人抛过墙。 纤夫的腿,媒人的嘴,媒娘,媒量。
晚上停电。秀婆点燃一支蜡烛,坐在去年冬里女婿给她买的一个沙发上抽烟。她使劲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子,对着微弱的烛光发起牢骚:才正月二十呢,挨千刀的城里人一上班,就停我们农村的电,太混帐了!她说着手臂朝旁边一甩,张起食指轻轻掸掉烟灰,手臂摆动时带起一股微风,烛光不自在地摇曳两下。
秀婆并不老,才五十挂零,柔柔烛光映衬在她的脸上,除了几条粗纹显眼外,那些细纹叫烛光抚平了,脸面显得很光滑。烛光迷惑了她的年纪,不知底细的人看她才三十多点。这时玻璃上抹了一层淡淡的光彩,是月亮。十七十八,月起更发。一更多时辰,秀婆倾起耳朵听听屋外的动静,心想:怎么还不来呢,明早我还要去女家回话呢。
正这样想着,门轻轻敲了两下。她立刻坐正身子。声音很宏亮地问:谁呀?是我。朱洪元。秀婆您开门。
秀婆手指夹着纸烟走过去拉开门栓,一股蓬勃的青春气息夹带夜风随着拉开的门奔涌而入。秀婆侧身让过他,亲热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一万块钱的彩礼准备好没有?明天我好去跟女方作个交代呢。秀婆说着关上了大门。
洪元听她问彩礼钱,眉头暗暗皱了一下,不回答她,只悄悄将一网兜东西放在点蜡烛的小方桌上。就坐在秀婆刚才坐的沙发上。秀婆知道他不抽烟,小方桌上摆着烟没给他装。当初去女家说媒。她就对女方父母讲:洪元这伢子呀,性格嘛就像他老子,吃得苦,肯挣钱,不抽烟不喝酒,陈英跟了他呀,手头绝不会少钱用,有享不完的福。女方听她这一番话就松口答应了。烟酒开销大,农村伢子讲品德,不抽烟不喝酒头一条。秀婆给他泡好茶端过来,刚递到他手上,电灯刷地雪亮。秀婆笑道:你看,你一来电也跟着来了,电都缠你,还怕哪个姑娘不缠你呀!秀婆说着进房搬了把藤椅出来,隔着小方桌坐在洪元的对面,啪地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洪元低头喝茶,茶杯的水蚀了一半他才抬起头,望着秀婆的脸,恳求道:秀婆,时间这样急,一万块钱的彩礼一下子难凑齐。我手头只有五千块现金,劳您的腿去跑一趟,看减一半减不减得下来。
秀婆扔掉手中的烟。眉毛一竖眼一瞪道:你说得轻巧,减一半?要说你自己去说,你不要脸面我还要脸面呢,人家姑娘放在家里养了一二十年,现在钱又不值钱。依我说一万块钱还少了点,我只有个独姑娘,是招女婿入赘,要是出嫁的话,我肯定要开二万块的口。你别说了,快快回家去叫你老子来,年轻人办事说话,就是不晓得世象。
洪元听她一顿数落,也不恼,陪着笑脸递过一支烟来,秀婆抬手接过,点燃吸上有些气哼哼的。洪元说:我也晓得这五千块拿不出手,“五·四”结婚总共不到三个月时间了,哪里来得及筹措五千块?
秀婆吸了一口烟,手一挥不耐烦道:别罗嗦,回家去叫你老子来。洪元见秀婆耳朵滴水不进,只得站起身来,讪讪告退。走到门边忽然想起,又转过头来说:秀婆,我给您买来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您仔细收好。秀婆这才抬头瞥了一眼放在小方桌上的烟酒,脸色略微缓了一缓,语调比先前轻缓许多,说:快回去,叫你老子来。
家不远,走完一条田埂,转过山咀就到了。洪元进门就说:爹,五千块钱,秀婆不依,她说要你去讲道理的。
听说不依,洪元爹眉头皱了起来,他转头问洪元娘:我们是作了八千块的准备的,你说,我去了亮不亮这个底?
洪元娘说:看秀婆怎么说。先不要跟她亮底,说不定只添一千块钱,六千块钱把事情办得拢呢。洪元娘说完转过头抱怨儿子:你真没出息,你看秀婆隔壁的四海,也是秀婆的媒人,女方开口也是一万块钱的彩礼,四海把人家姑娘哄进屋,一分钱没出。话没说完,洪元爹已拉开门走进外面的月亮地里。她赶紧赶出门来,说:等一等,我跟你一起去。
等爹妈走远,洪元站在门口想:我怎么能和四海一样缺德呢,他把人家姑娘肚子弄大了,女方要彩礼,他就威胁,你要彩礼,我就不要人了,你家姑娘跟我睡过,我不要,看哪个吃了狗屎的还要这个破鞋。女方父母没法,女儿肚子渐渐膨大,一分钱的彩礼没要,忍气吞声地将女儿白白嫁了过来。
两老来到秀婆家,秀婆热情地招呼他俩,偶尔瞅一眼洪元娘,心里就有些疙里疙瘩。她抬起眼有情有义地看着洪元爹,洪元爹赶紧将目光挪开,说:秀婆,我们是为元儿的婚事来的。女方要一万块钱的彩礼。依我看还少了,只是我和洪元他娘都老了,六十几的人了,很难为他挣来一座江山了,就麻烦您的嘴皮,去女方讲讲情,看能不能少几个下来。
秀婆只是愣愣地瞅着他,并不言语。
洪元爹长叹一声,说:要是我年纪轻还好,现在老啦,浑身的骨头朽得一提就散架,天一阴,腰就疼。
秀婆心都听得紧缩起来。目光直直地越过洪元娘的肩头,落在她后面的墙壁上。
洪元爹还在说:我们都晓得您面子大,男方女方谁不看您的面子?……
别说了。秀婆不等他说完,插嘴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我都晓得,明儿我到女方家去说说试试看。不过你们要作两手准备,万一说不下来,还是准备一万。
天不早了,洪元爹看秀婆松了口,起身告辞。秀婆开门送他们出来一直送过山咀,说:慢走啊,你们放心,洪元的媳妇我一定帮他接进门。洪元爹听了,故意放慢脚步,让洪元娘先走过山咀,扭过头来说:外面冷,风大,当心冻坏了身子,你转身回屋吧,明天还要起早呢。
第二天早晨,秀婆当窗迎着红红的日光,照着镜子梳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收拾得洁洁净净,清清爽爽准备出门。刚走到门口,三岁的孙子宇飞手里拿着锅巴糖,摇摇晃晃走过来:奶奶抱,奶奶抱。秀婆弯腰牵住孙子的手,说:奶奶没时间,奶奶出门去给飞飞买糖糖回来。孙子吵道:不要糖糖,要奶奶抱。
秀婆孙了嫩嫩的脸上亲了一口,说:飞飞乖,去要妈妈抱。孙子听奶奶说她乖,转过身子走出大门,摇摇晃晃地朝蹲在厨房门口摘菜的妈妈跑去。秀婆的女儿一声喊:别拢来,妈妈手上不干净。女儿抬起脸望着秀婆,一脸不高兴:妈,您又要出门啊?
嗯。秀婆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这才想起黑手提包忘记拿起,忙返身进屋。做媒的,男方女方家走动,少不了把烟把糖,没衣袋装,她就特地买了个黑小手提包,出门进门提着。待她从柜子里拿出手提包走出来,女儿搓着手上的菜叶拦在门口,说:妈,您就晓得做媒做媒,人家有本事自己去说,我就不信五十几的人了,腿杆子跑得不疼。
妈面子大呢。秀婆不理会女儿的话,径直朝大门口走去。女儿一挪脚步,身子又堵在她面前,说:妈,我今天就是不让您走,没哪家的老人像您,孙子不带饭不烧,一天到晚走东家串西家地寻媒做,图个啥?我做女儿的没意见,言军还有想法呢。言军的妈可不像您,镇街上摆摊子卖水果,每天收入二十多元。
言军是秀婆的女婿,入赘做了个倒插门。
他有个么想法?秀婆脸上不悦,说:人人都去做生意,天下这媒谁来做?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双。你别记洪元的仇,天下的姻缘有一定呢。
不提洪元还好,一提洪元就色起女儿的旧怨。爹死后,洪元爹常来家中走动,夜深了就宿在妈的房屋里不走。分田到户后,她们家就两个女人,洪元爹就常过来帮忙耕田,垛垛。洪元就过来帮忙。洪元耕田的时候,她就提着篮子拿着镰刀在田埂上割牛草。女儿大洪元一岁,两个年轻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后来,洪元娘高低不同意,说只有男大七,没有女大一,硬是拆散了他们。现在秀婆还忙着给洪元提亲,女儿心里就有些酸,却又不能提到口上来讲,只把妈身上的缺点乱抓一气,不让妈去。
母女正僵持不下,言军骑着摩托车赶场回来,绑在摩托车后座上的竹篮里,买的肉买的鱼,那鱼还在翘尾巴。言军说,让妈去吧。不过妈东家做媒西家提亲,新姑娘接进房,媒人抛过墙,没什么想头,划不来,不如搞有偿服务,说成一个亲事,收取二百元的服务费。
就你们年轻人花花肠子多,都是乡亲,我收了人家的钱,还有脸在这地方上走动?秀婆边说边边迈动脚步走了。
秀婆来到女方家,女家筛茶装烟,嘘寒问暖,亲热得带一股香气。
女家姓陈,跟洪元谈对象的那个姑娘叫陈英。等他们招待忙乎完毕,秀婆招呼陈英跟她父母大人一同做下,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就为彩礼的事。她的目光在陈英爹陈英娘两老的身上挪来挪去,说:俗话说,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姑娘,彩礼要多少,我做媒人的先问问你们,你们跟我通个气,让我心中有个数,我好到男家去讲。
陈英娘可不含糊,她狠狠地瞪了陈英爹一眼,对秀婆说:不是跟您说过了吧?一万块钱。
秀婆听了瞪大眼睛,看看陈英娘像不认识似的,反问道:一万块,这么多啊?您几时跟我讲过?
陈英娘听后哭笑不得,去年腊月二十四,洪元来送年节,是和秀婆一路来的。彩礼钱女方不好意思直接跟男方讲,一般先跟媒人交个底,由媒人转达男方,从中说合。那天是自己把秀婆叫进自己的房里亲口讲的一万元,秀婆满口答应。怎么过了年,今天方正月二十一,前后没一个月时间,秀婆就忘了呢。陈英娘有些埋怨地说:秀婆您记性真不好。
秀婆将眼一瞪,说:谁说我记性不好,我记得清清楚楚呢,一万块,亏你们狮子大开口,养了姑娘不得了是不是?不是我没记性,是我先到男家开了口,彩礼钱就送六千,六六和顺嘛,哪知你们不给我面子,开口就一万,我说的六千不了数,我怎么好意思跟男方开口加码,开口说一万,那四千块钱不是要我自己掏腰包?
陈英娘见她说得认真,信以为真,以为她真的先到男家开了口,有些不满意道:谁叫您先不来问我们,就自顾自作主的?
我开口开错了是不是?秀婆一点也不含糊,她质问陈英娘,这又不是摆摊子卖衣服,价钱喊低了利润就低,你家姑娘是个人呐,又不是摊子上的衣服,人家儿子成家立业,你家姑娘就不是成家立业。按道理讲,陈英帮你十来年,每年你就给算一千块钱的工钱,十年也要算一万块。她抬头问陈英:陈英,你说是不是?
陈英只是不言,低着头看地。
秀婆望着她一头乌发,开导她:陈英你不要不作声,这一万块钱现在是男方拿出来,其实,有你一半呢,你爹你妈若不要,你嫁过去了,这一万块就归你,现在洪元当彩礼送过来,你还用个什么。告诉你这钱虽说是你爹娘接在了手里,爹有不如娘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你仔细想想吧。
陈英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但仍然低着头不作声。秀婆见好便收,转眼盯着陈英娘。她知道陈英娘是个厉害的角色,陈英爹一个闷葫芦,磨子也压不出三个响屁来,一生的主意都是陈英娘拿,只要捏住陈英娘半边嘴巴,事情就好办。陈英娘见秀婆盯着她,知道是要她开口的。她说:本来嘛,是应该不要的,您说的,女婿的钱其实也是姑娘的,可我的陈英还是黄花闺女呢。又不是二婚头,在家又没出过丑,我要是不要一分钱的彩礼,我只要个千二百,别人会不会说,陈家姑娘是不是跟人那个了,没人要,她爹娘搭钱搭米把她嫁出去的?那我们的名声就很不好听呢。秀婆您见的世面多,是不是这个理?
秀婆不点头也不摇头,说:理是这个理,你怕别人说你姑娘在娘家不贞节,就不怕别人说你贪财?
陈英娘一时愣住,说不出话来。
秀婆知道不能将人逼急,又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彩礼不能不要,也不能要那么多,依我说,还是我说的这个数,你放在心里掂量掂量,轻重合不合适。
陈英娘正待开口,忽然外面有人“陈英、陈英”的叫唤声。陈英娘心里一愣:他又来了?待来人的身子出现在门口,秀婆看清面目,是村里的电工小龙。秀婆问:小龙你又在抄电表呀?
小龙一愣,马上笑起来,随机应变道:是在抄电表,秀婆您家又是电视,又是冰箱,又是电饭煲,又烧电炉子,这个月怕是要五十块钱呢。
秀婆说:我们没烧电炉子。
小龙一笑,说:秀婆您别多心,我巴不得家家户户都烧电炉呢,烧的电多,我赚的钱就多。
秀婆瞧着他说话的神态语气,全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冷不丁问道:你老婆的病好了没有?他妻子患的是骨癌,秀婆明知是治不好的,故意问他。
小龙脸上的笑,很快地消失了,说:秀婆您看哪个癌治好了?她现在只不过是在拖时间。说完脸就转问陈英,邀她说:陈英,我录像机买回来了,在村电工房,今晚上放录像,你去不去看呀?
陈英娘听说是去看录像,她也听说录像里有蛮多那些见不得光的镜头,正色道:小龙你别喊她去看,今晚她要在家帮我纳鞋底呢。
陈英听了一脸恼意站起来,说:我就是要去看,鞋样子都没剪,哪里来的鞋底纳?说着就朝门外走。小龙见她母女俩为看录像顶了嘴,起因在自己,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颇觉尴尬。
陈英娘也跟着站起来,厉声喝住陈英:秀婆为你的亲事,大清早跑来,你想跑到哪里去?陈英站在门口,身子靠着门框,眼睛望着门外的竹林不理睬。竹林是一片诱人的翠绿。
秀婆看站着的陈英,又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小龙,心里已明白几分,就对小龙说。小龙,我看你不是来抄电表的吧,一般抄电表的日子是月尾,今天才二十一呢。
小龙一惊,镇静道:不来抄电表我来干嘛。随即装模作样掏本子掏笔。
秀婆止住他,说:小龙你别掏了,秀婆我活了几十岁,你肚子的肠子转了几道弯,我还看不清楚?你妻子病倒在床,你不在家好生服侍,心里倒结了那果出来,你也不怕别人指你的背脊骨,骂你的祖宗八代?
小龙掏本子的手,一时僵在衣袋里抽不出来,睑上红一阵白一阵。
秀婆下面的话更不客气:你不抄电表就走吧,陈英“五·四”结婚,我是媒人,今儿我把家里的事丢下,专门来这里,就是来跟她们商量这个的。你来,打断了我们的话,你要邀陈英去看录像,等她“五·四”结了婚,再来邀她去看。我也年轻过,年轻人嘛,谁不爱看个稀奇?
秀婆的话表面听来光溜溜的。句句里面都带着骨头,一句一句像铁锤敲打在他的心上,小龙只好站起来告辞走了。陈英娘喊陈英:过来坐下,秀婆有话要跟你说呢。
陈英返身坐在小龙坐的位子上,面无表情,还能感觉到小龙留在椅子上的体温,一缕一缕细细渗进她的身体。她跟秀婆说:秀婆,我听您的,六千块钱就六千块钱。反正过了门,我就是他家人了,我不向他多要钱,我向他要就是向我自己要。
秀婆说:到底是年轻人,脑筋比你妈的活泛。她对陈英爹陈英娘说: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陈英娘神色有些无奈地说:我们听女儿的。
秀婆自己掏出烟来,陈英娘忙说:我们有。转头瞪了陈英爹一眼,斥道:你坐死了,还不快去给秀婆拿烟来。陈英爹慌慌张张去找烟,等他找到烟还是慢了半拍,秀婆已经叼了一根在嘴上,正掏出打火机点火。
秀婆徐徐吐出一口烟子,扬起左手掌扇开布在脸前的烟雾,喊了陈英娘一声:亲家!
秀婆给人做媒,到了女方好像女婿就是自己的儿子,到了男方好像媳妇就是自己的姑娘,都喊亲家,以示亲近。可今天亲家二字一出口,血就朝睑上一涌,很热,脸上躁得不行,心里悔道:我怎么能喊她像喊别人一样喊亲家呢?这不是把我和洪元爹的事不打自招了?她不愧是做媒的,很快就稳住了七蹦八跳的心。说:你们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我说六千嘛,您就依了我六千。
在陈家吃过中饭。秀婆就匆匆忙忙跑到洪元家。洪元爹一个人躲在房里看电视,洪元娘和洪元都走亲戚去了。洪元爹看见她走进来心就吊了起来。秀婆走到他跟前低声说:你跟我说实话,你手头到底准备了多少钱,
洪元爹迟疑丁一下,八千块钱,我和洪元他娘准备了八千。
秀婆说:不要那么多,我跟他们说好了六千块钱。洪元回来了你跟他讲,用那剩余的二千块钱,赶快去买个录像机回来。
买那个东西干嘛?洪元爹十分不愿。你就是死脑筋!秀婆朝门外瞟瞟。见无人,嘴凑近洪元爹的耳朵说:你不买录像机,只怕陈英孽跟有录像机的小龙跑呢。今儿我在陈家,小龙去邀陈英看录像,陈英要去地娘不让去,娘俩还扯横筋呢。
洪元爹依然一副茫然不醒的面目,问:小龙有妻室,陈英跟他跑做什么?
秀婆伸出指头狠狠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小龙的妻子得了癌症,早晚要走的客。小龙在村里当电工,和你们家比,又有面子又有钱,哪个八哥不往旺处飞!
洪元爹总算清醒过来,答应去买。他朝门外瞅了一眼,抱着秀婆的脖子亲了一下,秀婆赶紧挣脱用手揩了一下脖子。佯恼道:老不正经。说着提脚朝外走。洪元爹跟在她后面,涎着老脸说:我这还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呢。
洪元娘走亲戚回来已是傍晚,进门看见洪元爹和秀婆坐在堂屋的小方桌边吃饭,火锅里炖着鸡丁加洋芋,散发着喷香的白气。她一见这个情形,眉头就暗暗揪结起来。自己儿子是她做的媒,就不好发作。儿子和秀婆的女儿要不是自己从中作梗,怕是孙子都抱上了。儿子和秀婆的女儿亲没做成,她也央了好几个人给儿子提亲。那些人不谙媒道,说一段时间就叫他们弄翻船。某天夜里她不得不央求自己的老伴,去请老做媒的秀婆给儿子提个亲。这一眼她还是看得很准,虽然自己和秀婆心存芥蒂,洪元爹去请她,她还是会满口答应的。那天傍晚,洪元爹往秀婆家去,洪元娘心里酸溜溜不是滋味。但儿子年纪渐渐大了,婚事要紧,自己就要顾大体不记小嫌。果然秀婆经洪元爹一提,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一说一个准。现在儿子婚期临近,更要笼络秀婆。她人老了脑筋可不糊涂,男家女家哪家把媒人笼络得好,媒人就偏向哪家说话。偏向男家,彩礼钱少个二三干块钱不在话下。偏向女方,别说彩礼钱一分不能少,席梦思床八百的不要,要一千二百的;还要给新娘买雨靴雨伞雨衣,你若问她买这些雨具做什么,她眼珠一转还蛮有理:结婚那天下雨的话,新娘穿湿衣服进门?叫你乱七八糟地用许多冤枉钱。洪元娘眉头只悄悄蹙了一下就舒展开来,满脸漾着笑容道:秀婆,今天把您辛苦了。说着自己倒了杯茶走到桌子边坐下陪秀婆。
秀婆停住筷子向她报喜:老姐,洪元的亲事没问题。我跟女家说好了,六干块钱的彩礼,不要一万了。
洪元娘一听彩礼钱减掉四千,抹去假笑,真喜上眉梢。望着秀婆眉开眼笑道:难为老妹妹尽了心为了力,洪元结婚时,我要他用八抬的大轿,接了您来坐上席。
这个客气就不要讲了,只是到时候小俩口吵了架,别怪我做媒的。秀婆提起筷子夹了一块鸡丁放在饭碗里,又说:老姐,刚才我跟洪元爹说了,你们还花千把二千块钱,买个录像机回来,人家陈英姑娘提出要买的。
买那个东西干嘛?有电视机就行了。洪元娘这话一说完脑筋立即转醒过来,改口说,陈英姑娘要就买吧。结婚他们一辈子就一次,还是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省得以后他们埋怨我们做爹娘的。秀婆见说通了洪元娘,赶紧扒完碗里的饭,放下筷子就要回家,洪元娘挽留她:您喝了茶再走!
不喝了,洪元结婚我再来喝他们的喜酒。秀婆说着身子就已到门外,她车过头来跟洪元娘说:回去迟了,女儿女婿又要说我的,他们就是反对我做媒,不是看着洪元是个好伢子,我也不做这个媒了,省得受女儿的气。洪元娘望着她走向田埂小路的背影,心里暗想:这个女人……
秀婆回到家,屋里有客,是言军的妈女儿的婆婆。她一见面笑得鼻子眼睛挤在一起,迎上去拉住亲家母的手,一番寒喧:亲家过了年您怎么今天才来,快把我想死了。您不要只顾做生意挣钱,忘了我们这门穷亲戚哟。
言军的妈忙说:哪里话哪里话。她在镇街上摆水果摊子,嘴里也有两下子,可一碰上这个做媒的亲家,立刻觉得自己嘴厚了舌头硬了,涌到嗓子口的话又都缩了回去。两亲家椅子挨椅子坐下拉一番家常,秀婆问:亲家您还在镇街上卖水果?
言军妈说:不卖哪行,捡一个比掉一个钱强。八十岁的老砍黄蒿,一天不死要柴烧。手头不存几个钱,开口就向儿子姑娘要,他们心里也有抵触情绪的。
我不怕他们有情绪。秀婆听言军妈说这样的话,心里提高了警惕,说:您儿子是我女婿,我手头没钱花了,他不把钱是不行的,不把我要打人。养儿防老嘛,人人都有老的时候,你说是不是言军?
言军坐在一旁只是咧开嘴笑,女儿却说得不中听:没人比您还懒,年纪还不是太老,生意不做饭不做,只是好吃好喝地讨媒做……
什么?你说我好吃好喝?秀婆一听怒火烧上身来,站起身提起椅子就要打女儿。言军妈一看这阵势,慌了,忙站起来捉住秀婆提起的椅子,劝阻道:亲家您息息火,女儿是您身上落的肉,又不是捡的抱的,说两句您还是担搁得起的,算了算了。她又把脸转向儿媳妇:你说话也太言重了,你是我儿媳妇,说了你,再不要我进门我也要说,你妈就是坐在屋里吃坐在屋里喝,你也要给。
秀婆气哼哼地坐下来,对言军妈诉苦道:亲家您说,她老子死得早,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引大的,现在她自己挣得来吃挣得来喝,翅膀硬了。我老了,她就是这个态度,我不靠他们还靠谁去。俗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双……
老一套又来了。女儿也不示弱:现在办什么事,都讲个经济效益,就是自己不拿本钱,帮人介绍一笔生意,也要收信息费。我看啦,我也不是拦您做媒,以后您做成一个媒,少说也要收一百块钱的服务费。
秀婆眼一瞪,说:都是邻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好意思伸手向人家要钱?我哪天得空啊,是要上北京去问问邓小平,怎么他领导下的年轻人,开口要钱闭口吞钱,伸手就拿钱?
女儿听了噗哧一笑,说:您上北京尽管上北京,看您哪里来的路费、住宿费和吃饭钱,我是没钱给。听女儿这一说,秀婆倒愣住了,对言军妈说:那我先跟您卖两天水果凑路费。
言军在一旁开玩道:妈卖水果肯定不行,不如专业对口,开个婚姻介绍所,收取服务费。
秀婆听了女婿的话,心想:自古以来没有做媒的收人家的钱,只有那些做淫媒给人拉皮条的婆子才贪图人家的钱财。她没有理女婿的话,心中不为所动。
夜里,两亲家睡在一张床上,问言军妈水果生意好不好做,进价怎样压卖价怎样抬。言军妈说:这个三句两句我也说不清楚,您只要亲自去卖几天,里头道道自然而然就弄明白了。两亲家正说得热乎,忽然听到隔壁四海家两口子吼声恶气地吵起来,砰的一声,是什么瓷器摔碎了,接着听到巴掌啪地一声。巴掌声响过,听四海吼:你这么想钱,你去当婊子!四海的妻子爹呀娘呀命呀嚎啕起来。
秀婆两亲家正倾耳听着,自家的大门被人拍得山响,四海粗门大嗓地在门外喊:秀婆您开门!秀婆穿好衣裤,正趿鞋子,言军已经打开门。秀婆来到堂屋看见四海怒气冲冲地站在堂屋里,双拳微握提到腰际,一副随时斗殴的模样。四海一见秀婆就吼:秀婆我是来找您的,当初您把这个恶婆娘介绍给我,烦您是从哪里介绍来的,还是送到那里去,我不要了。
秀婆问:今儿半夜了,你们是为么事吵起来的?
她说我不会挣钱,没狗屁用。秀婆听了也不言语,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掏出支纸烟点燃吸着,眯着眼看着四海,如同看待一个不受欢迎的陌生来客。言军在一旁忙着给四海装烟倒茶,要他坐下慢慢说。四海重重地坐到椅子上,直着脖子喘粗气。秀婆待他坐好,慢吞吞地问:你婆娘是个物品是不是?新的就要,用旧了就甩?反正我不要了,她太不讲道理了。四海火气仍然很大,口里不断埋怨:秀婆,当初是您害了我!
你呢,你自己当初干什么去了?我引你俩对面后,问你看上没看上,你亲口跟我说的,看上了。是你自己点头同意的,我又没强迫你要跟她结婚。
是,当初我也瞎了眼!四海怒气中又生出一股悔恨的表情。
说了半天,这才是句话,要说瞎眼你早就瞎了!秀婆厉声道,现在悔也迟了。我问你,当初你把我这个媒人当媒人没有?都说新娘接进房,媒人才抛墙。你是媳妇没接进房,就把我这个媒人抛过了墙。我问你,当初彩礼钱你出了几分?你岳父要一百斤礼酒,你岳母要一头猪的礼肉。你送了没有?你对你媳妇先下了手,让她怀上你的种,你就凭这个卡住她。叫我说你媳妇还是蛮讲道理的。换了我,挖掉你祖宗十八代坟。
秀婆一番话声色俱厉,句句在理,把个四海唬得坐在那里,只有出气进气的份,舌头像被人割掉了。
言军又四海递了一根烟,也在一旁劝解道:四海哥,男子汉大丈夫,心要宽点,女人嘛,发长见识短,我们家的还不是一样不讲理,我也……
言军你不要添油加醋,女儿可没沾惹你啊。秀婆两眼瞪言军说,站起来,对四海道:走,回家看你老婆去。四海蔫了劲,垂着头跟在秀婆后面,朝自己家里走去。秀婆进房见四海的妻子还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暗暗饮泣。毓秀。秀婆叫着她的名字,弯下腰撩开她脸上的头发,见她半边脸礅微红肿,抬起头瞪视着四海说:你伸手打她了?
四海不做声,秀婆愤怒道:好哇,四海你还打了人,好狗不咬鸡,好郎不打妻,你知不知道打人是犯法?
四海妻子见有人来为自己助威,饮泣声又渐渐大起来,有转为嚎啕的趋势,秀婆马上将眼光从四海身上移到她的身上,阻止她说:不要哭,毓秀你这像什么话,男人说两句你就要翻天,我女儿要是和言军像你这样,我先打我女儿,你要是看我面子你就给我起来坐好。
四海的妻子像没听见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秀婆见状语言也硬起来:喂,毓秀,我是不是个人在跟你说话?不管起先是你不对还是四海不对,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你不对。我再说一遍,一我年纪比你大,二你们结婚我是媒人,看在这两条上,你给我起来。
四海妻子这才抽抽泣泣从地上站起来,反过手去拍掉屁股上的灰。秀婆说:这才像话。秀婆把他们俩安抚好,才回自家门。她女儿本来已经睡下,这时却披着棉袄从床上走到堂屋,半真半假地跟她说:妈,您这媒做得好吧,幸亏您做的媒不是都住隔壁,要是都住隔壁呀,遇到夫妻吵架喝药上吊,不把您撕碎了才怪!
秀婆这回无话可说,唉声叹气地走进里房,对拥被坐在床上的言军妈说:家,我再不做媒了,跟您卖水果去。我只包新娘接进房,哪里还包得了他们一生到老不吵架!
言军妈只是笑笑。
正月一完,秀婆就把洪元用红纸包好的六千块钱的彩礼给陈家送过去,随即去镇街上请言军妈,帮她去进几十斤苹果橘子,想卖着试试看。
言军妈用自己的双轮手推车帮秀婆去水果行进来水果,就叫秀婆摆在自己的摊边卖。秀婆问:这不夺了你的生意?言军妈摇头不语。这镇子不大,是分田到户五六年后方兴起来的,就一条独街,一竿子可捅到底。秀婆见靠近政府大院不远处有个大门,许多年轻的男女不断从那门里进出。年轻人嘴馋,摆在那里卖生意肯定不错。手指着那里问言军妈:那是什么单位?
言军妈告诉她:那是职业介绍所。
秀婆说:那儿人多,生意肯定好,我摆在那儿去卖。
言军妈劝她:您还是先跟我一起学着卖几天,等手卖熟了,再摆到那里去。
秀婆心中不服气: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卖水果还要跟你学?这样想着又听言军妈说:您到那门口去卖,人多手杂,当心他们拿了您的苹果不给钱。
我不怕这个。秀婆胆气壮,从那门里进进出的都还是些毛头小伙,他们的爹妈恐怕十有六七是我做的媒,他们拿了苹果不给钱,我不跟他们要,跟他们的爹妈要去。她要言军妈帮她把水果篓抬了过去,言军妈见劝她不住,就说:您推我的手推车过去,免得搬上搬下,就摆在车上卖。
秀婆车子刚一停稳,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挤到面前来,问:秀婆,您不做媒了,来卖水果?
秀婆眯起眼,迷惑地打量这个不认识的后生,问:你怎么认识我,晓得我是做媒的?
那后生笑了,说:这地方的人谁不认识您秀婆,您不认识我认识我爹吧,我爹叫陈中柱?
哦。秀婆兴奋起来,你是中柱的相公啊!真想不到,他有这么大的的儿子了,怪不得我要老了,你爹妈还是我学做的第一个媒呢,哪知一眨眼,儿子都长大成人哪。
姓陈的后生说:我还是老二呢,我头上还有姐姐。
秀婆听了更是唏嘘慨叹不已,心腔中奔涌着媒人的自豪。她想问后生有对象了没有,没对象秀婆给你介绍一个,脑子一转念今天不是做媒是来卖水果的,就向他兜售道:你称不称几斤,二块五一斤蛮便宜的。
那后生想想说:称五斤吧,给我妈称的。秀婆给他称苹果的当儿,旁边几个小伙子起哄:秀婆您别卖苹果了,您不做媒,我们都得打单身呢。秀婆眼光从他们几个的脸上睃巡过去,一张一张是些不熟悉的面孔。
你们别没大没小的,跟我秀婆乱说,有本事别在这缠我,自己挑去。秀婆放下秤笑骂道。中柱的儿子给秀婆付了钱,提起苹果走时脸上布满忧郁。他走后,摊子前围拢的一群人仍然不散。秀婆问:你们称不称?那群人口里说:称称。口里嚷称却不见行动,嘻嘻哈哈推推搡搡的。不知哪个从中起哄,围着的人变成一股浪朝前涌来,撞翻了她车上的篓子,苹果橘子滚了一地,几十双手伸到地上捡滚动的苹果橘子。秀婆跺脚骂道:你们都给老子走开走开。一群人都不理她。言军妈忙跑过来帮着驱散人群,每人手中都有三四个苹果或是橘子,啃着进了职介所的大门。两亲家拣地上剩余的,只收回半篓。秀婆跳脚骂道;这些小叫化子,我找他们的领导去!
秀婆将剩下的半篓苹果往手推车上一放,转身走进职业介绍所的大门。屋子很大。摆着很多木条椅,这里是供求职的人等待客厅。啃吃苹果的人见秀婆怒气冲冲进屋,脸上并无畏惧之色。有人竟故意做欢天喜地状:有希望了有希望了,秀婆给我做媒提亲来了。还有的说:秀婆您想不做媒,叫我们打单身啊,我们就叫您卖不成苹果。
秀婆不理他们,她走到一个比较文静的姑娘身边,问:你们总经理呢?
姑娘手朝一个挂着红字牌子的门一指,告诉她在那屋里。
秀婆门也不敲,直接推门,总经理正和七八个姑娘小伙谈为他们找的职业,门被推开他猛抬起头,见是秀婆一愣,开了句玩笑:秀婆您也来求职啊,谁把您做媒的铁饭敲破了。
秀婆见这个总经理穿着一身崭新的西服,脖子口系着根红带带,头发梳得溜光,面相十分熟,脑子气岔了道,一时竟想不想他是谁,胡乱地说:你还管不管手下人,他们抢了我的苹果,还在外面屋里吃昵。
总经理十分客气道:秀婆,他们不是我手下人,是来找我给他们谋职业的,我管不着他们。
你管不着我就找你。秀婆一听这个总经理想推划子不管,怒气更大了。这时言军妈走进来,轻言细语地说:陈经理,事情出在你的门前,也是来找你介绍职业的人干的,我们不找你找谁?他们人没走,还在你屋里,我们没别的要求,只是麻烦你帮忙把钱收回来。
你姓陈?秀婆眼睛忽然一亮.想起来,说:你是中柱吧,你这身打扮差点叫我认不出来,你妻子还好吧。
陈中柱怕她说出不该说的话,忙将手朝他桌子对面一指,说:你看她不好,能坐在这里帮我处理事?
秀婆朝那女人看了眼就懵了,半天合不拢嘴。暗想:不是我给她介绍的那个了,这个女人跟他儿子一样年轻啊。秀婆说:刚才你儿子也在我摊子上称了苹果。
陈经理问:他给钱没有?见秀婆点头就站起来,撇下就职的人走到门外客厅,站在屋子中央手用力一挥,问:你们今天填不填求职表?
听他们说填,陈经理将手朝走出经理室的秀婆一指:先给秀婆把苹果钱付了,每人十元。
秀婆慌忙摆手,说:不要十元,只要三元就行。秀婆说着就挨个收苹果钱。收齐一清还赚了五块。秀婆感谢了陈经理,出来收了摊子跟言军妈一块去饭馆吃饭。她问言军妈:陈经理是我做媒结婚的,他把他原来的妻子休了?
言军告诉她:陈经理开这个职业介绍所有两年了,赚取别人的报名费,登记费,服务费,找到了职业还要收取押金,将押金又高息贷给别人,两年赚了十万块钱,就把他结发妻子退掉和那个文静姑娘结了婚。
秀婆听了,蓦然想起陈中柱儿子走时说那表情,半响出声不得,思想陷进烂泥地里,挣扎着无所归依。自言自语道:他们是我做的媒呢。是我做的媒呢,凄然的语调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败之感。两亲家都埋下头默默吃饭。秀婆吃完一碗饭就放下筷子说:亲家,看了陈中柱的职业介绍所,我想起了言军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开个婚姻介绍所。吃饭时我仔细想过,我不是卖水果的料子,响应邓小平的号召抓经济,收取婚姻介绍费,攒几个钱养老,减轻他们的负担。
言军妈知道她说的他们,是指自己的儿子儿媳,只是笑笑,说:您能行吗?
秀婆和言军妈走出饭馆,把剩下的半篓苹果朝言军妈摊子前一放。说:这是赚的,送给您。我回家去叫言军给我写块牌子,我就当婚姻介绍所的总经理。
秀婆回家跟女婿言军说了自己的主意,女儿在旁一听,立马反对:妈,这不是您干得了的事,婚姻介绍所,不比您做媒,要会说会写,还要会算帐,您会写吗?
秀婆拿定主意,对女儿说:我想好了,你帮我拿笔去写。
其实,言军在很早以前,就想借岳母的名声,开个肩不挑手不提的婚姻介绍所。做媒这一古老行业,运用得当也可以发财致富的。秀婆收了苹果摊子,晚上回家一提起,他就举手赞同。夜里跟妻子商量,去龙冈镇上租间比较体面的房子,装部程控电话,这样才有脸面开张。经过半个月的筹备,在龙冈镇职业介绍所的斜对面,隔政府大院栅子门三个门,婚姻介绍所的牌子醒目地挂了出来。街头街尾,到处张帖着套红广告,婚姻介绍所的总经理是言军,联系人:赵达秀、刘玉娥。玉娥还拿着这些广告到龙冈镇各村去张帖。开业半个多月,每天可见许多少男少女在门口推推搡搡嘻嘻哈哈的,却无人上门交五十块钱领一张登记表填写。秀婆和女儿便回家了。只留言军一个总经理,终日望着桌子上沉默的电话机和一沓空白婚姻介绍登记表枯坐望等,偶尔看见从门前走过的成年人投向屋里怀疑的目光。
清明,玉娥去祖父母和父亲的坟上插青祭扫,回来的路上碰见洪元。两人四顾无人,就钻进开满黄色的油菜田说了半晌话。
言军交待过秀婆,求媒的人要先交五十块钱,若不交,就不要跑腿做媒。现在还没人交钱,秀婆心里目测了几个对象,心里痒痒地想去说,却又被五十块钱绊住,没法起身,女儿女婿不在家,孙子宇飞又送到言军妈身边,她边卖水果边照看。空屋独坐,她心里寂寞得慌,只得搬了把椅子靠门坐着,撅了根竹签子剔牙花子,眼前就浮现往日做媒的情景,男家接女家请,被人吹捧着恭喜着,那些岁月好风光,难道那样的日子就这样沉没在五十块钱的水里。秀婆这样想着,瞌睡就开始爬上眼眶,神态变得迷糊起来。
秀婆!不知何时有人站在了面前,低声唤了一声。秀婆猛睁开迷糊的双眼,用手揉了几下,方看清是洪元爹领着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洪元爹见秀婆醒来,又叫一声:秀婆!
秀婆赶忙站起身把他们迎进屋里。进屋后,陌生女人将一网兜苹果往桌上一放,秀婆这才发现她还买了东西来,心里就慌得不行,说:您这这这这是……
洪元爹忙开口解释,说:秀婆,她是我的一个老表妹,家在石首住,这些年我们不大走动,您可能不认识,今天她是有事来求您的。
求我?我又不是干部。秀婆已经忘了自己媒人的身份,听洪元爹说他的老表妹有事求她,眼光有些茫然,看着洪元爹的表妹,说:我能给您帮什么忙?
老表妹睃了洪元爹一眼,洪元爹说:是这样的,我有个表侄子,就是她的大儿子,自己买了辆手扶拖拉机跑运输,六年前与公安藕池一个姑娘定了亲,没想到定亲的那年夏天,在207国道上与一辆拖煤的货车相撞,腿被撞伤一条右腿,齐腿根锯掉了。藕池的那个姑娘,一看他成了个残废人,就退了婚。只可怜我这个表侄由于有这个残疾。一直没说上亲事。老表妹今儿来,是想求您,心中如有合适的,帮忙说个亲事。他要求也不高只要四肢健全,二婚头哪,麻脸哪,也不在乎
他现在在家里干嘛?秀婆问。
老表妹忙答:在街上买了间门面房,做百货生意,比开拖拉机的收入还高。
秀婆听了,沉默半晌,眼一低对老表妹说:那叫您的儿子先到镇上婚姻介绍所,去填个登记表吧。
还填表?洪元爹眼睛里满是不解。
嗯。秀婆把心硬了又硬,不敢看洪元爹的眼睛,说:找我女婿领表填就行。
填表有哪些规矩,先告诉我们一声,免得我们去了弄不明白。老表妹倒是迫不及待的。
秀婆抬起头,看着她的睑说:到了那里我女婿会告诉您怎样填,不算麻烦的。
洪元爹只得跟老表妹告辞出来,两人步行到龙冈镇找言军。夜晚言军回家,却告诉秀婆一个不好的消息,镇团委书记去了婚姻介绍所,说是没有经过批准,私自办婚姻介绍所是非法,要取缔。
秀婆此刻想问女婿的是洪元爹的事,问言军:洪元爹今天领人去你那里没有?
言军说:去了,交了五十块钱,表是我帮忙代填的,听说是一条腿的残疾人。言军很担心介绍所被取缔,着急地说:妈,镇里有没有哪个干部亲属您为他们做过媒。
秀婆仔细想,却想不起来给镇上哪个干部做过媒,她很硬气地说:我做了一辈子的媒,没哪个干部阻拦过我,怎么正正规规的开了个婚姻介绍所,他们不同意呢,是不是眼红我们收钱?
不是。言军迟迟疑疑地开了口,团委干部说,开婚姻介绍所是件很复杂的事,弄不好,就会成为变相皮条客。
放他娘的狗屁。秀婆一听浑身光火问:那个干部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叫谢圣华,跟我还是同学。言军告诉她说,可他现在一点同学的面子都不给,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哦,姓谢?秀婆终于想起来,问,他老子是不是叫谢代忠?
是呀。言军心里浮起一丝希望来,说:您认识他?他现在在县里当官呢。
他老子娘我都认识,原先我们这个镇还叫东方红公社时,当过公社社长。哼,他靠老子开后门上去当了干部,竟敢吓唬起我来了。明天我去,看他当着我的面如何说。第二天早晨,秀婆向女婿要了钥匙,去婚姻介绍所。她人已走过菜园地,女儿从后面追上来,叫住她,小声说:妈,昨晚我忘记告诉您件事。
么事?
洪元的对象陈英,据说悄悄跟我们村的电工小龙上过一次县城,玩了一个多星期。陈英可能变卦,不跟洪元结婚了。
彩礼钱都送了,说不结婚就不结婚,搬到天上去说也说不过去。秀婆没把这当回事,告诫女儿说,会做媒的两头瞒,不会做媒的两头传。你先不要在外面乱说,我做过的媒多,么样的阵势没见过?年轻男女反一反好一好的看得多了,蹦跳几下子,到时候还不是共一个屋顶,吃饭养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