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出场】| 陈维刚作品:回首悲痛5.12
回首悲痛5.12
陈维刚作品
粗线标题
令人伤痛的2008年5月12日已经过去两年的时间了,虽然生理上的伤痛已经复合,但时间仍然难以抚慰心灵上的悲痛,回首那个灰色的日子,种种已经印在脑海中,“地动山摇天流泪,山河悲壮血如水”,顷刻间废墟成堆、无数的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再次见到孟校长,是大地震后的第四天,在红白中学的大操场里,他正在接受几位记者的采访。几天不见,老孟憔悴了许多,身体因消瘦而显得单薄。我轻声问他。“咋样?”他咬住嘴唇,摇摇头闭上眼睛说道:“都还埋在那儿,来不及掏。”
“咋样”成了这几天最时髦的问候语。所有的亲人、熟人或者仅仅是面善的甚至结过梁子记过仇的人碰了面,都会轻问一声“咋样?”,“咋样”代替了“你好”,这种时候道一声“你好”显得太虚伪,因为大家都不好。“咋样”代表了真诚的关切和祈愿,“咋样”的实际解读是“你的家人都还健在吧?”如果听对方说声“还好”,心里会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似乎一声“还好”说的就是自己。
孟校长显然跟“还好”沾不上边。我知道他闭上眼睛是为了不让泪水夺眶而出,他努力想使自己显得坚强些。我了解他,因为我们是邻居。我敬重他的实诚干练和敬业精神,所以我们也是朋友。一所普通的山村中学,这些年的升学考试和其他各类考评都名列全市前茅,足以证明他的能力和付出了辛劳。这几天他疲惫得快要倒下,所有活着的人都疲惫得快要倒下,但他承受的巨大悲痛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既劳累又悲痛着的人。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和他那漂亮得可以用精致来形容的孙女,至今还埋在教师宿舍坍塌的废墟里。
孟校长很忙,即使他不忙,任何安慰的话也是多余,我对孟校长说:“如果掏出来,一定不要憋着,痛痛快快哭一场。”
孟校长使劲点点头,然后我们的双手,便紧紧地攥在一起,攥得生疼。
一、
我家住在红白中学斜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公路,从我家到中学门口有三十米的距离,所以我“有幸”成为第一个冲进学校去救人的人,地动山摇的时候我正好在家,我迅速站到院坝的中央,感觉自己就像沸腾油锅里翻滚着的炸丸子。我家的房屋和院墙倒塌的那一瞬间,视野变得宽敞并且明亮,中学高矗的教学楼和教学楼背后的老街都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急着,巨大的粉尘冲天而起, 天空顷刻变成灰茫茫一片。
我哭了,我本能地意识到那眨眼消失的教学楼意味着什么。灾难降临了宁静的山乡,老百姓遭秧了!刚刚走进教室的可怜的孩子们遭秧了!
救孩子!时间不允许我犹豫,我越过刚倒下的围墙奋力朝学校跑去。公路上零星地站着几个惊呆了的老人和妇女,他们错锷的表情说明他们的脑海就像灰茫茫的天空一样模糊。他们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快跟我去救学生啊!”我一边跑一边冲路边的人大嚷。
没有人响应,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用注视疯子似的目光注视着我。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男子在校门口刹住车,人还叉在摩托车上。我又冲他喊道:“快跟我去救学生啊!”见他一副茫然麻目的样子,我愤怒了,如果当时时我手里有一根木棒,我想我肯定会朝他劈去。
“你他妈的是不是男人?!是男人你就跟我上!”
我是为了发泄才骂上粗口的,对这样的人你别指望他能为别人做点什么,即使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骂完之后我又孤零地朝学校跑去,刚刚跑进学校的大操场,迎面碰上从办公室跑出来的孟校长,我焦急地问道:“情况怎样?”“全完了,全完了,孩子们都被埋了,我妻子和孙女都被埋了!”
四周依然沉寂,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完全坍塌的废墟。三层的教学楼,变得只有一座平房那么高。我的心凉了,我的儿子在德阳读高中,他们的教室就在教学大楼的第三层上,遭遇这样毁灭性的大地震,近在咫尺的德阳还保得住吗?我那品学兼优的儿子……我不敢往下想了,赶紧对孟校长说:“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赶紧去请救支援,我先去救人!”说完便冲向那片废墟。
那以后我们四天没有见过面,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孟校长一直奔波于中学和小学之间,一边参与抢救,一边组织转移伤员,安顿遇难学生。第二天,二十儿个小时没合眼的老孟被市政府接走,直接送上了去深圳的航班。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用亲身经历告诉外界,什邡也是重灾区,什邡遭遇了特大地震,我们失去了太多的亲人,我们需要最大限度的救援……
我围着废墟的两头边瞅边喊:“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回答,废墟可怕地静寂。
我注意到我面前的这片废墟根本无从下手,这是教室的背面,一条条墙墩成斜坡状紧密地横向排列着,任何一条墙墩我都无法搬动。即使这面在活着的人,我也无从施救。
需要搏命的时候,我却有劲没处使。
正在焦急之时,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废墟的另一面传来:“快来啊,这边有人,这边有人!”我赶紧跃过去,发现几个妇女远远的看着废墟,一个胆大点的妇女站得近些,用手指着废墟的一处,我知道,她所指的地方一定塌压着孩子,我赶紧过去 ,看到一个男孩被砖块压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血淋淋的脸。“叔叔救我!”那男孩一看见我就急切的冲我喊道。我一边飞快地扒拉砖头一边对孩子说:“儿子别怕,叔叔一定把你救出来。”
那个下午,我把所有的孩子都叫着儿子。
我正忙着救人,忽听身后“哎哟”一声,回头一看,不由惊喜万分,原来我朝后扔的砖头,砸在一个壮汉的脚背上,这壮汉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叉在摩托车上被我痛骂的男子。我的厉声斥责或许唤醒了他的良知,他跟上来了。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下午救人的细节,但我记得在我和那个被我痛骂的壮汉开始救援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废墟上已经聚集了许多焦虑的面孔,我们连点点头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每个人都投入到忘命的挖掘中。刚才那几个惊惧的妇女也靠近废墟,围住了刚刚被我抱下去的孩子,为抢救孩子的生命,她们行动起来了。
情况实在是糟透了,瞬间遭受大难的学生们开始有了反应,我们脚下的废墟里到处传来孩子们的呻吟声和呼救声,随便移开一块砖墩都能看到孩子们伤残的肢体。殷红的鲜血顺着砖缝淌到水泥地面的低凹处,我的身旁,一个穿白球鞋的男孩的脑袋被砸碎了,乳白的脑浆溅在倒下的砖柱上,一块巴掌大的头盖骨被抛到一米开外。
大自然惨绝人寰的杀戮让我悲痛欲绝。这还是些十三四岁的孩子啊!苍天,他们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要夺走他们花蕾般的生命?我每天早晨出门的时候,都会迎面碰上这些匆匆上学的孩子们,尽管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大都认识我。“陈叔叔你早”,“陈叔叔你好”的甜美的招呼声不绝于耳。我打心眼喜欢他们。可是今天,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瞬间就没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们灿烂的笑靥了!
悲痛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时间不允许我恸哭一场,此刻的放声一哭就是对生命的忽略。我甚至连试去眼泪的时间都没有。我告诉自己,即使是刨断双手,我也不能歇着!我决不能让孩子们十几岁的生命连同他们对人生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定格在这片狰狞的废墟中!我宁肯用我四十岁的生命,去换回一个站起来的孩子!
跟可怜的孩子们相比,我活够了!
到处是尸体,到处是痛彻心扉的呻吟。没有人去顾及死者,只有当尸体阻碍了我们施救的时候,尸体才会被我们稍稍挪开一些。废墟上所有的男人们,都噙着泪花寻着声音拼命地刨着活人。每个人的十根手指,都变成了无坚不摧的钢爪。
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深切地爱着我的孩子。在这种时候,我也最能体会十几岁的娃娃对于突如其来的死亡的恐惧和对于生的无限渴望。稳定孩子的情绪,给孩子以安慰和鼓励对抢救孩子们的生命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我一边拼命地扒拉一边对一个正在被我施救的男孩说:“儿子,你太幸运了,叔叔既然找到了你叔叔就一定把你救出来!今后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读书!长大了好好地回报社会!”
浑身被压着的坚强的孩子用坚毅的目光作出了庄重的承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毕生信守这一承诺。
我对一个呈“∧”字型被埋着,看不见腿和头只能听见痛苦的呼救声的女孩说:“乖女儿,你别怕,知道痛是好事,说明你伤得并不重,你再忍一忍,坚强些,叔叔很快就会把你救出来!”
其实女孩伤得很重,墙柱和预制板把女孩的双腿都挤扁了,女孩的鲜血顺着歪斜的墙柱流淌,染红了一大堆砖头。
有一个孩子被压得有些特别,他几乎是直立着的,头部、背部及身体的两侧都被厚重如山的预制板挤压着,只有胸前堆砌着大大小小连结着的砖块。参差不齐的钢筋从破碎的预制板里戳了出来。看来这孩子伤得并不重,他脸色红润、目光镇定,却丝毫不能动弹,孩子告诉我,他是三楼的学生,教学楼垮塌的时候,他从三楼坠了下来,跟他同时坠下的预制板稳住了他的身形,使他一直保持着站立的身姿。我正在搬动他胸前的砖头的时候,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我脚下的废墟也哗哗作响,原来又是一阵较大的余震。孩子大声对我说:“叔叔快跑,危险!”我心里一阵发热,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这是多么懂事的孩子啊,自己已命悬一线,却还顾着别人的安危。如果就这样余震不断,即使他不被预制板活活挤死,也会被钢筋戳穿身体,何况孩子受困的位置,是整个废墟最危险的地方。因为教学楼只坍塌了教室主体,还有破碎不堪的楼梯部分,森严地矗立在孩子的身旁,随时都可能倾泻在孩子的头上,孩子碎弱的生命,每一秒钟都可能消失。
我没有跑的理由,我只能和时间赛跑。
我明白我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赌博,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豪赌。我以我的生命作赌注,赌我在救出孩子之前,那散了骨架的悬楼不会轰然瘫倒。否则,输掉的,将不仅仅是我的生命。
我以为只要扒完孩子胸前的砖头,孩子便可以安然脱险,可是实际情况却要糟糕得多。孩子只是单腿直立,另一条腿斜撇着,被死死卡在两块预制板的中间,上面的预制板根本无法撬动,只能从下面动手,我赶紧唤来两个救兵,三个人齐心协力,一点一点地抠,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总算把下面支撑预制板的砖头移开一些,这块预制板刚刚下沉了一两公分,孩子的腿立即被我们拽了出来。幸运的孩子获救了!
这个孩子是幸运的,可是不幸的孩子太多了,不幸的小双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小双跟她的姐姐大双是一对漂亮恬静、亭亭玉立的双胞胎姐妹,大双早已被别人救了出来。我和另外两个人在挖掘一个男孩的时候,听见男孩的下面传来微弱的呼救声,救出男孩后,我们又赶紧往下刨,很快就发现了一张女孩的脸,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女孩的右眼已经爆裂,整个脸部因肿胀而变形,鲜血染红了整个脸颊。看得出这孩子伤得很重,但顽强的孩子保持着惊人的清醒和镇定,看见我们,她平静地对我说:“陈叔叔,我是小双。”
我们几个人围着小双开始了紧张而又忙碌的施救,每个人的手指手背都磨出了鲜血,鲜血浸到指尖,在一块块砖上都印下了我们的指印。由于施救难度实在太大,我不得不钻进刚刚掏出的破碎的砖洞里,一把沙灰半片砖头一点点朝外递送才艰难地把孩子取了出来。孩子太乖了,乖得让人心痛!由于体力消耗太大,我已没有力气把孩子整个抱起来,只好站在孩子的身后,双手环抱着孩子的腰际费力地往废墟下移动。孩子的头无力地枕在我的臂弯里。这时候的孩子,还不忘说一声“谢谢陈叔叔。”这是孩子短暂人生中的最后一声谢谢。生命垂危的时候,孩子还不忘感恩!
孩子的家人还没有赶到学校,几个妇女从我手里接过孩子,迅速地抬到稍远的一块门板上。废墟周围放置了许多门板,都是学校附近的老人和妇女送来的。
傍晚,当废墟归于沉寂,凭人力能侦听到的生命都已获救的时候,我赶紧去看望小双,此刻的小双已经是气若游丝。小双的身旁,无助的妈妈瘫坐在地上悲泣着。
当晚,小双便紧紧攥着妈妈的手永远闭上了她的另一只眼睛。当我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禁不住泪洒衣襟。孩子啊,我们舍死亡命把你救出来,你却这么不管不顾地去了,你,对得起我们吗?
孩子,天堂没有灾难,愿苍天赐你一双美丽的慧眼……
二、
晚上8点多钟,红白中小学及附近的几乎所有的伤员都被转移到中学的大操场和校外的矿坝里。刺骨的山风夹着哗哗的阵雨从山上席卷下来,使冷得瑟瑟发抖的人们更感悲凉和绝望。一顶顶用油布、薄膜和被单制成的简易帐逢撑起来了。伤员们都被抬进了花花绿绿的帐篷中,而遇难的孩子们则尽可能被挤放在一起,用一块大薄膜盖住。这是当时活着的人能为死者做的唯一的事情。这是个宁静得令人窒息的夜晚,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也听不到伤者痛苦的呻吟,只有山风在呼啸,雨水在流淌。大家或许因为太过劳累而懒得说话,或者因悲痛过度而陷于麻木。几位痛失孩子的母亲,淋着雨,把手伸进覆盖着死者的薄膜里,轻轻摩挲着孩子已经僵硬的小手。雨水顺着母亲的发稍汇聚到下巴,似一股细线流淌到薄膜上。
没有人去理会她们,因为每一个人心中的绞痛都不比她们轻。那一个个瞬间失去生命的孩子和大人,都是我们的亲人!
只有微弱的烛光让人觉得操场里还有一丁点生机。红白医院几位幸存下来的医生们借着烛光在帐逢间匆忙地穿来绕去,表情凝重而又镇定。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活下来的医生们,几乎是在医院倒塌的同时就投入到了抢救生命的行动中。他们怀抱着刚从废墟中刨出的药剂和器械向学校冲去,在医院美容科工作的几位年青女孩,紧紧地跟在医生们的后面。多亏了这些可爱可敬的女孩们,她们为伤员包扎、打针、输液,技术娴熟得令人惊讶!这些平时嘻嘻哈哈、娇娇滴滴的小青年,在大灾来临之际,居然镇定自若地挑起了大梁。她们跟我们的医生们一起,空着肚子连续工作了几十个小时!多少人的生命,都是她们从死神手里生生拉了回来!
雨渐渐小了些,但天气更冷了。多数人的衣衫都已淋透,有的人逃命时连外衣都来不及捎出一件。下午还没啥感觉,这会儿冷得上牙直嗑下牙。不知是谁生起一堆柴火,饥寒交迫的人们很快把火堆围了起来。
依然没有人说话,火光印照着一张张悲凉的脸。
这是个绝望得让人撕心裂肺的夜晚,一个比霸王别姬、四方楚歌还令人肝肠寸断的场景。
医院的倒塌使得许多药品和器械都被埋压或损坏,救治现场缺医少药。针剂和药品早已被用完,连最普通的碘酒和纱布都成了稀缺货。只有重伤员才被允许输一瓶葡萄糖或盐水。伤员死亡的消息不断传来,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用双手刨出的生命,消失在这阴冷的雨夜中。
雨水无情地浇灭了我们对于救援的期盼,绝望和焦虑如同阴森的黑夜,笼罩着所有人的心。由于通讯中断,加之近十公里通往山外的唯一公路遭遇垮方和泥石流,地处深山的红白镇失去了与山外的任何联系。镇政府已派出了四批人马翻山越岭去向上级报告灾情,请求支援,可是,直到深夜一时,离地震发生整整十个小时后,也不见救援队伍的身影。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红白成了被外界遗忘的角落,红白人必须自己作自己的救世主。伤员只有朝外转移才有生的希望。时间已经被耽搁了十个小时,再浪费分分秒秒都不可饶恕。不需动员和号召,所有的青壮年都立即行动起来,大伙用桌面和门板做成了简易担架,四个人一组,抬上重伤员消失在漆黑的雨夜里。
一支悲壮而又凄凉的队伍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强烈的地震使泥泞的公路被挤压得变了形,大多数路段都被崩塌的山石掩埋或被巨石砸断,陡峭的山上,松土和山石还在不断的掉落,被饥饿和疲乏几乎拖垮的队伍只能在乱石阵中艰难地摸索前进,没有人恐惧、没有人退缩,没有人叫苦叫累叫饿。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信念,走,走!只要人还站得稳,脚步就得朝前挪!
这是一支惨不忍睹的队伍!由于极度的疲劳和悲伤,队伍中的每个人都面色苍凉,衣衫烂缕,血水和泥浆弄得浑身污浊不堪。这又是一支百折不挠、坚定向前的队伍!只有被抬着的伤员停止呼吸的时候,队员们才会默默地放下担架,把死者抬下放在路边,然后回转身去转移其他急需转移的伤员。几公里断肠路,随处可见摆放在路边的尸体。
这又是一只不断壮大的队伍!到五月十三日下午两三点钟,这支队伍已变得浩浩荡荡,势如洪流,赶来增援的解放军官兵和公安干警,加入到了这支滚滚洪流中。
可惜,地震的当晚我没能成为这支坚强队伍中的一员,尽管我摸索在这支队伍的最前面。
三、
从地震的第二天开始,我就一直试图找到一个人,那个被我骂作不是男人的人。
那天在救援现场,他一直一言不发,拼命刨挖。没干多久,废墟上所有的人都变得像刚从灰堆里钻出来似的。个个灰头土脸,相互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因为施救难度越来越大,凭人力实在无法搬动沉重的墙柱和水泥预制板。下午五点多钟,我跑回家去从我那倒塌的房宇里寻找钢钎和钳子。走出校门的时候,看到那人的摩托车还停在路边,知道他没走,肯定还在废墟上救人,心里感到一丝慰藉和感动。晚上,当我拖着疲乏得有些摇晃的身体走出校门的时候,那辆摩托车不见了,我突然感到愧疚,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为了救援遭难的孩子们,一直和我们战斗在一起,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有时间回去顾及家中的妻儿老小。他也有亲人啊!他的亲人们,安康否?
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骨子里蕴藏着良善美德和博爱情怀的大丈夫!
可是他实在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他那辆陈旧的摩托车,让人过目就忘。也许我每天都在和他打照面,但我都却认不出他。我知道他不会计较我的责骂,他甚或常常用敬许的目光默默注视着我。但我希冀的并非这些。我希望跟他成为朋友,希望对他说一声谢谢,谢谢他给予我的感动。
四、
那一天,面对灾难,太多的人给了我太多的感动。那些平时普普通通的三轮车夫、煤炭工人、小商小贩以及许许多多淡泊沉静的山野乡民,茶肆聊客,是抢救生命战役中的真正英雄!
地震过后的第五天,还是在红白中学的大操场里,我碰到一个叫魏小明的朋友。他依然含笑和我打了招呼,但那凄切的笑容却让我不忍多看一眼。几天不见,四十岁不到的老魏头发几乎全白了。他的父亲,他的儿子和他的亲侄儿都惨死在这次大地震中。
“孩子找到了吗?”我问他,他不言语,只轻轻摇摇头,我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找?”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几口,才淡淡说道:“救援队还在忙着找活人,顾不上死者。”
他确信他的儿子还埋在中学的废墟里,压在他儿子身上的那一根根砖柱和大梁非人力所能移动。他日夜守候在中学的废墟旁边,只是为了离亲爱的儿子更近一些。他觉得救援队顾不上掏出他的儿子实属无奈,毕竟许多坍塌的房屋里还有生命迹像,不必为一个死者浪费宝贵的人力物力。
他儿子的尸体在我们碰面的第二天就被刨出,从外表看孩子身上什么伤痕都没有,他默默掩埋了儿子,又背上几十公斤菜油踏上了去峡马口清平煤矿的路。他父亲的尸体也在清平煤矿被找到,山高路远,加之尸体高度腐烂,使他无法运回老父,他只能用那几十公斤菜油,就地火化了老父的遗体,他捧回的,只有老父的骨骸。
他是个孝子,但他只能做到这些。我敬重他是个孝子,更敬重他在“5.12”那天的无私无畏。
那天在救援现场,我偶尔一眼瞅见了他,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搬运一块块砖墩子。他搬得很吃力,但从他坚毅沉稳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有信心有办法移开那些砖墩。我心里感到一丝欣慰:老魏,好样的,需要你的时候,你来了!
又过了一会,我听到似乎有一个男孩的声音从砖缝里传出来,我赶紧凑过去仔细听,确实有一个声音在呼救。从声音里我判断出,这孩子埋得很深,施救难度也会很大。根据刚刚得出的“经验”我知道,这孩子之所以还能活着,一定是压在他身上的课桌、窗户或门框保护了他,但是最要命的也是这些东西。往往在我们刨到孩子并能和孩子进行交流的时候,我们却拿这些轻飘飘的物件无可奈何,这些物件往往被沉重的预制板或墙体死死卡住,要移开这些物件,就必须搬开沉重的预制板和墙体,工作量极大。
“这里有个活的,快来人啦。”我赶紧呼唤。
三四个人迅速聚了过来,这其中就有魏小明和我的另一个朋友,在政府机关当干部的周明,不用明确分工,大家迅速形成两人一组往外传递砖头。我一边蹲着拣砖一边问魏小明:“老魏,你儿子呢?”
“还没找到。”
“为啥不去找?”
“我没空,他妈在找。”
我不再说话,我的心冰凉到极点,除非出现奇迹,老魏和其他许多家长一样,必将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
五、
周明一直沉默着,那天直到救援结束,我始终没听到周明说一句话,他只是近呼疯狂地一直搬着砖头。
我真该死,直到一个星期后我才知道,周明的爱妻乔雪梅在这次地震中遇难了。这一个星期里,我连一句安慰他的话都没有。
那天中午乔雪梅正在政府机关的宿舍大楼午休,地震发生时周明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又迅速向正在坍塌的宿舍大楼奔去。
“雪梅!雪梅!”周明围着废墟高声呼喊。
什么回音都没有,眼前只有正在升腾的遮天尘埃。
周明心里顿感一阵撕心裂肺的巨痛。他使劲甩甩头,尽力使自己清醒些,然后他撒开双腿向红白中学跑去。
三天以后,乔雪梅的尸体被掏了出来,从死状看,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刹那,惊恐的雪梅本能地举起双手想护住头部,可是,她纤细的双手哪里托举得起一座高楼!
乔雪梅的头被砸得粉碎。
从“5.12”直到现在,周明一直在抗震救灾第一线忙碌着,他想用忘我的工作,来减轻心中沉重的痛苦和深切的哀思。他很少说话,从不谈及家人。有了帐蓬后,我和他成了邻居。有一天晚上,从他的帐逢里隐隐传来呜呜的哭声,妻说:“我们去劝劝他吧。”
我轻轻摇摇头。
让他酣畅淋漓地哭一场吧。
第二天早晨,周明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吃早饭的时候,周明端着一碗稀粥坐到我的对面,有些羞涩地说“昨晚,我没哭”。
他没哭,我哭了, 哭在心里。
六、
那天在救人的废墟上,只有一个人放声哭过。那个哽咽了一下午的人,是个身高一米八0的铮铮硬汉。他叫张云坤,是柿子坪村的个体医生。地震发生时,老张正骑着自行车回家。地动山摇的那一刹那,老张调转车头就向中学冲去,他的儿子在红白中学读初三,四十大几的人了,儿子就是他的命。
崩下的山岩阻塞了交通,公路上密密麻麻散落着巨大的岩石,几辆汽车被砸成了铁柄,几具可怖的尸体下,殷红的血液正在流淌,车是骑不过去了,老张丢掉自行车,不顾被飞石击中的危险,在岩缝中艰难地向前穿行。
苍天没给老张一丁点幻想和希望,老张赶到的时候,我正在高喊:“来两个人,把这娃娃抬下去!”“这娃娃”其实是一具男孩的尸体。这孩子个子修长,虽然头被砸扁了,仍看得出这孩子长得很帅。我正在对高处的一个孩子施救,只有踩在这遇难孩子的背上,我的脚才着力点。我不忍,所以呼叫。
老张应声而上,立即嚎啕大哭:“这是我的娃呀”!
现实是如此的残酷,踩在我脚下的竟是老张的儿子!我惊得目瞪口呆,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紧紧握住老张的手,泣不成声:“老张,我们没时间悲痛,救活人要紧,没法呀、……”
我和老张一起动手,想把他儿子的尸体抬下去,可是一动手才发现,他儿子的双腿,还死死卡在一块预制板和一块砖礅之间,要攥出他的儿子,比救出上面的活人还难。
可是要救出活人,就必须踩在他儿子的尸体上。我有些为难的看看老张,老张明白过来,顺手拣起一块书包,垫在他儿子的背上,说道:“还顾个啥哟,先救活人吧!”
“先救活人”是这一天的铁律。所有的死者都被暂时弃置一旁,所有抬下去的伤者都由女人们照顾,所有的男人们都上了废墟,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信念——只要能多救一条生命,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和牺牲。在这场自发的与死神的搏击战中,我们协作一致,意志如钢!
天色渐晚,人的轮廓渐趋模糊的时候,我还能听到老张的哽咽,一直悲吟着的老张,一直在刨着废墟下的生命。
七、
当我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出校门以后,我才知道,在地震发生后的极短时间内,惊愕的红白人迅速做出了反应,他们奔向幼儿园,奔向中小学,奔向工厂宿舍,自觉投身到生死大营救之中。商场和副食品商店也立即行动起来,迅速把水和食品运送到各救灾现场,所有的车辆——大货车,小汽车,三轮车乃至摩托车,都自发投入到转运伤员的行列中!
我问过许多人,灾难发生的那一刹那心里是什么感受?大伙的回答几乎一致:兴奋。大家都被比泰坦尼克号还要惊险刺激还要气势壮阔的场景所震撼。当尘埃迅速升腾起来的时候,兴奋瞬间变成了面临世界末日般的恐惧和绝望。这时候有人一边发疯般地狂奔,一边扯着哭腔大喊:“快啊,救学生啊!”
人们突然醒悟过来,对呀,还愣着干什么?!
于是,一股股人流从四面八方朝学校汇聚。
当晚从中学出来我才知道,小学那边的状况比中学还要糟糕,一方面小学生本来就比中学生多一些,另一方面小学生更缺少逃生自救能力,因此小学的伤亡比中学还要惨重,救援的难度和力度也更大,在小学参加救援的人比中学还要多得多。
供电所的小伙子们赶到中小学的时候,地震已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地震发生时,他们正在山上架设电线。视野所及,房宇瞬间全部倒塌。所长老张意识到,处在集镇中央的供电所也是在劫难逃,他果断地作出决定:赶紧撤回供电所抢救物资。
小伙子们敬重他,没有不听他的。
一行十几人扛着施工用的麻绳,钳子和撬棍等家计朝集镇跑去,已到退休年龄的张所长跑得气喘吁吁。一路上看着地震造成的惨状,老张这才醒悟到:抢救生命是比抢救物资更紧迫更重要的事。他一边跑着一边迅速把十几个人分成两组,吩咐一组去中学一组去小学参加救援。到了中小学的分岔口,他又把十几个人叫住,沉声问道:“知道该怎么干吗?!”
没有人回答,每个人都紧捂着嘴唇,每个人都热血喷张。
“那就上吧,拜托了!”
这个下午,供电所的小伙子们拼了!
这个下午,五十大几的老张也拼了!
彭老四是集镇上开茶馆的,人很随和,有时还显得吊儿朗当,自称是官员眼中的刁民。那天老四正在茶馆后面的卧室睡觉,稀里糊涂就给坍塌的房宇给埋了。待他醒过神来大声呼救时,街面上已是人声鼎沸,混乱一片,居然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呼救声。他拼尽蛮力想把压在身上的重物拱起,但试了几次都告失败。他被定格成五马分尸状,别说手脚不能动弹,就是想扭扭脖子都困难。他只得继续大声呼救,好在总算被刚从乡下赶来准备去救学生的老乡听见。大伙儿一齐动手,三几下就把他提溜了出来。老彭伸伸胳膊踢踢腿,乖乖,居然啥部件都没损坏!几个老乡还在吃惊地打量着他时,他突然野马儿似地就朝小学狂奔!
这个下午,老四也拼了!
后来我问老四;“地震后你根本不了解学校情况,怎么就知道跑去学校救人?”
老四说;“我还被埋着就在想,我的房子那么坚固都垮了,学校肯定遭得惨!那时候就盼着有人快点把我救出来,我才好去学校救人。反正我这条命是拣来的,我只想用我的命去换回几条学生的命……”
八、
夜幕降临时,中小学的救援都暂告一段落。
我从中学走出来,连喝了两瓶矿泉水,便赶紧去看望一位伤员,他叫陈其云,我的亲如兄弟的朋友。下午妻子便跑过来告诉我说,其云的腿都被砸断了。当时我太忙,哪顾得上他,心想他肯定是被救出来了,保住命就行。
妻子带着我向安置其云的地方跑去,途中碰见正在用机动三轮车转运伤员的李刚。李刚眼圈红肿,一副肃穆悲怆的表情。我们匆匆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李刚三十出头,夫妻俩在红白场镇开了一家专门经营农药化肥的店铺,人缘极好。
小李刚一离去,妻子便对我说:“秋怡死了。”
我一惊,几乎不相信妻子的话,赶紧追问道:“你是说李刚的女儿李秋怡?”
“是,秋怡死得好惨,脑浆都给砸出来了。”妻子的语调很低沉。
我以为我已经悲痛到麻木,可是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秋怡,秋怡,多好的一个女儿呀!这孩子从小学一年级就担任班长、学习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既乖巧又懂事,形象气质也特别好。谁都知道李刚对他的女儿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为女儿付出了所有的心血。每周末李刚都坚持亲自把女儿送到几十里以外的县城去学习舞蹈,下午又与女儿一道回来,无论风霜雨雪,从不间断。再过一个月秋怡就十岁了,李刚正计划着怎样给女儿过一个别致的生日,可是今天,一点征兆都没有呀,女儿,没了!
我痛惜李刚失去优秀的女儿,更为李刚在大悲之时奉现大爱而深深感动。如此性情,几人能够?敢问苍茫大地,谁才是真的英雄?!
几天以后,我又与李刚在红白街道上相遇,似久别重逢,我们都有些激动。没等我开口,李刚抢先低声说道:“陈哥,啥都别说了。”言毕,把头扭向一边。
这个坚强的男子,不想让我看见他眼角的泪珠。
九、
我跟妻子赶到医院,见到了躺在街心水泥地上的陈其云。其云的伤比妻子告诉我的要严重得多,他的耳朵被水泥立柱刮掉了一只,一只手和一条腿被砸断了。其云的断腿裸露着,膝盖上巴掌大一块没有皮肉,砸碎的白骨从白里透红的碎肉中戳了出来, 那形状就象剁碎的猪蹄。
握着其云的手,我心里感到揪心的痛。我对其云说:“对不起,我一直没空来看你。”
其云笑了,不像一个伤员,跟平时一样,笑得坦荡而且自然:“没关系,知道你在学校救人,这就够了,多救出一个孩子,那是什么概念!”
我庆幸我有这么多的肝胆相照、义薄云天的朋友!
其云必须等到包扎后才能向学校转移,但他属于轻伤,所以医生还顾不上他。经他妻子的再三请求医生才答应给他包扎一下。医生来了,却把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原来包扎伤口的纱布都用完了。旁边一个吊着胳膊的伤员默不作声的解下手臂上的纱布递了过来。
其云被转移到中学旁边的矿坝里,到了晚上九点多钟,一直咬牙硬挺的其云开始痛苦的呻吟,身体也开始轻轻颤 抖。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其云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周围,伤员死亡的消息不断传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好兄弟,今晚你挺得住吗?救援!救援!地震发生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救援队伍还不来啊?
不能坐以待毙!我把妻子叫到旁边,悄声对她说:“走,跟我出山去。”
妻问:“出去干啥?”
“背药!找到药品马上回来。”
妻毅然决然的点头应允。
我们稍作准备就悄然出发了。走这前我就估计到,这一趟出去,往返近百里,全部步行,必将危险重重,劳顿不堪。可是走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实际困难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我们没有手电、没有雨伞、没有干粮、甚至没有饮用水。我们在乱石阵中摸索着穿行,鞋里很快就灌满了泥浆。走到一个叫擦耳岩的地方,巨石几乎阻断了整个道路,山上的滚石还在哗哗的掉落。为防不测,我在前面探路,让妻走在我身后,中间保持七八米的距离,这样如果不幸被飞石击中或被泥石流掩埋,我们起码还有一个人活着。
我不知道,就在我们走后不久,重伤员就开始向山外转移了。我们的身后,跟着一只踉踉跄跄而又势不可挡的坚强队伍。
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叫烂柴湾的地方,实在无路可走了,不得不绕行两公里改走铁路大桥。在大桥上,隐隐看到前面穿心店的公路上有微弱的亮光。攀上公路,才发现各种汽车排成一条长龙,车头全部向着山外的方向。我正感到疑惑,突然从身旁的一辆红色奥托车里探出一个头来。
“陈哥,上车!”
我一看,大喜过望!原来是同在红白场镇经商的小蔡,我的铺面跟他的铺面隔街相对。
上车之后,立即启动。
一路上小蔡告诉我们,地震发生之后他就立即开车上山准备接回在红白的母亲,由于道路堵塞进不了红白,但见一路上灾民络绎不绝朝山外走,一些私家车已经开始自发转移灾民,他也就毫不犹豫加入到转移灾民的行列中。他的车身小,每次都可以挤到迎接灾民的最前面,所以他的“生意”特别好。十一二个小时,他已经记不清来回跑了多少趟,只知道累计行程已达六七百公里。
我这才明白公路上为什么会有车头全部向外的一字长龙。
我妻问小蔡:“你今天光气油钱就花了不少吧?”
小蔡说:“这种时候还说什么钱呢?听老百姓说红白的灾情相当严重,好多学生娃娃眨眼就没了,我听了边开车边哭,那些娃娃还多小哇!大难临头如果我还不挺身而出,我会自责一辈子。”我无语,但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半个小时以后,伤员陆续抵达穿心店,幸亏有那些自发投入到生死大营救中的私家车,为抢救生命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为了让小蔡尽快返回去转运灾民,我们在洛水镇下了车。此时正是深夜两点多钟,天空淅淅沥沥下着细雨。灰蒙蒙的夜空下,是大片大片倒塌的房屋。看来洛水的灾情也不轻,我在洛水能找到药品吗?我和妻子手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向街心走去。
街中央寂静无声。我们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停着一辆面包车,车旁还撑着一把大伞。我们走过去,敲开车门希望车主让我们上车小息片刻。听说我们是从红白下来的,车主很热情,但车内已是人满为患,我们只得在车外大伞下背靠背坐着,相互靠体温取暖。虽然这天很累但我们毫无睡意,车里的人也无法入眠,都屏声静气听我妻讲述红白的灾情。我掏出手机,惊喜的发现手机竟然有了信号!我赶紧给在德阳读高中的儿子打电话,却无法接通。我心里紧张万分,难道德阳也出事了?!我又给学校领导冉仕伟老师打电话,这次终于拨通了。听到我的声音冉老师也是激动不已,他说自从地震之后他就一直不停地跟我们联系,都是无法接通,师生们都很牵挂我们。德阳震动不大,学校无一人伤亡,数千师生都转移在停车场和大草坪里。
孩子平安无事,妻子喜极而泣。
早晨五点多钟雨下的更大了,我推醒迷迷糊糊的妻子,冒雨向医院走去,为了洗掉鞋里的泥沙,我们故意踩着雨水走。因为心里牵挂着好友其云,我走得很急,妻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
到了医院我们傻眼了。医院里黑灯瞎火,房屋东倒西歪,看来人早就撤离了,安静得可怕。我们买药的希望化为了泡影。
说来有些可笑,其实我们身无分文,拿什么买药?
如果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去了,我们这一趟的辛苦就算白费。我心有不甘,看着虚掩着的西药房门,一咬牙起了贼心。
“走,偷药去!”我对妻说。
“偷就偷。”妻回答得很干脆。
我与妻合力抬起虚掩的卷帘门,只见西药房里一片狼藉,好在东倒西歪的货柜里还零零散散有些药。我对药品一窍不通,妻说:“只要是止血的、镇痛的、消炎的、杀菌的、预防传染的都要。”
妻子真行!
据说在这次大震中,确曾发生过一些趁乱顺手牵羊的事。我想我与妻也该归入此列吧?只不过我们有些特别,别人“牵”的是钱财,我们“牵”的是药品,别人“牵”为己有,我们为别人“牵”。
回程顺利多了,当我们背着药品赶到公路的时候,一辆到红白的班车已经挤满了人,司机小王认识我们,赶紧打开车门让我们挤上去,上车才发现,一辆二十九座的公共汽车上,少说也塞了七八十人。小王似乎意犹未尽,还在任人往车上挤。我忍不住对小王说:“人太多了,怕不怕危险?”小王说:“不要紧,我开慢些就是,要不是人命关天, 这个时候谁还愿朝山上赶?我尽力帮忙吧。”车上的人都是一副焦虑的神情。中巴车大约行驶了半个小时,有人下车,由于太挤,自动阀打不开车门,王妻用手把门拉开。下车的人要付车资,王妻含笑摆手,我这才知道小夫妻今天是免费载客。
以后几天里,小夫妻天天如此。王妻还特意在车上准备了干粮和饮用水,任何人吃喝都免费。
到了穿心店,又被迫下车步行。老天爷似乎故意跟我们作对,下车没走几步,又是一场大雨袭来,我们很快又被淋成了落汤鸡,打湿的背包越来越沉,妻子快撑不住了。
好不容易挨到擦耳岩,累得要哭的妻子突然惊呼:“快看,儿子!”
我以为妻子要不是发神经,就是想儿子快想疯了。懒洋洋地抬头看去,小跑着迎面而来的确实有几分像我的儿子。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使劲揉揉眼再看,那不是我的儿子是谁?!儿子也发现了我们,离我们还有七八米远,儿子已放声大哭。
凄风苦雨中合家团聚,泪水跟着雨水流。
儿子告诉我们,他于昨天下午五点就知道了红白被夷为平地的消息,立即请假要回红白,学校担心他路上的安危,坚决不允。他不管不顾表示爬也要爬回红白。校方于六点正为他联系到一辆什邡的私家车,临行前千叮万嘱,要注意安全,要及时与校方联系。因回什路上,汽车拥堵,当晚八点后儿子才回到什邡,当时什邡城里,谣传连连,人心惶惶。儿子顾不得许多,又马上去一同学家里,请求同学的父亲开车送他,同学的父亲告诉他,位于穿心店化肥总厂的氨气罐爆炸了,现在途径穿心店有中毒的危险,答应次日清晨待氨气稀释以后开车送他。次晨三点多钟,心急如焚的儿子悄悄起床,不辞而别,冒雨踏上回红白的路。走了约十公里,儿子捡了一辆被弃路边的自行车,才骑到了洛水,自行车链条断了,儿子只得又弃车步行,一路上紧跑慢赶,二十多公里路程儿子只用了三个小时时间。回家一看,房屋倒成一片,室内空无一人,以为我们遇难,悲痛欲绝,幸亏有人告诉他说我们回了洛水,才稍感心安,又马不停蹄,匆匆往回赶。
“爸爸,妈妈,房屋、财产没了不要紧,只要你们平安我就知足了。”
有儿如斯,夫复何求?我紧紧搂着浑身湿透,冷得发抖的儿子,久久不愿松开。
可是儿啊,你可知道,这遭大地作蘖,有多少跟你一样的孩子瞬间化蝶?有多少失去孩子的父母泪飞如雨?十年二十年后,有多少孤寡老人凄苦伴夕阳?
十、
回到红白后我才知道,我们这趟艰辛的洛水之行,意义实在不大。重伤员大部已经转移或正在转移,轻伤员也正在转移中,解放军的增援部队早已赶到,带来了大量的针剂和药品。我的好友陈其云作为危重伤员,已于昨晚第一个被转移出去。我把背回的部分药品交给了本地医生小赖,一部分分给了灾民,再三叮嘱他们使用时“谨遵说明”,非常时期,只能如此。
昨晚鼎沸的矿坝现在空空如也,学校的大操场上只剩下不足百人在收拾残局。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看到灾民扛着包裹,行色匆匆,穿街而过,看到最多的是穿着迷彩服的解放军战士,他们疾步在公路上穿行,在每一个废墟上挖掘。昨晚回洛水时,我们在烂柴湾对面的铁路大桥上,和约一个排的扛着铁锹的战士擦肩而过,带路的本地妇女告诉我们,解放军是到红白救灾去的。当时我想:就这么点战士这么点锹,杯水车薪,能发挥多大作用啊?可是今天早晨,浩浩荡荡的子弟兵,已经战斗在各个救灾现场了。
可恶的雨依然下个不停,我们一家三口都是浑身淋透,饥寒饥迫。我费力把倒在地上的衣柜砸开,发现衣柜里的衣服都还是干的,不由大喜。一家人赶紧换了衣服,正要出去,进来了三个穿着单薄迷彩服,冻得脸色发紫的小战士,看年龄他们跟我的儿子差不多。我们遭了灾,连赶来支援我们的子弟兵也跟着活受罪,我心里感到阵阵酸楚。
他们用冻得颤抖的声音说明他们是来借塑料编织袋遮雨的,但我看出来,他们是冻得受不了了,想用塑料编织袋给自己的身体加一件“衣服”。
儿子也看出来,赶紧把毛衣往战士们的手里塞,妻用怜爱的目光注视着战士们,配合着儿子的举动柔声对战士们说:“我们这山区冷,又下了一夜雨,你们刚来不习惯,赶紧加点衣服御御寒。”
战士们坚决地谢绝了。
我明白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共和国的江山就是靠铁的纪律打下来的。即使在这节骨眼上,战士们也不敢冒犯严明的军纪。但我和我的妻儿,都分明从战士们的眼睛里,读懂了他们对温暖的渴求,他们冷得受不了了!
走路是直线最好,办事要多走曲线,眼前的矛盾总得解决。我稍一沉默,想到了一个变通的主意,于是对战士们说:“天气这么冷,你们又初来乍到,容易感冒,真要感冒了也会影响救援工作。所以你们不仅必须每人穿一件毛衣,还得把剩下的几件都带去给别的战士们穿。但我先说好,衣服是借给你们的,等天气晴好之后你们必须把衣服还回来,如果我们不在,你们就把衣服放在这破衣柜里。
战士们显然被我说服了,一面连声道谢,一面接过衣服,当着我们的面,脱下淌水的迷彩服,穿上干衣,又抱起剩下的几件,赶紧告辞。
十一、
天仍阴沉着,但雨停了,
由于道路交通中断,大型机械无法进入山区,红白的救援工作仍然是以人工掘进为主。因为红白已不具备基本的生存条件,大量灾民滞留红白只有坐以待毙,所以灾民们都被动员朝山外转移,能投亲靠友的就投亲靠友,无亲友可投靠的就到各救助站暂住。遭灾不太严重的县城及周边地区,许多机关单位,社会团体,私企业主甚至农家小院,都自发准备了接纳灾民的场所,并准备了大量的衣物和食品。尽管这些讯息都被及时告知了灾民,可是仍有许多人不听劝阻,执意留在家里,在一堆堆废墟前凄怜地守望着,希望守望出奇迹来。
奇迹确实在不断出现,在我们昨天刨过的废墟里,人们子弟兵和远道而来的专业救援队时不时地抢救出奄奄一息的生命。一旦孩子被抱离废墟,军医便立马围了上来。
值得庆幸的是,从人民子弟兵投入救援到整个救援工作结束,所有被救出的孩子们的生命都保住了,可见伤员被救出后的及时治疗是多么重要!要是地震后的几个小时内外界的救援队就及时赶到,会少死多少孩子啊!
我实在想不明白,从县城到红白只有三十八公里路程,交通完全阻断的只有几公里,就是按照我儿子的行进速度,也只需三四个小时就可从县城赶到红白。可是我们的上级领导,是在地震过去十三个半小时后才到达红白的,而且他们是“轻车简从”,连止痛片都没捎一粒!
我曾经质问一位领导:为什么救援姗姗来迟?
这位领导对我的不明事理和大不敬明确表示了鄙夷和不满。他说:“全市受灾面积那么大,市委市府总得全面了解了各地的灾情之后,才能作出统一的部署和分工。救援工作不是你想像旳那么简单。社会治安、疫情防控、灾民安置等等等等方方面面的问题我们都得考虑周到。’’
真够周到的,周到到麻木,周到到冷漠。
涸澈之鲋,得斗升之水可活,若望西江之水以迎之,则成鱼干也。
小双已矣,悲哉痛哉!
据说在什邡全市,没有一位公务员的在校子女死于这次强烈地震。
因为县城没有一间房寓倒塌。
有钱人的孩子都在县城的好学校里读书。
我不想知道这个值得庆幸的零数据跟姍姗来迟的救援有什么直接关联,但我知道,在我们的父母官们还龟缩在喧哗的城区患得患失,磨磨蹭蹭的时候,我们敬爱的总理已经飞到了震中汶川。十三亿双眼睛, 见证了总理脸上难以掩饰的痛楚和疲惫。
我有些惊讶,总理您远在北京,怎么能听见灾区学校的废墟里,孩子们悲怜痛绝的哭声?
总理,您多保重,百姓爱您!
十二、
党中央行动起来了,全国人民行动起来了!
四川地震,震惊世界。同胞遇难,举国同悲!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如潮爱心,伴随滚滚车轮,夜以继日,涌向四川!那一夜,我们无眠,国人无眠。
地震当晚,子弟兵来了,跟随在人民子弟兵后面的是又一支浩浩荡荡的志愿大军,这支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没有统一指挥和调度,近乎疯狂地涌向灾区,涌向最需要他们的地方。他们奉献的,是衣食、是钱财,更是拳拳爱国心,浓浓同胞情。
我们为逝者泣,因感动哭!
地震后的第三天,我和好友龙乾洪开着一辆面包车在什邡至红白的路段上免费转运灾民,一路上但见从全国各地赶来支援的志愿者车队川流不息,车身上贴着的“我们在一起”、“大爱无边”等条幅分外醒目。周边县市的农民兄弟也骑着摩托车把自家的粮食送进了灾区,有一位朋友的摩托车几乎被两袋大米和两件矿泉水压散了架。他车头上的一张小小条幅让我和龙兄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条幅上写的是:“亲人们,我来了!”
由于下山避难的灾民实在太多,所有自发转运灾民的车辆都尽量挤得爆满。我们的七座面包车最多时也挤进了十七个人。路经蓥华镇的蓥峰桥头,我们目睹了这样一个场面:一辆大吨位的载货汽车上已经是人满为患,司机还在任由老乡们往货厢里攀爬。警察跑过来对车上人说:“都蹲下,都蹲下!”
司机火了,冲到警察跟前挥着拳头破口大骂:“操你妈,你懂个球!人都蹲下会占多少面积你知道不知道?”
警察涨红了脸,委屈地小声嘟噜道:“我这不是为大伙的安全着想吗?”
司机和警察原本是一对天敌,大灾面前仍然是一对天敌,一对可爱的天敌。司机可爱,警察也可爱。
在红白的抗灾指挥部,我遇到这样一群志愿者,他们由来自全国各地的十几人组成,年龄最大的五十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他们一来到红白就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每天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又脏又累的活,他们包办了多半。有一天,我听到一位年长的志愿者小声说,要是有瓶酒就好了,晚上可以喝点解解乏。这种时候,酒在红白灾区绝对算得上是奢侈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马上去缠着炊食员,“借”了一瓶酒,晚上,我把这瓶酒悄悄塞给年长的志愿者老罗,老罗先是惊讶,继而感动,然后是坚决付款。我再三说明酒是别人送的,老罗这才作罢。第二天,老罗告诉我,当晚在帐逢里,他们十个人每人喝了两口酒,“可舒坦了”。并表示,一瓶酒,代表了灾区人民对他们的深情厚意,他代表全体志愿者,表示由衷的感谢!我很汗颜,人家为我们付出的,是全部的爱,而我们所能回报的,一瓶酒而已,人家还“由衷感谢”。
老罗他们走后,接替他们工作的,是来自河北老区西北坡的几位农民。直到现在,西北坡还是相对比较贫困的地区,听说四川遭灾了,几位农民聚扰一商量,走,咱到四川帮一把!便卷起被子上了火车。他们中领头的稍为“富裕”一些,自凑了三千元资金,其他几人,都三百两百的把钱交给他,由他一人保管,统一使用。
三千元,是那个富裕家庭的全年总收入。
大恩不言谢,日久见人心。
一位老乡流着泪说:“今后不管哪里遭了灾,我都要去帮忙。”
一位领导说,今后要在“5.12”遇难者的坟丘前修一座纪念堂。一位老乡补充说,希望在纪念堂前立一座碑,碑上就写四个字:感恩天下!
地震,检验了一个正在走向富强、正在恢复自信的民族!一个灾难面前空前团结的民族!一个一代更好一代强的民族!难怪,一位外国政要会感慨地说,一个为同胞献血的人流可以阻塞交通的国家,一个在两天内可以集结起十万大军的国家……是任何力量都摧不垮的。
难怪,我们一向沉稳的总书记会站在什邡蓥华镇一家工厂的废墟上豪迈地地宣告: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
十三、
时间在流逝,却带不走心中的痛!
由于解放军的大力支援,恢复重建工作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残垣断壁正在被清理,过渡房也正在搭建之中,出外避难的孩子们也陆陆续续的回到了红白。帐篷外,街道上,又能见到他们可爱的身影。
可是现在,却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看不见孩子们灿烂欢悦的笑容了。每一个孩子的脸上,都是一幅茫然、忧郁、惊惧的表情。
我在学校的废墟前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这孩子白白净净,非常可爱,最显眼的是这孩子剃着光头。近前细看,触目惊心,这孩子的头皮上,横七竖八到处是伤口,密密实实缝了不下上百针。可以想见这孩子是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生死大劫!我柔声问孩子:“痛吗?”孩子不说话,轻轻摇摇头。我又问孩子:“你到学校来干什么?”孩子仍不说话,眼睛看着废墟,泪水夺眶而出。孩子的妈妈赶紧冲我摇头,同时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做出一个禁声的动作。我明白了,妈妈不想再让孩子触及往事了,可这重情重义的孩子,却来到学校,来到曾经的教学楼前,吊唁他的同学来了!
这孩子伤在心里,痛在心里。
“六一”儿童节那天,许多爱心人士和社会团体给红白的小朋友送来了节日礼物,孩子们都分到了新书包和新衣服,还有许多从没见过的玩具、文具以及好吃的糖果糕点,他们稚气的脸上绽放出了少有的笑容。这天刚刚吃了午饭,一队孩子便背着书包朝山上走去。没过多久。孩子们都空着手下山了。一个个都默不作声,眼圈儿红红的。
我感到疑惑,便寻着孩子们走过的路攀上山去,发现新书包、新文具以及色彩斑斑的糖果糕点都摆放在死难孩子的坟头前,坟前的小树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
我什么都明白了,活着的孩子们,你们是好样的!有你们在,希望就在!
十四、
地震后的头十天里,是我们最艰难的日子,由于帐篷还不多,往往是五六个甚至更多的人挤在一顶帐篷里,我们缺衣少食,每天靠方便面和饼干度日,一位生性乐观的朋友说:“再不搞点肉吃,只怕肚子要涨爆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好多天拉不出大便了。”让人忍俊不禁。
这天下午,我从一位要好的老乡那里淘到一只肥母鸡,约上这位嘴馋的朋友去看望痛失爱女的老汤。汤哥差不多比我大二十岁,我们是十几年的忘年交。几天不见,平时气度不凡的汤哥,变得像邋遢落泊的拾荒老人。
桌上只有一道菜,土豆烧母鸡。别看只有一道菜,这绝对算得上是整个红白灾区在这个日子里最丰盛的晚宴。汤哥从他厨房的废渣里,刨出了三瓶烧酒,九个人团团坐定,享用这顿有酒有肉的美餐。
汤哥先给自己斟了一个满杯,我感到奇怪,汤哥平时总是先给客人斟酒的。
汤哥站起身,缓缓举杯说道:“这杯酒,献给死于这次大地震的同胞们吧。”言毕,把满满的一杯酒,洒在他脚下的沙地上。
他不让我们摸酒瓶,给每个人斟满酒,端起杯子扬声说道:“今天不说伤心事,为大难不死干杯!”
激越的声音里,透着多少苦难与悲壮!
馋嘴的朋友很少动筷子,几杯猛酒下肚,朋友憋不住了,顾不得刚才定下的规矩,腾地站起身高声说道:“我们要给汤红立一座碑!”举座哗然。
汤哥无子,只有汤红一女。年近六十的汤哥已经退休,二十六岁的汤红是红白中心小学的一名普通教师。地震发生时汤红正在上课。她站在离教室门口最近的讲台上,本来是可以第一个跑出教室的,可是跑在她前面的竟有六个孩子!一个活下来的孩子说:“汤老师的力气好大哟,一巴掌把我推出好远。”汤红最终没能跑出那个教室,挖出她时,从她保持的身姿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跑出那间教室的意思。她想让她的每个学生都跑在她的前面!她的双臂下还死死护着四个孩子。她的脑浆,溅在这些孩子的头上,四个孩子,有两个活了下来。
汤红走了, 抛下她不足周岁的孩子永远地走了。
活下来的孩子们,别忘了你们的汤红老师。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别忘了我们红白这块土块上养育出来的真正的英雄!
十五、
汤红被安葬在我家背后的山坡上,这里新垒起了几百座坟莹。每一天,都有许多孩子和家长 ,捧着糖果和鲜花,去祭奠他们的老师、同学和亲人。我也每天上去,默默地看看那一座座用水泥拱砌成的光洁的新坟。
我们抹不去悲伤,却不能永远沉浸在悲伤里,坚强地活下去,是对死者最好的祭奠。
许多人都说,经历了这次大地震,目睹了那么多的血与泪,悲与欢,离与合,哀伤与感动,我们的心胸已豁然开朗,我们的脾气性格以及观念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的确,能活下来,已属不易。经历了这次劫难,我们突然把曾经孜孜追求的、斤斤计较的名利和得失看得很淡很淡,有什么比失去生命的损失更大?家没了,我们再建,钱没了,我们再挣,人要是没了呢?有一位从事采矿业的仁兄,家产上千万,光修一套住宅就花了两百万,可是他才在新宅里住了两个晚上,这套新宅就在地震中报销了。他说,奶奶的,比住皇宫还贵!他的企业,也被崩塌的山峰埋藏了。他在一分钟之内成了穷光蛋。可是他很乐观,不等不靠,已经出外打工去了。
老百姓不奢望什么名利和地位,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和和睦睦,是灾区人民最大的心愿。
老百姓不奢望的东西,有的人却梦寐以求。
一位细心的朋友说,他天天看报纸,如果把《成都商报》、《德阳日报》《今日什邡》上刊载的红白镇领导干部救出的孩子加起来,比学校的总人数还多。他说:他宁肯相信蚊子会放屁,也不相信新闻数据!
一位被圈定为“英模”的小干部挺胸收臀从街上走过,街边小店的老板娘小声说:“蛤蟆来了。”众皆窃笑。
报上说,这位“英模”在红白中学救出了十七个孩子。参与救援的人说,“当时连他的人花花都没看见过”。
孟校长却没这位“英模”那么幸运。某报载,孟校长总共救出了三十二个孩子,结果遭致了死难者家属愤怒的扭打。他的一个学生把他后脑勺上的头发都给连根扒掉了一大片。这个学生的孩子被砸死了,学生的孩子还是老孟的学生。
说起这事,老孟老泪纵横,他不明白,他一向重视德育教育,崇尚尊老敬贤。他的学生为什么会把他的谆谆教导抛到九霄云外?
打他的学生说,他教我们要诚实,他自己却无中生有瞎吹嘘,如果他们这些当官的救出的孩子真有那么多,哪里还会有学生死亡?既然没有学生死亡,那就还我的孩子来!
老孟实在很冤,他对我说,他确实接受过一些媒体的采访,但他从没瞎吹过自己救出过多少学生。他抱怨说,那些记者文笔不咋的,就靠在数字上做文章来吸引读者眼球。“我都要退休的人了,还图那些虚名有啥用?我是那种拿娃娃的尸体作阶梯的人吗?”
老孟是诚实的,这一点我相信。但老孟也是天真的,也许记者也是有苦难言。
后来老孟谢绝了他的学生的道歉,表示再也不回红白了。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山区的教育事业,却落了个哪堪重过伤心地的结局。
昨天遇见彭老四,这小子嘴角叼着一支烟,手上捧着一只硕大的茶盅在街上悠闲地遛达,一副不卑不亢、神闲气定的样子。地震过去了,他也一无所有了,但他的心态和活法还是老样子。他把两顶帐篷连在一起,搭起了一座帐篷茶馆。
百姓心中,他是英雄。
前不久,紧邻红白中学的加油站的一位女工仰道坟山,嚎啕大哭。地震时她不在红白,她为没能亲手救出一个孩子而深深自责。她说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大地震时作了旁观者。
我们是近邻,我却不知道她的芳名。
但在我心中,她是英雄。
我常想,那些靠冒功请赏成为“英模”的人,仰首坟山会是什么感受呢?在他们为仕途从此坦荡,前景一片光明而暗自得意时,他们是否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了横亘在政府和百姓之间的一堵厚实的墙?
十六、
再一次爬上屋后的山坡,是去跟孩子们告别的。这是一个早晨,昨晚刚下了雨,山坡上花木显得葱绿并富有朝气。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红白了,此一去,两手空空,根归何处?
还没走到坟莹处,已看到有人站在那里,细一看,是放牛的老赵。此番地震,老赵家也毁了,妻也死了,儿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他孤独一人。幸有三条黄牛,地震时正放归山上,保得性命。现今黄牛既是老赵的财产,又是老赵的伴。大灾来临,人遭浩劫,牲畜也落难,二十余天,黄牛无家可归,只得日夜与青山作伴。老赵每天一大早上山,就是来看看他心爱的黄牛。
老赵知道我是去看孩子们的,有些动情地说:“兄弟,你对得起我们红白人”。
最近常听老百姓这么跟我说,已是不以为然了。可是今天,站在孩子们的坟莹前,在我行将告别这一方青山绿水之际,再一次听到这朴实的由衷之言,不由感慨万千。十七年前,我怀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上了红白,而今,如果我对孩子说你不是红白人,孩子肯定会感到茫然。十七年,我跟这里的父老乡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就靠这种感情支撑着。老百姓先是喜欢喝我酿的二锅头继而认识了酿二锅头的我,然后觉得我这人还算本分厚道,所以渐渐跟我有了交情,这交情越来越深,以至于我跟许多乡亲都像亲戚一般走动。十七年的时间,许多人的生意越做越大,而我经历的波折却一个接一个,直到而今,我的实力,仍然只够维继一个小小的酿酒作坊的生存。遭遇了这次大地震,我又什么都没有了,我也没有能力和资金来重建我的企业。走出去,是我唯一的路。
我并不担心今后的路怎么走,大不了,我也加入到那千千万万的打工大军中去。我只是眷恋这方水土,舍不得这里的乡亲。我感谢这里的乡亲们,对我那么真诚那么好,我所能回报乡亲们的,就是十七年一成不变的二锅头和“5.12”的那个下午,我的泪水我的血。
我奉献了,虽然只是一个下午,但这个下午让我的人生走向辉煌。因为有了这个下午,我这一生再无遗憾。因为有了这个下午义无返顾的疯狂付出,我将骄傲一辈子!
老赵卖了牛也要出去打工,我告诉他我也会走这条路,老赵脸上闪过一丝悲悯和无奈。地震把我们推到了同一起跑线上,我们都得从零做起。
我会带着惆怅和思念离开红白,怀着希望和憧憬走出大山。
坟莹中的孩子们啊,请记得我的承诺:我会永远把你们揣在心里,走到哪里,就把你们带到哪里。
2008年的汶川5-12大地震,带给汶川的是灾难,带给中国人民的是悲痛!在那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最能让人感动的是那血脉一家的中国人,无论是身处灾难中舍身求人的伟大,还是全国各地心急如焚的救援,那万众一心让“一盘散沙”,如同让“东亚病夫”滚开一样成为历史,也创造了中国人自抗战以来最伟大的凝聚!那些日子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了在悲悯、善良、团结之处,最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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