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关于一头牛的死亡
花洲文学
关于一头牛的死亡
文|马景新
小时候的一年秋天,打了一个雷,一个炸雷。
夏天打雷不算啥稀奇,秋天打雷就怪了,连七八十岁的老人们都说,邪门了,从未经见过这秋天打雷。
更怪的是,那雷是晴天霹雷。天没雨,连云彩也没有,是火光红二头的万里晴空。“火光红二头”这词是土话,那是俺们老家的方言:二头,是太阳,是说太阳红红火火的。
火光红二头的正晌午,暑气未退的村庄在昏昏午睡里。表婶家那个总是闲不着的小黑子,约我到村头逮知了。那知了躲在树荫里扯着嗓子可着劲地叫,叫得满村都是一片聒噪。
黑子甩掉鞋,赤脚搂树,像猴一样几下子就爬上了村头一棵老槐树。他稳坐在树杈上,回头给我打了个手势,我赶紧把逮知了的竹竿递给他。黑子像一个猎人,轻轻移动那根结着马尾丝的竹竿,悄悄伸向树梢顶端的枝叉。黑子人长的黑,眼却尖(亮),他透过层层叠叠的槐树叶竟看到那里正爬着一只知了。
知了在忘情地唱着自己的歌,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临近。
我站在树下的阴凉地里,仰望着树上的黑子。黑子只需把马尾丝套上知了的头部,然后猛的一拽,就得手了。
就在这时候,天地间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紧跟着那炸雷就响了。很响很响,“咔嚓嚓”惊天动地。
那炸雷简直就是在我耳边炸开的,我一下子就蹲在了地上,耳朵嗡嗡直响。黑子手中的竹竿也震掉了,他抱着树干才没摔下来。墙根下,谁家的一只黑狗,夹着尾巴,卷缩在地上,惊恐地低声鸣叫着。
午睡的人们被震得忽地醒来,纷纷从屋里跑出来察看。天,还是火光红二头的天,村庄,还是那个静静地村庄,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人们揉着睡意朦胧的眼,憶憶怔怔地呆站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以为刚才的惊动是在做梦。
那道耀眼的闪光从天而降,把村头生产队牛屋的房脊穿透了一个洞。
牛屋的牛槽上一排拴着五头牛,两边的都平安无事,唯有中间的那头牛却触电倒地。正在旁边喂牛的饲养员老七,看到一团火球随着炸响钻进屋来,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起不来。那只正在牛槽里低头吃草的牛,可怜连踢腾挣扎一下也没有,“噗通”一声,就倒下了它那硕大的身躯,浑身被烧得像碳一样焦黑。
那时候农村人生活简单,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晴天打雷霹死一头牛的事,就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三乡五里的人们都赶过来看热闹,小声唏嘘着,议论着,说这牛前辈子做了孽,上天来惩罚它的。说这牛是什么妖怪变的,隐藏人间,被老天爷查到当场正法。
关于雷劈死牛的原因,越传越邪乎,还有人暗地里交头接耳:这是先兆啊,天下要出大事了 。为此还引起了大队革命委员会的警惕,说是别有用心的人,妖言惑众,要追谣,吓得人们就不敢乱说了。
一头牛死了,死的是生产队里的牛,属于集体财产。 即使人们真的有点心疼,但集体人多,分担下来,那心痛就微乎其微了。于是,人们神秘、惊奇了一阵子之后,情绪很快就转入了兴奋。一年到头见不着腥荤,牛死了,那就意味着有牛肉可吃了。
那时候农田耕作,全仗牛,牛被称作农民的宝贝。一个生产队里有几头牛,就像现在一个工厂有多少动力一样。牛代表着集体的实力,无故宰杀耕牛是犯法行为。生产队死了一头牛那绝对是一件大事,是要追查责任的,虽然这头牛是死于非命,也要报上级审查批准。
公社干部在大队干部陪同下,来察看了那头非正常死亡的牛。验明正身,确定是死于意外,这才允许剥皮剔肉。于是,我和我的那些小伙伴们第一次看到了一头牛被开膛破肚的恐怖场面。
牛头被利斧剁下来,血淋淋地仍在一边。头上的两只眼仍在圆瞪着,望着天空。黑灰色的牛皮剥下来,露出乌紫八怪的血肉,大人们说这是因为於血的缘故。几个人手持尖刀,手脚麻利,很快把肉剔去,只剩下一副白色的骨架。我们吓得看不下去了,都跑开了。我们不敢相信,这就是前几天我们还给它喂青草,逗它玩的那条温顺的牛。
在那啥事都喜欢集体行动的年代,按照惯例,牛屋门前的空场上,支起了一口大锅。是那种很大很大的锅,据说是吃大食堂时候留下的物品,现在看不到了,那是那个年代的产物。那个年代不只是锅大,似乎什么都大。大跃进、大集体、大炼钢铁、大锅饭、还有大字报、大辩论、大批判什么的。
锅底架起了木柴,木柴燃烧着,噼哩叭啦地唱着火的歌谣。大锅里满满的水冒着咕咕嘟嘟地蒸气。被肢解的牛骨、牛肉、牛头、牛内脏,统统浸泡在水里。熊熊的火苗子很旺势地窜着,跳着,像是在为死去的牛跳着送葬的舞蹈。全队男女老少一张张带着兴奋表情的脸,守在大锅周围。人们红红的脸和红红的火苗红成了一片。大人小孩都端着一只碗,在等待着。牛肉的香味,随着锅里升腾起来的蒸汽,开始四下飘散,引诱得人们不住地咽着口水。
在众人注目下,于热气腾腾里,队长先捞了一块肉。队长捞肉的时候,人们的眼珠子都在随着队长的动作转动。队长吸溜着嘴,用牙齿撕下来一块肉,嚼了几下,伸脖子咽下去。然后拍嚓着嘴巴说,行,这电死的牛,肉味不变。不错,烂了,整吧。人们就呼啦一下子围拢过来,一个个伸出了自己的碗。
别看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那能人多着哩。有个人称“小诸葛”的出了个主意,牛肉事先切成块状,杂碎和肉搭配,一根麻线栓半斤。肉煮在锅里,线搭在锅沿上,肉熟了,一拉线,就把肉从汤里捞了出来。我敢说,这样公道、快捷、便利的熬肉分肉的方法,在世界上绝对是独创。那情景颇具民俗特色,很像是原始部落里的一个什么种族在分享捕获的猎物。
肉是按男女劳动力分配的,小孩不算。这应该是很公平的分配制度,因为地都是靠劳动力种的,重活都是靠劳动力干的,肉当然应该给劳动力吃。再说了,凡劳动力大都是一家之主,让当家的享受,也是理所当然。
分配上的合理,只是理论上的合理,落实下来,就走样了。虽然小孩不算,但每家吃肉的都是小孩。 一块肉,男人和女人推来让去,最后大多还是丈夫和孩子们吃了。女人心疼丈夫活重,心痛孩子缺营养。看着丈夫和孩子吃着肉,女人喝着不加限制的肉汤,心里比吃肉还美。女人笑眯眯地说,我喜欢喝汤,营养都在汤里呢。当然,女人还留了一块,那是要带回去给家里老人吃的。
大家一边吃着肉喝着汤,队长低沉着声音,权威地安排了第二天的农活。全队所有劳力,不分男女,全部带上老虎抓(钉耙)上东岗刨地。刨地是重活,原来都是由牛来犁。但大家明白,牛死了,本来要牛干的活,现在要由人来完成了。
刨地,那是农活里最要力气的活。铁制的老虎抓要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落下来重重地刨入土地,再用力把坚硬的土层掀翻起来,打碎了。整个刨地动作分解开来,没有一项不是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完成的。牛在时,牛来干。现在牛没了,何况大家又吃了牛的肉,干牛的活也是理所当然的。已经过了霜降,地还没收拾出来,节令不等人啊! 麦种不上,那可是关乎明年全队老少一年的生活啊。大家一边打着饱嗝,一边附和着,刨地,刨地,明天刨地。大家都没怨言,因为大家都习惯于逆来顺受,认命。
自从那头牛死后,我记得那个生产队里的牛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发展起来,刨地的活就成了经常事。母亲总是累得精疲力竭。后来我长大了,便也加入了刨地的行列。
那天晚上全队社员几乎都在有滋有味地吃肉喝汤,但有一个人不吃也不喝,那是饲养员老七。
老七是专职饲养员,腿有点瘸,但牛喂的好。这头雷死的牛从娘肚子里生出来,都是他一手抚养长大。大队评牛大会,老七的牛以膘满肥壮而荣登榜首。老七和他的牛都带了大红花,我们一群小子追在后边起哄。老七一踮一踮地背着手,牵着他的牛。高大的牛服服贴贴地跟在他后边,老七神气的样子像是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这头牛正年轻力壮,套也调教的好,拉犁拉耙一阵风。平时谁要是动手打了牛,老七觉得就像是打了他的孩子,他就会和谁急。我们几个伙伴也很喜欢这头牛,常从地里割草回来喂它。转眼间,牛死了,死在老七的眼皮底下。他看着他的牛,被锋利的刀肢解,像是割在他的身上。他看着他的牛,在人们的碗里变成了一块一块的美味,他的眼泪就忍不着往外流。他远远地蹲在人群外边,一个劲的狠抽着他那根从不离手的旱烟袋。
那天晚上,人群里还有两个不仅不吃肉,连汤也不喝的,那就是我和黑子。
父亲教书在外,我家只分了母亲的一份。母亲先给我撕了一块精肉,我看着那块肉,不知怎的,眼前就出现了那头牛活生生的样子,想起了给它喂草的情景。我们把草递给它,它瞪大眼睛看着我们,呼哧着粗壮的鼻息,伸出粉红的长舌头把草一卷就吃进去了,那样子可爱极了。夏天时候,得到老七的批准,我们就骑在它宽厚的背上,一起下河去洗澡。它一步一步大踏步地走着,很友好,很稳当,也很情愿。骑在它背上的感觉就像是骑在爷爷的脖子上。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当时还不懂得什么叫情感反映,只是觉得吃不下去。我说啥也不吃,黑子也不吃。大人们说,这两个孩子叫那炸雷给吓坏了,还没醒过劲来。
人群终于散了,剩下的肉汤也让人们给瓜分了。熬肉的柴火被浇了一桶凉水,给彻底熄灭了。一股黑烟带着呛人的炭味,在空气里弥漫。牛屋门前的空场上仍满了散乱的牛骨头。饲养员老七仍蹲在那里,还在一袋接一袋地抽他的旱烟袋。我和黑子挪过去,一声不吭,和老七一起并膀蹲着。黑暗里,烟袋锅里的火光一闪一灭的。不远处有黑呼呼的一团,那是那头牛留下的被雷电烧焦的牛皮。
许多年过去了,那头牛也已经死了许多年,但关于那头牛的记忆却总是不死。我一直查找不到关于秋天打雷这样反常气象的解释。我也一直奇怪,“预兆要有大事发生的妖言”竟有了灵验。后来真的发生了大地震,还发生了比大地震更可怕的令人舌结目膛的变故。
岁月蹉跎,世事变迁, 我离开了农村,离开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活。但,每当回到镇上去,我总要去看看队里的牛,总要去看看养牛的老七。后来老七去世了,后来集体也散了,再后来牛也逐渐被拖拉机替代了。随着社会发展,各种机械操作取代了几乎所有的农活,近几年甚至连牛也不大看到了。牛耕田人刨地的年代,已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当看到大型的集收割、施肥、播种为一体的现代化农用机械在田野上奔驰的时候,总会令我们这些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感慨万千!感慨之余,那年月,那炸雷,那头牛的记忆却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固执地从心里浮现出来。时至今日,那情景依然清晰如昨。每当回忆起来的时候,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一些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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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马景新,回族,河南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识途的老马。爱好旅游、摄影,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没读过多少书,却爱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自得其乐。才疏学浅,无甚建树,文学爱好者而已。文章大多都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