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窑瓷器为什么那么珍贵?为什么有“开片”?
在您的生命里,有没有一件能让您心神安定的物件?它可能是一条小毛毯,从小陪伴您,也可能是一块和田白玉,您把它挂在胸口,每到重要时刻,都会握着它、亲吻祈祷。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就有这么一件能让我心神安定的文物,无论生命遇到多么沮丧或价值混淆的时刻,只要我走到她的面前,就能“雨过天青”,立即清朗起来。这就是第一件,我想把它放入您的多宝阁中的珍宝——北宋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
您可能会好奇,一只用来栽种水仙的瓷盆,竟然也可以称为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吗?关于这个,我们要先从从汝窑说起。
一、汝窑传奇
您大概知道,“汝窑”,是中国瓷器史上永远的传奇。一件宝贝是不是公认的有价值, 不光是看我们自己怎么说,更要看别人怎样对待它。
我讲一件亲身经历的小事,您就知道汝窑在世界上有多著名了:有一年春天,我为了寻找中国瓷器的踪迹,来到荷兰小镇日伐登的公主博物馆,这间博物馆非常特别,他们特意设计了昏暗的展厅,再配合灯光,让每一件展品都像发光体,漂浮在黑暗中,陈列着三彩、素三彩、龙泉、青花瓷等等。
我不知道这些瓷器在动荡的岁月中,有过什么不平凡的经历,最终来到这个远方异乡,它们这样漂浮着,就像没有根的植物。接着,我走到另一个展厅,看见了一个展柜,这个展柜设计得更别致了,轻柔的纱幔从天花板垂下,围绕着它。在空无一人的展厅里,我掀开纱幔,感觉自己在窥视别人的房间。
我看到了什么呢?那是一只汝窑天青色圆洗,小小的、浅浅的一个洗子,静谧地安坐在纱幔里,仿佛看见一抹肖像画里少女的微笑,又像看见故人一样亲切。一只汝瓷,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小镇上,被如此贵重对待,可见汝窑有多么珍贵。
它之所以珍贵,也是因为有句话,叫做“汝窑不满百”。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全世界现存的汝窑不足一百件,1987年成书的《汝窑的发现》附有一览表,统计传世的宋代汝瓷共65件,多年以后,北京故宫博物院在2015年11月17日召开了汝窑学术研讨会,会上统计,世界各地博物馆及私人收藏的现存宋代汝瓷只有91件,这是什么概念:全世界的汝瓷加起来不超过100件啊。
那接下来您肯定要问,它们都在哪里呢?答案是,几乎全在各大博物馆馆藏着。其中,两岸故宫博物院加起来有40件左右,再有19件在大英博物馆的戴维德基金会手上,在国际拍卖市场上,因为太稀少了,几乎看不见汝窑的身影,也正因如此,人们面对汝窑,总是特别狂热。
2017年,香港苏富比秋季拍卖了一只北宋的“汝窑天青釉洗”,最后以超过2.94亿的天价,刷新了中国陶瓷世界拍卖纪录。这件展品在预展的时候,就引得大家争相目睹真容、拍卖开始后更是你争我夺。汝窑就有这么抢手。
说到这里,您可能会说,我们对汝窑的迷恋,只是物以稀为贵吧?真的只有今天的我们,才对汝窑这样迷恋吗?当然不是。其实从南宋开始,一直到明代清代,都有各种关于汝窑的记载,在文人之间流传,大家都说,汝窑是中国瓷器的梦幻逸品,这一点也不夸张。
二、汝窑的前世今生
从古至今,我们都这么热爱汝窑,那它究竟是怎么来的呢?让我们试一试,从古人的笔记中,寻找汝窑的前世。比如:宋代人周辉,曾经在他的《清波杂志》中写道:“汝窑宫中禁烧,内有玛瑙末为釉,唯供御拣退方许出卖,近尤难得”。
怎么理解呢,这段话的关键字就是“宫中”、“禁烧”,意思是,汝窑是北宋皇宫专门烧制的,民间不仅不能烧造,更不可能拥有。另外,即使是宫中,也很少大批烧制汝窑,我们在传世汝窑中看到有几种器型,比如水仙盆、笔洗、盏、碟,每一件都有细微的差别,可见,它们不是大批烧制的。
除了产量少,汝窑的生产时间也很短,汝官窑烧制贡瓷的时间前后总共只有二十年,从宋哲宗元祐元年,也就是公元1086年,到徽宗崇宁五年,也就是公元1106年。南宋叶寘的《坦斋笔衡》中记载:“本朝以定州白瓷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汝窑为魁,魁就是第一的意思,可见,汝窑的地位在当时也是首屈一指的。
三、台北故宫的汝窑
说了这么多,您应该对汝窑的珍贵有点感受了。接下来,我要向您介绍的汝窑,就是一件珍宝中的珍宝,它现在就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想象您有一个多宝格,现在,我想把这第一件“梦幻逸品”放进您的多宝格里。现在,请想象,我们已经来到了台北故宫的陶瓷展区。我们进入展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定窑,您顺着橱窗缓缓走过牙白色的定窑,内心忽然有一种安定感,就像孩童时期母亲抚摸着您的头发,又像手里握着和阗白玉,感受到它的温润。
然后我们继续往前,忽然,您的眼睛像被注入了一股清泉,顿时安静下来,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汝窑。“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骤雨过后,碧空如洗,汝窑的颜色,就是白云微微散去后的,最干净的蓝。
我们一路走过,你会看到汝窑笔洗、莲花纹碗,然后,我们今天的主角登场了,一只全世界唯一一件被称为“无纹”的汝窑水仙盆出现在你面前。面对它的一瞬间,内心所有如潮水般激狂的、汩汩躁动的声音,都会安歇下来。
从北宋到今日,已经过了上千年。这只水仙盆的身影,曾经被爱新觉罗·胤禛画在他最爱的屏风上,那时候,他还是皇子的四阿哥;另一个人也为他画过写真,就是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的乾隆爷,台北故宫喜欢昵称他为:隆哥儿,以后,我们还会讲到隆哥儿其它的收藏故事。
让我们回到这只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今天,它安坐在台北故宫的橱窗中凝视着您,千年一瞬,人世依然安好。现在,它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她的美,美在低低的椭圆盆形,足底四只云头,胎骨匀亭;美在通体施满天青釉色,莹润丰柔,边缘处釉薄,微微透出粉晕色。
最可喜的是,整件器物素净无纹,如此云淡风轻,就像宋代的清雅美感穿越时光而来,它除了实用,更添美观。您能想象吗?在一千年前的宋代,某一天皇帝抬高下巴,遥遥一指,说:给朕烧个水仙花盆!这一声令下,工匠们不疯魔不成活,他们在釉里面加入玛瑙粉末,隐隐透出粉色光晕。如此梦幻逸品,皇帝用它来栽水仙花,侈口——也就是广口的水仙盘,高度恰恰能完美呈现葱绿叶脉挺立的样貌。
让皇帝都惊奇的汝窑,不只是釉料中含有玛瑙,它的珍贵之处还在于,汝窑的工艺技术,一直是个谜,直到今天,科技还无法完全复制出来。现存的汝窑瓷器中,多数釉面带有开纹片,也就是釉面开裂的纹片,这是瓷器烧造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缺陷。
为什么会形成开片呢?因为烧制瓷器时,窑内的温度会由高转低,这时,因为瓷器的胎层和釉层膨胀程度不同,所以,釉面就产生了开片。这本来是一种缺陷,但北宋的汝窑却将这个缺陷变成了一种特殊的装饰,每个汝窑瓷器开裂的纹路都不一样,形成独一无二的纹路。这些裂痕就像我们皮肤的纹路一样自在、浑然天成,却又如此致密、曲曲折折,令人倾心。
制作瓷器的胎土和捏制成型后淋上的釉,本来就是两种物质,它们在高温炉中变化凝聚,出窑后产生开片,这是天生自然。但是,今天我们看见的这一只汝窑青瓷水仙盆,却是无纹的,也就是说,它没有开片。世上没有开片的汝窑瓷器,现在只有台北故宫的这一只。
这只汝窑水仙盘的器型,胎骨匀亭,骨架上匀润地挂着釉,既有骨骼的秀美,又有肌肤的秀润。要知道,在烧制瓷器时,比如一只碗,我们通常会发现,在碗口边沿和碗底的圈足上很难上釉,但台北故宫这一只汝窑水仙盘却没有这个问题。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魔鬼藏在细节处。当年汝窑的工匠制作这只瓷器时,在盘底架起了一块小小垫饼,垫饼上有细细的三角锥,角锥最尖端托起了瓷器,这样,工匠就能在瓷器上通体施釉。等瓷器烧制完成后,再撤掉垫饼,瓷器底部只留下了六个钉痕,像芝麻粒一样小,要非常仔细地看,才能看见米黄的胎色。现在,我们趴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前,努力地张望,即使这样也看不到器物的底部。
在古代也是啊,器物被放在桌上,底部是看不见的,但是,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工匠仍然追求完美,让它布满釉彩。这又是为什么呢?张爱玲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在《更衣记》中写道:“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
这让我想起清代朝珠后方的“背云”,就是佩戴朝珠时,垂在身后的几根坠子,这些不为人所见的地方,就像汝窑瓷器的碗底,古人让它在人后也像在人前一样美好、始终如一;就像“慎独”这个词,一切显于人前的好,都源自背后的力求完美,这才是中国式的生命哲学。
四、汝窑与宋明理学
工匠的心与手如此相映如一,不是巧合,而是时代使然。偏偏就是宋朝,我们在诸多历史教材中,以军事武力为立场思考,总觉得宋朝是文人主政、积弱不振,然而,只要您换个角度,转个身看,宋朝,那是《东京梦华录》的时代,也是物质与科技突飞猛进的时代。
如果您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它描写的是北宋年间的首都东京汴梁,也就是现在的河南省开封市社会生活的一部书。这部书一共十卷,每一卷记录的地方不同,有记都城大内的,有写御街酒楼的,有些肉行鱼行的,可以说是包罗万象。
书里记载了宋徽宗年间,汴梁的盛世美景。其中有一句记录当时奢华的社会风气,他写的是:“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
这几句描写,光是听我说给您,是不是就感到了一种华贵之美?
回到台北故宫,我们可以看到宋代的莹白定窑、汝窑青瓷,以及其后的南宋官窑,它们一字排开,一派清白,像冰,又像玉。站在它们面前,我们恍然大悟:这正是宋明理学的时代!原来,宋代文人在理学思想上讲究“静心格物”,受到如此节制的思想美学的影响,连带日常使用的器物,都如此素净。没有一个人能脱离他生活的时代,器物也是,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器物却可以在时间流转中,带着时代的印记往前走,走到我们的身旁。
总结
宋朝离我们很远,但来自宋朝的汝窑,却可以让我们看见宋徽宗,看见宋代文人“养心养志”的清雅。台北故宫博物院在2007年,曾以宋代徽宗皇帝的年号“大观”,举办了北宋书画、汝窑、宋版图书特展,当时展览专刊的书名,至今让我萦绕心头,它叫“一生难遇的看”。
我们总想着能穿梭时空,梦回大唐、领略大明风华,幸运的是,生活在现代,我们真的可以做到。就像今天,您和我一起走进台北故宫,走到这只北宋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的面前,岁月静好,这也是我们“一生难遇的看”。她将是你心中永远的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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