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人间惆怅客

“六十年间万首诗”,若只论诗歌的数量,陆放翁真是诗歌史上当仁不让的老大。但是他的人生里,其实有着比他的诗歌更富传奇色彩的事情,譬如他和表妹唐琬之间的爱情故事。每每追溯一番,我总忍不住想对着他们两个分别长叹一声:卿本人间惆怅客!

在那个流行亲上加亲的时代,陆游与唐琬其实真的称得上是一对璧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为官宦世家,也很符合中国人讲究门当户对的标准,于是他们理所当然的结合了,而且婚后更加鱼水欢谐、情爱弥深。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夫妻俩,每天吟诗作对,往来唱和,惺惺相惜,恰似彩凤双飞,更如鸳鸯比翼,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不知今夕何夕。

后世人说起这段爱情悲剧,总是把罪责全部归结到陆游的老娘唐氏身上,觉得如果没有这个专横跋扈的老太太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一对夫妻本该是相守到白头,生不同时死同穴的。但是说起来,作为母亲,唐氏一心盼望自己的儿子金榜题名,光耀门楣,终归还是劝诫年青的陆游积极进取,也不能说人家错到了哪里去。别说是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封建社会,就是现在,我们不是也有多少家长期盼着儿女能够在数以万计的高考大军中突出重围,实现自己年轻时候未能实现的梦想么?所以我很能理解,当陆游婚后与唐琬一直沉醉在温柔乡里乐不思前程的时候,唐氏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复杂心情。

眼看着小夫妻俩情意缠绵,无心它顾,大为不满的唐氏几次以姑姑的身份、更以婆婆的立场对唐琬大加训斥,责令她放下儿女情长,以丈夫的科举前途为重。而当屡次的呵斥都未能奏效的时候,她对这个虽是亲侄女的儿媳妇心生反感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此时,唐琬已不是聪明伶俐的俏娘子,而是她老陆家的扫帚星,是要把自己的儿子前程耽误殆尽的孽障了。据说即使如此,陆母也并没有下定决心将唐琬赶出家门,可见她多少还是顾念着两家的情分的,一切,都得归结于她在郊外无量庵和老尼姑妙因之间的那一场会面。劝说儿子儿媳无果,心烦意乱的唐氏只好寄希望于占卜,请妙因陆游、唐琬测算命运。这一测可不得了,结果居然是唐琬与陆游八字不合,先还只是会误导他不走正道,到后来还是会致陆游性命难保的。这下陆夫人可真是魂飞魄散了,于是马不停蹄赶回家,强令陆游速修一纸休书,将唐琬休弃,否则便要以命相逼。

这一招可谓杀手锏,事母至孝的陆游自然再难抗命。然而多情如陆游,又岂能只因母命难违便舍弃了自己深深爱着的妻子呢?于是悄悄另筑别院安置唐琬,但有机会,便前去与唐琬继续卿卿我我,恩爱如初。奈何,精明的唐氏很快就察觉此事,径自寻上门去准备大闹一场,幸好陆游唐琬事先得知并避开,但从此相会无期。陆游在母亲的逼迫下,很快便不得不再娶王氏为妻,以续香火。陆游心中满怀愁怨,却不得不忍住酸楚奉命读书,三年过后,在他二十七岁那年只身离开了故乡山阴,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并且凭借他扎实的经学功底和才华横溢的文思博得了主考官陆阜的赏识,被荐为魁首。巧的是,其时获取第二名的恰好是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陆游夺魁,让秦桧深感脸上无光,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礼部会试时,硬是借故将陆游的试卷剔除,使得陆游的仕途在一开始就陷入了凄风苦雨当中。

考试失利,情场失意,可怜的陆游睹物思人,心中自然是倍感凄凉。回到山阴以后,为了排遣愁绪,陆游或者徜徉在青山绿水之中,或者行走野寺探幽访古;或者出入酒肆把酒吟诗;或者浪迹街市狂歌当哭。在一个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春日晌午,陆游随意漫步到禹迹寺的沈园游春赏花,低首信步之间猛一抬头,竟见到了阔别数年的前妻唐琬。刹那间心底波涛汹涌,既喜且悲。

四目交汇时,唐琬面对曾经和自己举案齐眉的陆游,又何尝不是惊喜交加、愁肠百结呢?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此时的唐琬也已经由家人作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此时的相遇,也只能是相顾无言了。陆游自然想不到,这一次的偶遇,对于唐琬来讲其实是一场灭顶之灾。赵士程虽皇族后裔、门庭显赫,但同时又是个宽厚重情的读书人,他对曾经遭受情感挫折的唐琬,表现出诚挚的同情与宽容,使唐琬饱受创伤的心灵渐渐得已平复,并且开始萌生新的感情苗芽。这一次唐琬本是与夫君赵士程相偕游园,这厢重逢旧爱,那边新人等待,绕是四目相对,无计话说当年。在好一阵恍惚之后,已为他人之妻的唐琬只能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踟蹰而去,空余下了怔忡发呆的陆放翁。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这一场不期而遇,固然勾起了几年来强借苦读藏心事,巧和诗酒抑愁思的陆游对往事的种种回忆,更是一下子令唐琬尘封已久的心灵重新打开,那些积蓄在心中的万种柔情、千般委屈一下子奔涌而出,让柔弱的唐琬再也无力承受。

尤其是在第二年,当唐琬再到沈园,看到陆游信笔写下的那首《钗头凤》之年,本已愁苦满怀的唐琬日臻憔悴,悒郁成疾,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化作一片落叶悄悄随风逝去。

“红稣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如果陆游知道唐琬会因这首词失去如花生命,恐怕是要收起这满怀愁绪,咽泪独思故人的吧?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其实,没有了陆游,对唐琬而言本已经没有了太多意义了,强装出来的笑颜,瞒得过别人,又怎么能瞒得过自己呢?

这一次的唱和,只能让后人为之唏嘘了。此时的陆游,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新登基的皇帝宋孝宗颇为称赏他的才华,赐其进士出身,此后仕途通畅,直至七十五岁时上书告老,蒙赐金紫绶还乡了。浪迹天涯数十年,陆游原本企图借此忘却他与唐琬的凄婉往事,岂料离家越远,唐琬的影子就越萦绕在他的心头。此番倦游归来,唐琬早已香消玉殒,自己也已至垂暮之年,然而对旧事、对沈园依然怀着深切的眷恋。

这个年迈却又多情的老头儿,常常在沈园的幽径上踽踽独行,追忆着深印在脑海中的惊鸿一瞥,于是再度写下了《沈园怀旧》两首诗:

其一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其二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虽已风烛残年,心中惆怅依旧,已经是鹤发银髯的陆游依然不能忘却与唐琬的那一段深情往事,于是又赋“梦游沈园”诗: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八十五岁那年春天的某一日,原本准备上山采药的陆游,因为体力不允许而折往沈园,几易其主的沈园此时在经过了一番整饬后,仿佛可见当年情形。垂暮陆游留连在这里,满怀深情地写下了最后一首沈园情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此后不久,陆游就溘然长逝了。

陆游与唐琬这一对红尘惆怅客,属于他们的爱情故事,忠贞也罢,美好也罢,只能是被后人在纸上传颂着。于他们而言,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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