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玉
金风起时,蟋蟀弹琴,秋,就到了。
蟋蟀,又名促织,蛐蛐儿……杜甫有诗云:促织甚细微,哀音何动人。戎昱更说:虫声竟夜引乡泪,蟋蟀何自知人愁。的确,在这初秋的夜,坐在凉爽的空调房里,虽知室外仍是暑热难当,沒有一丝秋的味道。然窗外的蟋蟀们近处高声的唱,远处低音的和,还是如期而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膜。不由得使人想到了秋,以及秋的凄凉种种,情绪低落,脑子里又呈现出那一片荒凉,一处荒林,一座荒冢一一那里,长眠着一位我总也忘不掉的姑娘……
她叫美玉。她一直幽居在我心里。一朵娇艳的正悄然绽放的鲜花,遭遇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雨,倏忽间就凋零了,夭折了,再也不能见到她!美玉她,走了45年了!走时只有21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正像她的名字!我不知道,除了我,有谁还会记起她?她父母已然不在了,她有两个弟弟,这些年他们可曾记起她?也许还有一个人记得她,但于他,我想可能就是一个恶梦般的记忆……
我和美玉是同乡,相距约两华里,我比她小两岁。她辍学较早,我读书时寒暑假里参加生产队劳动,才与她有些交集。我对女孩的美比较敏感,因她长相出众,所以关注她;更因她有个强势的母亲,常常无端的被母亲当着众人劈头盖脸地殴打,替她不平,怜悯她!有一次我们到她家附近劳动,上工之前,她正抓紧在堰塘边的水跳上清洗刚染煮过的衣物,因为着急上工,就叫她妈妈:妈,怎么洗不清水呢?其时她妈妈正在边上和一干人有说有笑,听到她喊,瞬间就变了脸色,气势汹汹跑过去,从她手中夺过棒槌就往她背上刷。她才多大呢,染的布料本是洗不清水的,她妈不解释,就是一顿打骂。
我震惊,我不满,我怜惜她!可我也无可奈何,只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现在想来,她爸妈就她一个女儿,又生得聪明懂事美丽,何以这么不待见她?无非就是重男轻女,嫌她是个女孩儿吗!都说"会生娃的先生女",女孩先长大,就可早体恤母亲,帮母亲干活。可她母亲不,她母亲可能巴望着头胎就是个男孩!几千年的封建意识根深蒂固,深入到骨子里了,竟至于母亲本是女人,也这么厌恶女人!一个人如果母亲都不爱,她还能在哪找到真正的温暖?
1972年,因文革大学不招生,我高中毕业后也辍学了,回乡参加劳动,这才和美玉有了较多的接触。知道她不仅农活做得好,针线女红也是一流的。她家庭出身成份较高,虽她父亲这一枝土改时划的是上中农,可她祖父、曾祖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大地主,祖上有秀才,举人,不乏做官的老爷,又有良田出租,建有颇为豪华气派的"双楼子",家有奴仆成群。人们对她家里人,一般皆称老爷,少爷,太太,小姐的。因此文革时期,她父母,包括她,做人一向就表现得比较低调,尤其是她,见人必带三分笑,未曾说话脸先红,很是羞涩、妩媚、可爱。
我是幸运的。正当我锻炼得一天可割倒八分至一亩的稻子时,生产队长来到田间,请我出任生产队记工员。当夜我向母亲、向姐学了半宿珠算,又在《十万个为什么》上学会了简易珠算除法,翌日就走马上任了。又仅过了几个月,大队党支部提拔我做了大队团支部书记。那时19岁的我,工作积极、热情、负责,公社团委书记,一个壮壮实实、圆头圆脸、成熟稳重的小伙子,又驻我们大队,镇团委书记,一个很有领导风度,又常常一脸微笑的美女,也常来我们大队检查工作,所以我只有努力的份。晴天,团员、青年各自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到了晚上,我们就组织各团小组开荒,上街积肥,搞棉花王试验田竞赛,一月一检查一评比。有时团员青年突击队完成了生产队的紧急任务,我就自掏腰包请大家上街看一场电影(我父亲每月领工资后,总在母亲留给他的零花钱里,再分给我一些)。雨天,就把团员、青年组织到文化室,或开展政治学习,或整团,或进行文艺节目编排。一首新歌,我先照着简谱学会,然后用毛笔抄出来,教大家学唱,再编成舞蹈。我还编写一些诸如三句半之类的"剧本",让他们演。每逢大队召开群众大会,我们总能拿出几个像模像样的节目,赢得一片好评和掌声。
镇团委也常常组织各大队团支部会演,每每演出结束之前,镇团委书记自己带头上台,也要求各支部书记人人上台独唱,或表演其他节目。总之,团员、青年业余生活很是丰富多彩,活泼有趣。所幸开展这一系列活动中,美玉她都有积极参加,并且舞蹈跳得非常好,常常在编排舞蹈动作时帮助出主意。若干年后,常听人夸奖我当年青年工作抓得好,那段日子特别快乐,我就感到些微小的宽慰:在美玉短暂、不幸的一生中,总算因为我,也给她带来过一些欢乐和愉悦!
不幸就发生在那一年的年尾,忽然就听说美玉服了农药,本来经医生及时抢救后脱险了,但夜深身边无人时,美玉又用自己的纱巾,在医院病床头自缢身亡,死得是那样的决绝!这是怎样的勇气,怎样的不堪!听到噩耗,我在家里嚎啕大哭;到她家吊唁,但见棺材停放在天井一侧的回廊上,跟前沒人,不见她父母,唯有她大弟礼貌性地微笑着给大家敬烟。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怨怨地想:她弟呀,你怎么笑得出来!
我所说的有一个人,对于美玉心死会是一场恶梦,这个人就是公社团委书记。当时他住在美玉家,美玉常常帮他洗行李,衣物,甚至他床上垫的稻草、被褥,美玉都帮他晒得干干爽爽,铺得整整齐齐,还帮他做鞋子鞋垫。这个团委书记在我印象中不错,非常朴素,踏实,好多次我和他到公社、镇里开会回来,走在寂静的山道上,他背一顶草帽,挽着裤腿,一双赤脚,一走路脚趾关节常发出叭叭的声音;除了开会,他总是像一个真正的农民,男社员干啥他干啥,挑草头挑粪,样样走在头里。
我不知道他和美玉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如果二人相互产生了好感,在那个知青都下乡扎根农村的年月,他作为国家干部娶一位农村姑娘,恐怕是有些为难的。我可以理解,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他,因为至少他可以做好美玉的思想工作的,然而他没有!近一年的朝夕相处,美玉对他种种的悉心照料,美玉死得这样惨烈,可能他也不会好受!
在那之前,有一回在镇里开会,会上通报了一个重要情况,说某乡镇有十七个女青年,结伴在河里溺水自杀了。就是感到前途无望,大学不招生,工厂不招农业户口,农村青年永无出头之日。会上强调各团支部做好工作,工厂上班的青年谈恋爱,星期天不要到乡下去闲逛,注意影响。
说实话,我当时也是想不通的:刚解放不久,为稳固红色政权,对地富四类分子严加看管是必要的,但地富子女就世世代代永远是地富子女吗?当然也说了: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当然还是说,地富子女比别人是要付出加倍的努力的!
城乡差别也令人感到不平。诚然工业尚不发达时,农村相对好解决就业问题,粮食等物质匮乏也好解决些,随便到山野采一把野菜,打一捆柴火,总能勉强解决温饱。如果都涌入城市,城市拿什么养活这些人?不过随着经济的发展,后来我们这里的青年大多参加了工作,包括美玉的弟弟,都转了商品粮。美玉的一个堂妹,还做了我们市的副市长!但在当时,美玉身处那样的环境,是看不见希望的。有句话说:人在,希望就在!可惜美玉她没有领会这个道理!
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朵娇艳的鲜花,一个勤劳、能干、本份的女孩子,就这样无谓的没了!我心里有无尽的惋惜!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叫做《为了忘却的纪念》的文章,今天我也想通过我不成熟的文字,让美玉过于短暂的生命,再活一次!然后,我心里也许就安宁了,可以从此放下了罢。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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