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善华(湖南省)
小时候听过祖父生前断断续续的讲述,此刻又读着县志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条文式记载,我突然想,无论难度多大,作为向家后人,我都应该竭尽所能以文学写实的手法转述一条河流与一个村庄鲜为人知的往事,期待更多的人能够读到它,并有所体验与感悟。那天晚上,我啪啪啪非常利索地在键盘上敲完这个标题,并写了这个百余字的题记,便坐直身子,有意拉开眼睛与屏幕的距离,将目光定格在那一闪一闪的光标上,心中涌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民国20年(1931),7月6日,大水。溺死数千人,灾民达9万余人……发生在八十多年前的这场山洪,我的祖父生前反复向我讲述过,“齐天大水啊!”祖父每一次都是这样开头的。如果只是惯常的那种惊骇与伤痛,我七十多岁当了一辈子农民又一字不识的老祖父,怎么会在隔了半个多世纪后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起它,怎么会记得清那么多骇人的细节,又怎么会边讲边在晚辈面前抹眼泪呢?祖父反复讲到的还有一个数字:126!祖父说一百多条人命啊,一下子全都被洪水冲走了,没了,连尸首也没找到!祖父不知道,他去世几十年后,我在县志里找到了他所说的那场“齐天大水”。当然,祖父只是通过他的讲述告诉我,一条普普通通的河流牵系着我们向氏家族的命运,兴也四都河,亡也四都河!老辈人传古,溆浦麻阳水温湖向氏有两兄弟牧鸭,携妻儿逆四都河牧鸭到谭家湾,发现四都河竟然在这里三弯两绕转出了好几个大湾,浅水成滩,深水积潭,方梓潭、牛皮潭、沤湖潭、鸬鹚潭,水草丰荗,鱼虾密集,再无别的地方比这里更适合牧鸭的了。于是,向氏兄弟定居下来,再也不想往上游走了。一道山坡自西而东缓缓延伸,这样走了百余米,它好像突然累了,无形中被哪路神仙掐了脖颈,坡面一下子缩得很窄,不足二十米,坡体凹陷,最低处几乎与河面齐平,但大自然的造化真是超乎我们人类的想象,这道山坡捱过这段“脖颈”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路仰头继续往东而去,陡然形成一片宽阔平坦的隆起,而四都河碧绿的河水几乎绕着这巨大的隆起转了一个360度的大弯,又折向南叮咚而去。稍有一点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这隆起的土地东北南三面环水,其实大部分属于河湾的内侧河床,它的主人是四都河。我想,应该是一个日出东方的早晨,抑或月上柳梢的黄昏,我那两位老祖宗兴致勃勃地登上山坡最高的崖顶,放眼眺望,那隆起竟形似船背,状如龟壳,绿水环绕,波平浪静,心中早已认下了这块风水宝地。当然,老祖宗也看清了那道“脖颈”,最低处似有水流痕迹,盈水季节,定有一股狡猾的河水不想转那个大湾便从那里操了捷径直奔下游而去了,这可不行,在地理上有“断气”之嫌。不久,这里便堆起了一道窄堤,堤下砌有足够宽的弧形涵洞,老祖宗这才高枕无忧了,四都河涨再大的洪水,这个涵洞定会担当起泄洪之职,水涨船高,向家子孙都能稳稳地坐在一只大船上,定能平安万年,昌盛万年。就这样,四都河将她歇息的湾内河床让给了我的祖先,并尽心尽力地滋养哺育着我的祖先们,但若干年后的一个黑夜,她突然连本带利全都收回去了。祖父说那洪水涨得蹊跷,不像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是突然间从地下阴河冒上来的水,汹涌着往上翻。那天晚饭后,我祖父同村里的后生披蓑戴笠,拿起长竹筢和捞钩,冒雨走过“脖颈”堤来到上游不远的一处河湾,人立在高出河面差不多八九尺的土台子上捞“水打柴”。那天的“水打柴”比往常发洪水时多得多,年轻力壮的祖父捞了好大一堆,身后的斜坡都堆不下了,祖父想挪个位置继续捞,就在这时,祖父预感到了什么,夜色朦胧中,祖父发现脚下的土台子上洪水已没了脚背,他吃了一惊,赶快转身往高处爬。闪电如蛇信子,这条蜿蜒一下就消失了,那条又突然吐出血红的长舌,映得河面惨白惨白的,炸雷一个接一个,咔嚓、咔嚓嚓,全都在河面上炸响。一个浪头扑上来,斜坡上的“水打柴”被冲走了一大半。祖父这时候哪还有心思管“水打柴”,出大事了!祖父借着闪电的亮光,沿着坡岭往回走。这时候,捞“水打柴”的后生都聚在一起,闪电蜿蜒,雷声轰响,暴雨倾盆,洪水啸吟,他们的眼前早已是一片滔天汪洋,哪里还有村庄的影子,连一枝树梢都没见到。我不知道,民国二十年那个恐怖的雨夜,在那道被洪水冲撞得战战兢兢的四都河岸坡崖上,我的祖父们是如何苦捱到天亮的。一条小小的四都河,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河流,枯水季节连老妪也能一步跨越的河流,怎会有如此巨大的神力,能将一个高墙大院的村庄瞬间就冲得无影无踪?从我现在居住的村庄往北走不足两里,是向家坟山,其中就有在那场洪水中丧生的亲人的空墓,大都只葬一具空棺,或埋一只小小的木匣子,棺里和匣子里搁一张写有逝者名字和生殁时辰的黄纸。1970年10月15日,谭家湾公社组织1300多人改河造田,历时4个多月,开出旱涝保收的水田100多亩。能进入“大事记”的都是大事,却被厚厚一本县志仅用数十个方块字就轻易搞定了,可见历史向来惜墨如金,苛刻吝啬得不近人情。我时任改河造田工程副总指挥长的祖父,连学堂门都没进过,他的讲述也常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不讲究开头结尾谋篇布局,甚至有时上次明明讲了这一次又要重复一遍,但在我听来却比县志生动多了,而且祖父给了我许多鲜为人知的真实细节,那可是谁也杜撰不出来的。我那时未满周岁,除了在母亲怀里傻睡或者呱呱大哭,我什么也不知道。那道沙石黄土坝巨大的手臂用力一挥,曾经让我的村庄遭受毁灭之灾的四都河,它的第一股河水是怎样改道并将身子调成直线一路流淌的?大坝厚实的身躯一躺,下游的大河湾立马就枯了,我曾经的向家老屋场呈现在全公社父老乡亲面前的时候,已经变成什么模样了?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无缘看到,我只能一遍一遍回忆祖父生前断断续续的讲述,只能从县志简略得不能再简略的文字里,捞起几个片断,激活几个细节。1970年,祖父五十九岁,本已进入人生的暮年,但作为一个解放前就入党的老党员,祖父仍然当着公社政府所在地的大队长,相当于现在的村支书。祖父告诉我,每年阴历五月二十一(我查过万年历,这一天刚好是县志里记载的“民国20年(1931),7月6日”)的晚上,他都要去长形缓坡的北端,也就是连接当年那道“脖颈”堤的地方坐一坐,看一看,而这一坐一看就是二十多年,岁月让我的祖父从一个青壮后生慢慢变成了一位花甲老人。民国二十年那场齐天大水中,亲人没了,村庄没了,只剩下十几个赤脚光身的后生,含泪掩埋了逝者的空棺空墓,他们跪在黄土鲜鲜的坟前,不论辈分高低,依次磕了三个响头。离开的那个早上,十几个草履赤膊的后生,面朝四都河,望着昔日向家大院那个方向,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在岸边,一时泣不成声。从此,向家后生们流浪他乡,靠给人家打长工活命。全国解放那年,祖父第一个携妻儿回来了,又不断捎信,当年外出的向家人除了三户人家情况特殊已经在外乡分田分地,其余的也都陆续回来了。祖父和他的兄弟叔侄们白手起家,齐心协力,又在那片狭长的坡坳上建起了一间间低矮的木屋,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村庄。这片坡坳高出四都河河床至少十丈,而且新的村庄跟当年“船形”地上被洪水劫洗一空的向家老屋场相距不足一里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柴方水便,宜居宜耕。”这十六个字祖父当然不会写,但我想,人到中年的祖父比谁都明白,人离不开山,也离不开河流,而这条生命之河只能是滋养过向家人却又留下太多忧伤记忆的四都河。那天一大早,当公社的驻队干部通知我祖父去开会,说是要讨论我祖父提议多次的改河造田的方案了,我想,那一瞬间说不定祖父已经看到了一川肥沃的坝田,坝田里稻浪起伏稻谷飘香了。动工前的那天晚上,在那片坡沿上,祖父应该有一个特别的告别仪式,香纸是不能带的,那个年代绝对不允许这样的迷信,但祖父肯定望着被洪水摧成平地的“船形地”,往河里倒了几杯米酒,祭奠所有被那场洪水带往天国的向家先人,从此以后,向氏家族的“船形地”将成为尘封的往事和忧伤的记忆,这里,将是一片肥沃的良田,四都河将以另一种形式养育向家后人及沿岸周边的村庄百姓。我的村庄第二次整体搬迁,搬到四都河上游河湾西岸高高的缓坡上,洪水涨起,村庄高枕无忧。祖父生前告诉我,搬家的时候他刚好在公社开会,我父亲还在百里外的思蒙修湘黔铁路,他们都不在家,是全公社的父老乡亲一木一瓦帮忙搬到这边新村来的。现在,我站在屋前的水泥晒谷坪上,目光掠过河床,一眼望见那道黄土大坝以及大坝护卫着的旱涝保收的坝田,常禁不住回想起祖父当年的讲述,四十多年前,全公社一千三百多乡亲,奋战四个多月的情形,便隐隐约约地全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早上红薯,晚上南瓜,把人吃得一个个面黄肌瘦,但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人就是浑身有使不完力气。那时生产力水平低,除了必不可少的雷管炸药,什么机械化设备也没有,但人心齐,泰山移,何况是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要改造自家门前的四都河,要开垦出长粮长油饱肚子的良田呢?为了抢在来年洪水到来之前完工,四个多月一千多个工日,一开工就分三班转,大家轮流上阵,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啊,白天红旗飘飘,夜晚定然点了无数盏松油柴火灯笼,那道堵了河路让水往东转了一个大湾的坡坳上,亮如白昼。时间很快到冬天了,北风啸啸,冻雨霏霏,冷雪飘飘,但每个人的内心都烧着一把火,甩开膀子干,凭着一股子精神对抗着不怀好意的自然天气。很快,那块长形坡坳被揭了一层皮,一担一担地挑,一筐一筐地抬,原来的田土都填了河湾,接着向下又开凿了一条长一百三十多米、宽六十余米、深三十多米的直槽,从此,坡坳便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挖断坳。不久,四都河自北向东转弯处,一道沙石黄土大坝立起来了。大坝呈南北走向,梯形,坝体长百多米,高二十多米,顶宽约二十米,底宽至少六十米,坝顶宽敞平坦,草皮厚实柔软,我小时候常在上面摔筋斗,跟伙伴们赛跑,放过牛,牧过羊,长大了还学过自行车。我们叫它拦河坝,此刻却突然觉得这称法似乎不妥,我观察它这么多年,它好像根本不是拦堵四都河,它就是默默地伫立在那里,只潇洒地一挥手,定格成说一不二的姿势,四都河水就驯驯服服地继续一路朝西南流去,好像突然醒悟并修正了自己成长过程中一个小小的错误,从此不在这里转弯绕圈白费体力白走冤枉路了。我在上面特意列举的这串数字,县志是不感兴趣的,历史不屑记住它们。从我背起书包上小学起,开始断断续续给我讲四都河的这些往事,祖父就已经是年将古稀的老人了,作为长孙,从感情上我当然不会怀疑祖父讲述的真实性,我只是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这么枯燥的数字,祖父每次讲述的时候怎么会惊人地一致!当年,公社从县里请来水利专家,在四都河上游实地考察反复论证的时候,肯定征询过我祖父的意见。一个花甲老人,四都河边出生,四都河边长大,亲眼目睹一场洪水劫洗村庄夺走亲人,始终不离不弃又在四都河岸边白手起家重建自己的村庄,一生一世的爱恨情仇全都融入四都河的青波白浪里了,还有谁比他更懂这条生命之河呢?是的,那条新的河槽必定会凿得够宽够深,四都河水才能流得欢快流得安然;那道我们心中无比信赖的“拦河大坝”必定会筑得够牢堆得够实,四十多年过去了,四都河每年洪水咆哮浊浪翻滚,却从来没有在此犯规作乱。
作者简介
向善华,土家族,湖南溆浦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各级报刊杂志,载入多种选本和选刊,获全国吴伯箫散文奖、全国教师文学表彰奖、“啄木鸟”系列生态文学奖、怀化市文艺奖,非自费出版散文集《丢失的乡村夏夜》《好多路都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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