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 长篇小说 追梦
上篇 做梦
第二章
第一节、立志
选择留下就选择了吃苦,选择了与全家人同舟共济。
我和母亲一起弓着腰,将沉重的吱吱响的家庭车子奋力向前推进。没有老本可吃,没有亲友帮衬,母子俩相互关照相互鼓励,在坎坷泥泞路上艰难跋涉,相依为命省吃俭用过日子。
遥远微弱曙光是我母子精神动力,全家口粮多半来自自留地。一天三晌出工,母亲做饭料理家务,管全家大小穿的戴的。拉土垫圈作务自留地等,都是我的分内事。虽然身子筱薄左腿先天发育不良,我却一点不敢偷懒不敢轻易缺勤。为减少超支,为弟妹们安心上学念书,工分虽不值钱还得想方设法多挣。心甘情愿主动承揽定额活、加班活、没有人愿意干的脏活、重活、苦活、累活。曾经连续一个多月进城给生产队菜地拉大粪。
男女老少一起在生产队干活,自家人或相好的挨着可以边干边说活,也可以帮着带着。我和大志、黑旦常在一起。大志手臂长做活健把开窍。我脖子长力气小,干活却很认真,一锄紧挨着一锄,唯恐留下“板凳面”。与庄稼苗长在一起的杂草,弯下腰用手拔掉,避免伤其无辜。间苗,我总斟酌一下才下手,拔除弱小留下粗壮旺实的。尽管大志帮着我,常常别人锄到地头歇下,我还在太阳底下撅着屁股刨挖。大志折过来接我时笑着抱怨:“你咋真暮囊的些!人家都贪图快,猫儿盖屎,锄一锄,盖一锄,马虎敷衍,耍奸溜滑,你一个人认真顶个屁!
黑旦说:“要想超过人,前头有个大老坟。他专挑捡行子窄杂草少的”。我心想做活要对得起自己良心。我连个小小的记工员都不是,也不是资深的长辈老农,没有权利和资格管教数说别人,只能把自己的活干好。慢就慢点呗,不就是少歇会儿嘛。都想灵怂哄闷爷,哄来哄去把自己害了。几天后回头再看,我锄过的行子里还是草少苗旺。
我们村里人全都住在塬边窑洞,土地大部分在塬上,冬季送粪绕大湾爬漫坡过沟坎,劳动强度很大。母亲和邻居二婶两三个妇女拉一辆架子车,三九天累得浑身大汗淋漓。想将土改时没收地主李金钱家窑洞,做的饲养室搬到塬上,苦于没有资金一直未动。复转军人何明担任书记后,决定三个生产队互助合作,集中资金每年搬一个队的饲养室。
盖新饲养室需要大量土坯,打胡基(制作土坯)是出力活也是技术活。常言道:会打不会摞,不如家里坐。锅锅杨四叔是这方面行家里手,他一辈子制作过无数土坯,刚过四十岁就落下了锅锅腰的职业病。骆驼背拱起像驮着座小山。他那两只大脚就跟两个大骆驼掌似的。深陷的双颊上长满了胡须,毛茸茸的像个刺猬。搬动胡基的手指粗大,拇指像个胡萝卜。
提硾子和供模子的人劳动强度相当,七、三分成却是行规。没有人愿意给他打下手。长颈鹿看中打胡基工分大,主动与锅锅四叔搭档合作,承担起打胡基的艰巨任务。四叔大度,报酬与我六四分。
锅锅叔每天到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拱起腰,驮着那座永远放不下的小山,平整码放土坯的地基。依照地形修整成直的、半圆形的、S形的,原则是离制作模具要近,以便码放节省时间。我同样弯着腰在土壕里准备潮湿、散、细、面的黄土,太干太湿都不能成型,还要捡出土中瓦渣蛋、草根、树枝等杂物。
我要在锅锅四叔起身码放短暂空间,迅速把石头上多余土刮干净,很快安装摆放好模具。嚓—嚓—,来回两把撒上草木灰,倒入事先装在筐里的黄土。锅锅叔码放好成品,转身跳上模具,用他那两只跟骆驼掌似的大脚,蹦跳两三下踩实。来回两脚踢掉多余的虚土,提起硾子先在四角轻打几下。随着“哈!嘿!嘿!”地用劲号子,提高子在模具中间和四角狠狠地捶打。不到一分钟,表面光滑平整棱角分明,二十多斤重的土坯就制作好了。锅锅叔弯腰卸开模具,胡萝卜拇指和四根粗大手指,像螃蟹钳一样夹紧制作好的成品,起身娴熟码放。
挖土、净土、碎土、装筐、撒灰、安装模具;踩踏、捶打、弯腰搬离,小心翼翼码放,用力踩踏,低头使劲捶打。我俩每天周而复始重复五、六百遍,就像预先设计好程序的两个机器人,机械快速不厌其烦地重复同样地动作。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两人默契配合,谁也不能怠慢。平凡事情坚持做,重复做,用心做,在平凡中做出不平凡的坚持!
锅锅叔是个爱说爱笑热闹人,开玩笑不分大小。歇下就拿出他的长杆铜烟锅,蹲在土壕边抽。我在壕坑挖着土说,四叔歇下也舍不得把你骆驼背上的山放下。他幽默地说:“你娃娃不知道打胡基这活儿,蹦蹦跳跳哼哼哈嘿,吃一辈子轻松饭。”
我笑道,是啊,轻松得小山把腰都压得直不起来了。脚板上的老皮怕有一指厚,指甲厚得跟古铜钱一样。
哈哈哈.......四叔双颊深陷毛茸茸的胡须抖动,快乐笑着,自豪地说:“咱一天挣他别人两天的工分。”
在昼长夜短容易犯困的二三月,肚子装着哄上坡搅团和玉米面锅塌(发糕)馍的叔侄俩,低能源供应,高体力消耗,每天坚守土壕十小时以上。下午太阳落山后,大小厚薄一模一样,与锅锅叔个子同高,缝隙均匀的一堵土坯花墙屹立在土壕时,我俩才能顾得长出一口气,舒展酸痛腰肢。
锅锅叔歇下我不能停歇,得赶准备下一轮黄土。
中午,太阳照进土壕,两人都光着膀子只穿短裤,脊背油光发亮,好似刚出锅的腊汁肉。汗水模糊了眼睛,顺着脊梁骨往沟渠子淌,搭在长脖子上的毛巾,浓烈汗腥味搅和着土壕潮湿泥土气息。
有一次四叔抽着烟问我:你都是识文家,成天拿着书念呢,锅锅叔考你一下,知道“硾”字咋写不?
我直起腰伸长脖子,不加思索地说,金字旁一个垂钓的垂字。
锅锅叔斗大的字不识五升,却眯着眼睛,十拿九稳地笑着,摇动毛茸茸的刺猬胡子:不对不对!我说的是咱打胡基的平底硾子。
我青筋暴露的长脖子,撑着个装满文字和想入非非的脑袋,思量着接连说了几个字,四叔都摇头说不对。居高临下的口气指教我,你瞎把书念了!木字下面个石字嘛!
我说:字典里哪有这个字呀?
锅锅叔说:硾子不就是木头把把下面一块园石头麽!逗得我哈哈大笑,这是你造的象形文字。
我不由得想起民间普遍流传的biang字歌谣:
“一点飞上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左一扭,右一扭,
东一长,西一长,当中夹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勾搭挂麻糖,坐个车车逛咸阳。”
这个字字典里不是也没有嘛。传说日月当空的“曌”是武则天造的。皇上能、百姓为啥不能呢?劳动创造一切嘛。
一九六四年春天,我俩就这样在土壕里度过。每天至少完成五百页一摞的任务。最多时候创造过七百五十页的高产记录。土壕被挖出一个个深坑,坑旁出现一堵堵好似砖瓦窑晒场砖坯一样整齐的透风花墙。我们第二生产队盖饲养室的三万多块土坯,四分之三都是我和杨四叔两个人制作的。
时代已经进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我们生产队仍然老牛烂车疙瘩绳,沿袭镢头挖、锄头刨、木犁耕、土车推的古老耕作方式。使用秦汉时期就有的硬轱辘大车,送粪拉土运庄稼。笨重落后近乎原始的生产工具与出勤不出力,混够一天是三晌的劳动态度,让粮食产量一直不能“跨黄河,过长江”,年年春季要吃国家返销粮。
人缺粮油牛差草料。不会说话的牲口瘦骨嶙峋,跟长颈鹿我一样一天三晌不卸套。黑旦戏说队里牛有三快:“脊梁干比刀子快,回家比下地快,卧下比起来快。”弯弯长犄角老黄牛伸长脖子,吃力地慢腾腾拖拽犁铧,肚腹剧烈起伏、口吐白沫、鼻孔呼哧呼哧喘粗气,到了地头就死牛拌犟朝回家路上拽。我一手扶着木犁把,一手扬着鞭子,跟在牛屁股后面耕耘贫困,寻求富裕。
我心甘情愿地出满勤,想办法多挣工分是为养家糊口,可我又不甘心打一辈子牛后半截。有学不能上的挫折,令我追求美好生活的欲火欲罢不能。我不满足日图三餐、夜图一眠的乏味日子,不想像父辈那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日做,日落日息。辛辛苦苦种庄稼,省吃俭用挣钱——养孩子——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一代接一代传承烟火,像地里庄稼一样简单地种了收,收了种,一茬接一茬本能地延续生命。心甘情愿逆来顺受,默默地循规蹈矩过单调枯燥的生活。
人活着就要吃饭,但不能只为吃饭活着。没有追求和梦想的生命就失去活力和勇气。活着有人惦记,离开有人念想,才不枉在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我不愿让青春年华随着光阴埋进黄土,更不甘心我的儿女再跟我一样,一辈又一辈传承古老,一代又一代接替落后.......
味同嚼蜡的乏味日子,让我烦躁苦闷又无力回天。那个年代文化生活同物质生活一样匮乏,偶尔演电影,男女老少争着去,十里八里不嫌远。地里干活休息,妇女納鞋底,老汉抽旱烟,小伙子栽方(一种类似围棋的游戏。在地上横竖画几道杠,形成若干方框,一人土块,一人树棍,开始对弈)。我独自在树荫下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苏联长篇传记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我启示和力量。保尔·柯察金家境贫寒,十一岁当童工,十五岁上战场,十六岁身受重伤,二十五岁身体瘫痪,年仅三十二岁去世。我如今的境遇同保尔·柯察金成长环境和生死苦难相比,哪简直是天壤之别。
“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这段话成为我励志的磨刀石。
我决心扬起生活风帆,遥望时隐时现的航标,在波峰浪谷、险象环生的汪洋大海,将自己的航船奋力划向未来的彼岸。
连载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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