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寂寞越宽阔

那天梦见遇沙尘暴。吊诡的是，梦里有更高一层的上帝视角，看到滚滚沙尘后面灿若碎钻闪烁的深蓝星空。

但见那那小人儿我，蜷缩在地面渺渺瑟瑟，避躲飓风，一身花衣裙裳几被暴烈沙尘卷裹扯碎，数粒星子神灵般散站在高处，穿过恶龙沙暴，静静俯视。

我对花衣裳的执念竟然如此深，狼狈至此的梦里仍不忘给自己装扮上场。

小盆友时，同玩幼友穿花裙子红皮鞋，甚喜欢，不晓得有没有羡慕到流口水，眼红是肯定了，反正放学和小友换了鞋。回家严母见之，立训：人穷不可志短。该句子如警钟在脑中固执长存经年不息，饶是彼端那小女儿即刻抹着眼泪找去小友家，换回自家严母手缝的布鞋。但多年来，拼力挣命，唯自尊自强自立为中心，只为摆脱那儿时即被挂之的至少两个标签：穷、志短。明晃晃，亮锃锃，刺眼锥痛。

唏嘘。由此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原谅现实或梦里那爱穿花裳美鞋的姑娘。

梦从来奇模怪样。

高考前梦到蓝色沙漠，讲给同桌李二十听。

他哈哈笑：怎么可能有蓝色沙漠？

我脸发烫地解释：不但是蓝色的，而且下了雪，白雪覆盖着蓝色沙漠与蓝天相接。

他认真科普：梦只有黑白色。因为巴拉巴拉巴拉拉，你的彩色梦是自己编的吗？

我忽然更觉此人言语可憎面目狰狞无趣无聊，难怪同桌日久总无法对他善颜，致他曾因我恶语恶相，气得课上到半途跑出教室，在操场上狂奔了几圈才回返。虽然老师以为他定是坏了肚子。

高考结束，该君诚恳地递我告别礼物，素色包装纸精心缠一方盒子。

那时很是流行精美包装，仿佛再简陋的礼物由这繁复华丽包装，增加了心意重量。幸福路上的几间礼品店因之生意红火热闹。

当今早反了过来。生活小康，物质至上，人们越眼尖心厉，连邻家老妪都掂量得出送进家中的物什价值。比如某次为礼尚往来我家老太赠予的自家园子绿菜，邻居大娘硬塞来一袋小米，面目普通而已，却说：这是女婿给买的，陕西小米，很贵的，我们这买不到的。

网络时代哪里有买不到的东西？我家那天真单纯的老太手足无措地拒绝，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恩惠：我种的那点菜又不值钱，咋能要你这么贵的东西？不行不行，哎呦不行。

话说，我可从不觉得我家老太种的菜不值钱。

至于包装，现下更是置笑了。有次搭一 boss 顺风车，他半路送礼，后备箱里拿出一盒礼品装大米，小区门口但见两人推搡来去几番，那人才收下。我很无知的在车里玩笑他：一盒米都这么难送哦？

该 boss 轻描淡写：米里有 5 万块，要托他办事，他知道的。

我迅即噤声，为自己见识短浅深感惭愧。

说回那次李二十送的礼物，是一镜框，一张蓝色沙漠的明信片镶在里头。有细细暖流经过心间：难为他，竟然找到了我梦里的沙漠。怎么找到的？

想问，但没有问。谢天谢地大家终于各奔东西，有什么好问。

后来出差曾邂逅该君。他印堂发亮，头发挺括，小腹略凸，皮鞋一尘不染，从车上下来迎我，标准的一线贵都精英模样。交停车费，用当地语言熟练交流，更令我从他乡遇故知的恍惚中醒来，根本是新识嘛。

待饭席中听他接儿子电话，和老婆软言来去。那无趣无聊的根根须须又浮到表面，小城青年固有天生的朴质简单软弱，在最亲的人那里是藏不住的。我嘬了口啤酒对他笑了笑，带点傻乎乎的幼稚憨直相对，像小孩子，像家乡的味道，最令人安心了。

看，感慨什么物是人非呢。也多的很：人是物非，或者物非人非，甚至物是人是。一念在己心，是是非非在转念之间。这个世界终究对所有人来讲，都是越活越寂寞的。

读里尔克讲寂寞，一句一句流向心深处，再回涌出来甘甜到喉咙：

“凡是将来有一天许多人或能实现的事，现在寂寞的人已经可以起始准备了，用他比较确切的双手来建造。亲爱的先生，所以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

“若是你觉得寂寞过于广大，那么你要因此而欢喜，哪有寂寞不是广大的呢；我们只有“一个”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负担，并且几乎人人都有这危险的时刻：他们诚心愿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种庸俗无聊的社交，和与任何一个不相配的人勉强和谐的假象去交换……但也许正是这些时候，寂寞在生长；它的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你不要为此而迷惑。我们最需要的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走向内心”，长时期不遇一人——这我们必须能够做到。居于寂寞，像人们在儿童时那样寂寞，成人们来来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务纠缠，大人们是那样匆忙，可是儿童并不懂得他们做些什么事。”

我深心里还有一句最是广大寂寞的歌词：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多么壮丽广大宽阔的寂寞啊，都在这两行里了，太美。

顺便说给那个抹眼泪换鞋儿的小女娃听：姐姐我已经像丝绸，周身光缕滑溜，停不住任何标签啦。至于里子顺不顺平不平有没有虱子洞洞，那可是世人皆有的寂寞唷，越寂寞越宽阔，越广大得美到没法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