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相识久了便成旧人。旧人不似旧物,感情弥厚,如深埋地下的酒,年岁愈长愈香。旧物生厌,新的使用起来兴致高。但是新鲜未见视过的人用起来却不像一把新壶。新壶水易热,手感好,看相不错。新人用起来是陌生,隔膜,不知性情,喜欢还是讨厌你,不知道。有些旧物也难以分舍,如房子,几间可以免你风雨的东西,食寝其间,出去走几天心必念念,回家就如赴进爱你人的怀抱,人老大不小也会随意随性做出些孩子的事来。人与房子的感情是人与物之间的特例。譬如衣服,实在是肌肤之亲,可是旧衣服总是难以让人生出难舍难分的情感,除非经济的原因。
有肌肤之亲也可能弃之如敝屣。做了夫妻,有婚姻的契约,又长长久久地共馔同眠,一日反目,两人四眼一瞪,离婚去,从此如同陌路。我没有过离婚的经验,不知道肌肤相亲一旦分手有何感想,如果再结新婚,与另一女人同居一舍,是不是老的生活影子常常加入到新生活中来?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尝试离婚,据说其滋味很好。我问,离婚怎样呢?他感慨:原来不晓得离婚以后天地如此宽。天地空阔,女子多多,适合做你老婆者,当然很多很多。没有婚约,都是别人的,如商店柜架上的好货,没有去交银台结清,只能欣赏,是不能拿回家的。做大人教育小孩,好孩子是不要别人东西的;可是大孩子很是眼馋别人的女人。做夫妻做得相看成厌的时候,再做下去,活一日为多,少活一天为快,离开不是不可以;可是过去的日子总归是有感情深得醉人的时候,一旦分离是那样的干净利落,仿佛从来就是全不相干的陌生?想想人是如此不珍重感情,如草木无异,同生厌蹩脚的旧鞋随手扔了有何区别?我对朋友离婚滋味很好的话心生质疑,不敢苟同。
夫妻久做如成敝履当然不是普遍,离婚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此说只是一例。旧人者,并不等于相去久远,不相往来。旧人也,长长久久的同道者。旧人相识之初就相见恨晚,仿佛上一辈子就心路相合,神情相投,可以天长地久,如杯中物,长品细酌总有新味新意入心入肠让人无由快活。
旧人如同古董,愈旧岁月愈深愈有了收藏的决意与快适;也如同一籍旧书,可以反复翻看,给你思想灵魂无限补益,每每细读必有收益心得,虽是旧文字总读出新感觉,心极悦而气愈顺,快哉乐哉。当然,这种旧人,品质上等,无营营苟苟勾当,腹有诗书,从不跟你议论他人是非,也不钱财及官位势力时常掛在口上。此生有一二位此等旧人同行相伴,足矣!如同人世淘宝,偶得了几个稀世宝贝,连城之价,存活世间岂生绝望,因有稀世珍宝在手,如此你活世间何存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