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树森:矮脚二嚜曾二叔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说)
矮脚二嚜曾二叔
辉树森
一
大蒿坝那个地方坝子不大,大约只有二十四五平方公里,南面山峦起伏,山脉像两条巨蟒由东西两边向北延伸,就像一只靠椅扶手围在大蒿坝坝子两边,有人曾称此地蟒蛇抱蛋,也有人说是二龙戏珠。大蒿坝三面环山,山上长满青松翠柏和圆滑细直的石竹,半山还有万亩杜鹃。清明时节杜鹃盛开,漫山遍野映山红,到处山青水绿气象新,山川秀丽景迷人,有南山观音庙诗联为证:“美景仙地醉人心,神怡心旷魂自留。”从南山上的山箐中流下一股清清泉溪,潺潺流淌,河水翻起朵朵雪白的浪花,从远方南山上望去,好像一条洁白的丝带在绿油油的田野中飘过,从坝子中间由南向北川流涓涓不息,人们叫它大蒿坝河,河面大约十来米宽,常年清澈见底,是这里人们赖以生存的母亲河。
大蒿坝人依山建房,十多户人家都是坐东朝西,整个寨子都坐落于东山麓下。不知多少代人在这里依山伴水,繁衍生息,传宗接代。
不知哪一代远古老祖宗传说下来,大蒿坝人中最早到此居住的人家是矮脚二嚜曾二叔家。他家宅基选在十多家人背后,一个由东山延伸而下的一只小岭岗凸起的小山包龙头巅上,一个十足的青砖白瓦石灰抹墙的古老农家四合院。院子是用大蒿坝河边特有的麻布石打造的五面石支砌而成,正房和左右两边厢房均有出厦,面楼三格右边出大门,大门是古老实木红椿,两边门方上刻有“虎踞龙盘仁杰地,锦绣人居世代昌”的一幅对联。进出开门时,研榫发出阵阵“咯—咕—咯—咕”的响声,整村熟知此韵。具说,矮脚二嚜曾二叔他们家世世单传,只生男不生女,代代人个个都身高一米七八左右,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帅气迷人。独有曾二叔这一代,他母亲生他之前生过一个哥哥,长相十分可爱,也十分聪明,犹如年画中的送财童子一般,人见人爱,哥哥刚满三岁夭折那天,曾二叔随之呱呱坠地,相貌十分仿古,门庭凸出,眼眶下陷,嘴皮略翻,上身长下身短。曾二叔的父亲在痛失爱子之日,又喜得贵子,虽长相丑陋一点,但还是可以延续曾家香火,真是父不嫌儿丑,儿不嫌家贫。
人啊,真是愁生不愁长,不几年曾二叔就快到读书的年龄了。曾二叔的父亲实在犯愁,学校位于西山背面,距离大蒿坝五里之多,到学校必须趟大蒿坝河,曾二叔个矮脚短,过河是曾二叔父亲的一块心病。父亲经常把他带到大蒿坝河边练习游泳,久而久之,曾二叔游泳技能练得很高。时值天高云淡的夏季,曾二叔一到大蒿坝河边,犹如蛟龙入海般跃入河中,时而在河面划起一条雪白的水线顺河而去,时而相一叶小舟浮于河面随风荡漾,时而似泥鳅沉于水底,时而似鱼儿游出水面瞭望大自然美景,十分悠闲自得。到七岁那年上学的时候,曾二叔的父亲把他送到学校,读书的娃儿们见他身长脚短,给他起了个外号“矮脚二嚜”。后来以村外寨的人都这样叫他矮脚二嚜曾二叔。一开始谁听起来都觉有些刺耳,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年深日久,也就习惯了,只不过是一个不美妙动听的代号。曾二叔由于肢体的残疾,自幼养成自我封闭、少言寡语的习惯,他从小做事勤脚快手,勤勤恳恳本分老实,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夹灰,从不做糖包心的事,深得乡邻的信赖。在那不读A、B、C照样干革命的年代,矮脚二嚜曾二叔由于人品很好,读完小学,贫下中农推荐读初中,读完初中,贫下中农再次推荐读高中。在中学读书时,他四次参加学校组织的体育运动会,四次都获得游泳冠军,学校推荐保举他参加地区体校游泳队培训。地区体委老师考察他的游泳技能后说:“有游泳的天赋,但天生肢体残疾,体质不行,没有培养前途”,拒绝收留他。矮脚二嚜曾二叔因文化成绩不太好,独一无二只有游泳这一特长,仅有的一大希望破灭了。矮脚二嚜曾二叔高中毕业时,正置中国教育拨乱返正,不再实行贫下中农推荐读中专读大学,而是实行高考大学中专一条龙择优录取。矮脚二嚜曾二叔天生智力不佳,学习成绩平平,大学中专什么也没有考中,只有在家靠挣工分吃饭。也不知哪代,矮脚二嚜曾二叔的老祖在此建了纸厂,以造纸为生,解放后纸厂入合作社。大蒿坝合作社就以造纸为主要经济产业。北边坝尾建有一座草纸厂,南山石竹是主要原料,也是大蒿坝人的经济支柱。
纸厂内竹麻(石竹造纸时叫麻)一捆一捆井井有序堆成山头,麻堆下边两只脚对,在工人的脚下象两匹上坡骡子不停点着头,将竹麻捣碎,放入一口直径约六米的圆形石灰煮麻锅,石灰和竹麻难舍难分交织在一起,然后实施漂白和糟煮,晒纸房内高大的晒纸培是用石灰粉刷磨光的,使晒出的纸细腻和光滑,培内炉火不时发出柔柔的火光,十多个造纸工人在那里忙碌着,有的拿着檩子在抄纸,有的拿着叼竿在叼纸,有的在土培旁边晒纸,有的在打捆包装。矮脚二嚜曾二叔无缘进厂,踩脚対无体重,上山拖麻体小顺不开、拖不动,晒纸无身高,在纸厂做工的工人每天都有五分钱的补贴,这样的美差矮脚二嚜曾二叔没福气沾边。
矮脚二嚜曾二叔从县城一中高中毕业回到村里,也算是一介书生,除了可以写写画画、记记工脚外,由于肢体残疾又不可能同其他村民一道什么活都做。他参与挑粪没有粪箕高,使锄头锄把又太长,犁地个子太小手扶不着犁把。时间久了,村里有了一些不同的议论,家中的农具统统只有因人而制。在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岁月里,农业科技较为落后,没有拖拉机,没有旋耕机,没有插秧机,更没有收割机;只有人挖牛犁,毁林开荒、刀耕火种、苦荞花香,五荒六月苦荞粑粑粘蜂蜜,既可口又充饥。没有云天化,没有尿素,没有复合肥,更没有氮磷钾;只有施用农家肥,大路糟上绿叶肥,深挖绿肥池糟绿肥。在那计划经济的年月,合作社由老白社长统一指挥,统一出工,统一收工,步调一致。收工时评公分,正常劳力十分,矮脚二嚜曾二叔苦死累死总是七分,总是半劳力。矮脚二嚜曾二叔想:别人家只是混混,自己是竭尽全力,心中总是酸楚,欲哭无泪。考虑再三,他把头年的垫路绿肥和肥池糟绿肥的工分统计出来,再减去二百分的工分,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跟老白社长说想将积绿肥的事包下了,他独自一人完成。矮脚二嚜曾二叔的付出老白社长看在眼里,全部在心。老白社长想了想,这样既脏又累的挑粪积肥活,筹组分人太难,往往只有全员总动员,大打一场人民战争。考虑到矮脚二嚜曾二叔具体情况,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老白社长召开了社委会,通过大蒿坝社最高领导班子集体讨论研究决定,同意矮脚二嚜曾二叔的请求。从此以后,矮脚二嚜曾二叔就成了大蒿坝合作社的专业挑粪积肥人。夏天打绿叶、积绿肥,冬天摞干叶积农肥。老白社长还跟他签了肥料不能少于往年的生产协议。
矮脚二嚜曾二叔就这样踏上积绿肥的征途。他起早贪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里的道路上哪里有牲畜过的泥巴路,有水汪塘的地方,哪里就有矮脚二嚜曾二叔的绿叶铺垫,田边地角那里有绿肥塘,哪里就有绿叶和大粪交织在塘中,形成有机肥。绿肥比往年堆积得更多,社里的粮食比往年有所增收。矮脚二嚜曾二叔的工分比常人高得多,年终分红时矮脚二嚜曾二叔家也在社里冒尖了。
二
家庭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最让人揪心的事就是矮脚二嚜曾二叔老大不小的,不论老少得撇(撇是无能力)也应该找一房妻,延续曾家香火。村中的长者都这么看,也都这么说,家中无后再有钱财万贯也无用。老白社长也十分关心,他请求三邻八社的热心人都来帮助张罗、探访,一有觉得合适的就上门协助提说。他们坚信,世上只有残汤剩饭,世间没有单居剩人这句话。这些年来,经多方探访,都无济于事,就连外寨合作社和他一样身带残疾有个虎背弓腰的啊五妹都嫌弃她的长相丑陋,不愿下嫁矮脚二嚜曾二叔为妻。
矮脚二嚜曾二叔他想自己可能要在这个世上开创先例,成为单居剩人。成家的念头完全破灭,单居就单居吧。外寨合作社虎背弓腰的啊五妹不愿嫁他,对于成家娶妻矮脚二嚜曾二叔不再想,不再奢望。矮脚二嚜曾二叔认真地去割绿叶垫路,积绿肥挣公分。
河边大柳树下有一块空地,空地上露出一些不规则的石墩,大的似桌子一般;河堤上长着齐齐刷刷两行绿叶成荫的柳树,河堤岸边是绿油油的稻田,呈现出充满生机春天田野画卷,而秋天则是黄橙橙的稻浪。村里的人不论春夏秋冬一有闲暇,都喜欢到这里休闲嬉闹。
矮脚二嚜曾二叔与同村里人不一样,他每天傍晚时分都要到大蒿坝河边走走,到河边大柳树下石板上坐坐,然后下河游游泳,日落回家。就这样他形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程序,天天如此。
矮脚二嚜曾二叔的婚事真的应验了那句古老的名言:“有福不在慌和忙,月到十五自然圆。”
一天下午矮脚二嚜曾二叔来到大柳树下,遇到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白社长的侄女白雪。白雪自幼跟大爹白社长家一起生活长大,她的父母在一次大蒿坝发洪灾时过河溺水双亡。白雪身高一米五六,眼大水灵,皮肤白嫩红润,樱桃小嘴,十足大蒿坝社的美人,十多年前远走他乡,不知是湖南湖北江苏上海。大爹白社长也托人四处打听,寻找无果,实属无奈,只有漫长地等待侄女的归来。这天,矮脚二嚜曾二叔看到白雪脸上有伤,手背上也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旧伤疤。看上去当年貌若天仙的美人苍老了很多很多。矮脚二嚜曾二叔上前跟白雪打了招呼,问候寒暄了几句,得知白雪被人骗到江苏卖为人妻。
白雪十五岁那年小学毕业后,随着赶街的人一起到了县城赶街,在街上遇见两个外地来招工的人,操着普通话,手里拿着宣传单,上面写着江湖制药厂招工简章,招聘女工数名,包吃包住,每月工资面商。幼稚白雪一看很高兴,自幼失去双亲的白雪非常懂事,她想这下不再读书了,要自食其力,减轻一点大爹大妈的负担,就跟着那两个人填了招工表,上了大客车打工去了。到江苏一个不知名的火车站住宿时,那两人强行轮奸了白雪。那一夜白雪想到了死,那两人看得很紧,白雪心都碎了,下地无门、叫天不应,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第二天,那两人带着白雪走出车站,不再坐车,白雪不知往东还是往西,不知走了多少个山丘,不知跨过多少个山头,不知穿过多少个森林,走到天黑,进了一个村子,到了一家农家歇下。这天,白雪实在走得太累太累,住下后倒下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太阳出得好高,那两个来招工的人不知去向。只见两间矮小的破瓦房,靠山一间三格人住,左侧一间中间有三根栏杆隔开,一边是厨房,一边关着两头老水牛,院中坐着一个老妇人。白雪问那老妇人和她同来的那两个人的去向,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此地什么地方,回答是“江苏”。这到底是江苏的什么地方?老妇人告诉白雪:“你现在是么都不要想了,乖乖地跟我们过日子,那两个人把你卖给我家了,我儿子后天就从县城回来和你圆房。”这犹如晴天霹雳,白雪差一点吓得晕死过去。她想逃走,这家门外还有两个女的在转悠,像是在把门护卫,再说白雪也不知往哪里逃。就这样三天后,老妇人的儿子回到家强行与白雪圆房。这男人叫焦振,比白雪大十岁,一开始对白雪还好,白雪想回家无望,认命了,想来老天爷就是这样的对白雪不公,既来之则安之,就这样渡过余生吧。在这十多年里白雪跟焦振生了四个女娃,大女儿取名焦盼弟,二女儿取名焦唤弟,三女儿出世后取名焦要弟,焦振对白雪的态度大有改变,性格极为暴躁,张口就骂,回嘴就打;老四出世成为四朵金花,更是火上浇油,捅破了天。焦振家又被政府计划生育罚款,焦振说她是不会生儿子的蠢货,随时被毒打,逐出了家门下地做活。白雪趁做活之机逃到城里,搭上南下的火车回到云南,这才回到大蒿坝。
晚上,白雪从河边回到阔别十多年的大爹家,感慨万分,回忆颇多,白雪想到了小学毕业时矮脚二嚜曾二叔给她的留言:“白雪你是天鹅,我是地下蛤蟆,虽然我很丑,但我很温柔。”同时也想到自己给他的留言:“这个世界因为有了你,才绚丽多姿,你的心灵是最美的。”
矮脚二嚜曾二叔十分同情白雪的遭遇。打那以后,每当傍晚时分,河边大柳树下,空地上石墩旁,人们都会看到一高一矮的身影在述说衷肠。大爹白社长看在眼里,矮脚二嚜曾二叔的父亲记在心上,谁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大爹白社长对矮脚二嚜曾二叔人品赞赏有佳,但怕白雪嫌弃矮脚二嚜曾二叔的长相。矮脚二嚜曾二叔的父亲觉得白雪虽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但还是如花似玉,自家娃儿长相不好,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冬去春来,夏往秋至。年轮抹去了饱经风霜、历尽磨难、未老先衰白雪的原始审美尺度,回家这段时光中,她看到矮脚二嚜曾二叔心灵内在之美,她看到他内心深处的真善之高大,她看到他内心深处胸怀之宽阔,她看到他内心深处仁德之慈祥。相处长了,看习惯了,自然他的长相也就不那么丑了。白雪从心底里完全接受了他,白雪心想要是有人能把这层纸捅破,她就和他将就过一辈子,只要他对自己好、忠贞不渝就行。
大爹白社长这辈子为侄女白雪也没有少操心,白雪父母出事那年白雪只有六岁多,什么都不懂,白雪父母的后事就是大爹白社长亲手操办的。白雪失踪时,因为内心愧对去世的弟弟和弟媳的在天之灵,大爹白社长举债走保山上昆明四处寻访。现在侄女白雪回到自己身边,自然也不愿意自己弟弟和弟媳的香根香棒再远走他乡,寄人篱下,再受他人折磨。要给白雪成个家,必须找一个人品很好、过日子靠得住的人,这样的人大蒿坝以邻外寨,大爹白社长都梳理了一遍,觉得没有一个像矮脚二嚜曾二叔一样靠得住。矮脚二嚜曾二叔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除长相丑一点儿外,人品很好,其他没得说,不会起坏心,过日子靠得住,这事就怕侄女白雪不愿意。话又说回来,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帅气还怕粘花惹草。大爹白社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老伴,白大妈想了想说:“你一个大男人家,不好跟白雪说,我们女人更好说些,这事就让我来跟白雪侄女儿说吧。”
一天傍晚时分,河边大柳树下,空地上石墩旁,白大妈和侄女白雪胜似亲生母女,在低声细语,只见白雪时而点点头、时而微微眯笑。在一旁的众邻舍不知她们在谈论什么,也不知她们在规划什么宏伟蓝图。有谁知道,大蒿坝寨子一个全新的家庭即将诞生。
第二天,白大妈到曾家当了红娘,把此事告诉矮脚二嚜曾二叔的父亲,还说道:“老哥,请你们莫嫌弃我们家白雪,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老人有些老泪纵横,顿时喜出外望,感觉真的是天上掉馅饼,祖坟冒青烟,老曾家后继有望了,连忙说道:“别请说,别请说,我们家真是徒手扒墙,扒不得呢!”这门亲就这样定下,矮脚二嚜曾二叔就这样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三
岁月流逝已近数载,白雪生下了一子,就像传说中曾家世世代代的先辈一样,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帅气迷人,生相十分可爱,也十分聪明。矮脚二嚜曾二叔由于是中年得子,心中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对儿子更是疼爱有加,给儿子取名为曾耀祖,寓意着儿子不要给老曾家丢脸,激励儿子要好好做人、行仁积德,给老曾家光宗耀祖。
弹指之间,曾耀祖已是读书上学的年岁。那时大蒿坝合作社没有早餐二字,学校也没有早读,只有早晚饭两餐,学生吃过早饭背上书包就上学。现如今矮脚二嚜曾二叔的工作除了夏天每日打绿叶、积绿肥,冬天摞干叶积农肥外,增加了每天送接他的心肝宝贝曾耀祖趟过大蒿坝河去上学的事情。耀祖总是坐在矮脚二嚜曾二叔肩膀上,让父亲扛着他趟过河去。就是这样,从秋趟到冬、从春趟至夏,三百六十五天周而复始从不停歇。饱受五年趟河之苦后(那是小学五年制),矮脚二嚜曾二叔之子曾耀祖通过小升初的考试进了县一中的全县优胜班。矮脚二嚜曾二叔在享受天伦幸福快乐的时候,想到村里还有很多孩子还在经受过河之痛。为了联通大蒿坝和东西通道,他想在坝子中间的河上建一座木桥。他到南山上选好几棵高大的追梨儿树,据说老追梨儿树杆心子可经得住一百多年风残雨蚀,是做桥的好材料。由于河面太宽,只能在河中间五米左右的地方建一个桥墩,大桥建成两个拱孔,桥梁才足够长。他把这一想法建议说给了他的叔岳父合作社老白社长。老白社长听了十分高兴,同时也悔恨自己这么多年就没有想到,这是便民、利民的民心工程,说时迟那时快,老白社长当天就召开全社最高级别社领导会议,会议还特邀矮脚二嚜曾二叔参加,会议决定从社里抽调十名精干劳力给矮脚二嚜曾二叔统一指挥,由他任建桥小组组长。一座崭新的木板桥一个多月后在大蒿坝河上凌空显现,桥两边的扶手栏芊井井有序、密不可分,避免了五荒六月雨季水涨时溺人落水风险,从此结束了大蒿坝人淌水过河的历史。后来大蒿坝人把这座桥取名为“曾二叔爱民桥”。
随着时间的推移,矮脚二嚜曾二叔一直不停地埋头苦作,挑粪积肥,积肥挑粪,年底分红比别人家高出很多,但脑门上的年痕一年比一年多了,小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宽裕、甜蜜。白雪看在眼里、喜在眉梢、痛在心头。
四
人世间不是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总会有一些磕磕碰碰、流言蜚语,刺向你生活的美好希冀,使你跌入痛苦的万丈深渊,使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使你在人生道路的泥泞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曾耀祖在县一中读初三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听来流言蜚语,说他不像是母亲白雪和父亲亲生的。曾耀祖一想到父亲长相那么丑陋,那么对不起大庭广众,而自己又是那么的标致、那么的帅气,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人世间慌言说三遍也会变成真,这件事就像一把无形的钢刀插在曾耀祖心上,时时刻刻刺得他胸口隐隐作痛。
又是一年一度的暑假到了,矮脚二嚜曾二叔又是四个多月没见到儿子了,巴不得即刻就见到。他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走,一刻也不停留,不知跨过了多少河,也不知越过多少岭,挥汗如雨来到县一中,来到曾耀祖他们班宿舍,来到曾耀祖面前,满脸微笑地准备接耀祖回家。还未等得矮脚二嚜曾二叔开口和耀祖搭腔,就先有同学心持怀疑地说:“曾耀祖,是你父亲来接你啦!” “他不是我父亲,是家簇间的二叔,是我妈请他接我的。”矮脚二嚜曾二叔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虽然是闷热的夏天,一路走来,矮脚二嚜曾二叔浑身大汗淋漓,听到此话,他犹如跌进了千年冰窟之中,全身血液顿时凝固,全身冰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但他转念一想,自己长得的确丑陋,自己儿子学习在全班名列前茅,可能儿子在自己同学面前怕同学笑话。一个英俊潇洒、帅气迷人的头号学习种子,竟有如此丑陋无比的老父亲,一点父子遗传长相都没有,的确是一个难以接受事实。为不影响儿子的自尊,为了满足儿子的心理需求,不薄儿子的面子,他随口蹦出了:“是他二叔、是他二叔。”
父子两人在回家的路上,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父亲挑着儿子曾耀祖在学校的铺盖行李,在前走着,儿子曾耀祖背着书包走在父亲的后面一言不发。后来还是矮脚二嚜曾二叔打破父子两人的寂静,问道:“耀祖在学校学习还好吗?想家吗?” 曾耀祖机械地答道:“好呢,想呢。”假期间,曾耀祖从学校回到家好像变了一个人,总是少言寡语、闷闷不乐,基本不做什么家务和农活,多数时间只是看看书、写写画画、做做作业。矮脚二嚜曾二叔还是埋头苦作,打绿叶、挑粪积绿肥,努力完成他和合作社签订的积肥协议。矮脚二嚜曾二叔和曾耀祖讲话,曾耀祖时常爱理不睬,耳朵经常放风、没听进去。矮脚二嚜曾二叔走近曾耀祖,曾耀祖甚至觉得父亲浑身散发出一股难闻刺鼻的粪臭,顿感恶心。白雪看出了儿子对待丈夫的态度,觉得儿子与丈夫之间存有沟壑,有一条无名的鸿沟,也看出了丈夫内心世界的心酸和苦楚。但不知何故,白雪看在眼中急在心上,一时间束手无策。
时逢夏末秋至,大蒿坝河河堤上两行柳树叶绿成荫,河堤两岸田园黄橙翻金的稻谷低头向岸边悠闲的人们行着祝福礼,一派硕果累累丰收的喜悦。田间的小路上漫步着一对情爱深深的世间路人,他们就是白雪和曾耀祖母子。白雪把曾耀祖的胸前衣服摞起,摸摸儿子胸前腹部的伤疤说道:“耀祖,这伤疤现在会疼吗?你爸随时担心天阴下雨你的伤疤会疼啊。” 曾耀祖摇摇头,凝视着白雪说:“妈,从来没有疼过,没事的。”白雪说道:“你爸难啊,我们娘三过成今天这个样子,他要比别的正常人多付出很多很多。”说着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圈还是从脸颊滚落下来。白雪告诉儿子曾耀祖:八年前他七岁上一年级时,在小学上着课肚子突然疼起来,老师要同学将他送回家,当时曾耀祖肚子很疼,还时不时的呕吐,脚不能伸直,脚伸直了肚子更疼。这就是老古辈子人说的“缩脚伤寒”,这种病拖不起,拖长了是会死人的。
那时候矮脚二嚜曾二叔正在地里积肥挑粪,听到有人喊:“曾耀祖肚子很疼,可能是缩脚伤寒,要他立刻回家。”说时迟那时快,矮脚二嚜曾二叔丢下肩上的粪担子,不要命地跑回家。回到家推开那道笨重而古老的实木红椿,门研榫和往常一样发出“咯—咕—咯—咕”的声响。古老的农家四合院内的人们往大门看去,只看见矮脚二嚜曾二叔脚步急促地走在院子石板上,咚咚作响。这时候,矮脚二嚜曾二叔已是汗如雨下,汗珠滚落在用麻布石打造成的五面石地板上,印出酒杯大小的汗迹。他直接走到心爱的儿子曾耀祖身边,一边了解儿子病情,一边安排妻子白雪准备钱粮锅灶用具,即刻背起比他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曾耀祖,立即出发直奔县人民医院。
大蒿坝合作社距离县人民医院有十五公里路程,矮脚二嚜曾二叔背着曾耀祖连爬带走,翻山越岭。在赶往医院的途中,经过坡陡立直青天的大后山时,天空中突然大雪飘飘而至,路上顿时白雪茫茫。矮脚二嚜曾二叔和白雪脚下似抹了油一样,进一步退两步,举步十分艰难。夫妇两要翻越大后山,已是困难重重,白雪急得直掉泪。还是矮脚二嚜曾二叔急中生智,他双膝跪地向前爬行,身后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膝印,白雪随其身后踏着膝印往上攀登。两人身上流淌下来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雪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越了大后山,来到县城,将曾耀祖送进医院。
曾耀祖到县医院经过医生的检查,诊断出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几个医生将他送手术室进行阑尾切除手术。
矮脚二嚜曾二叔和白雪在手术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着。两人虽然长途跋涉累了一天,滴水未进,但仍没有一点想进食的意思,他两心中在想:阑尾切除手术是开肠破肚,医生说会出好几种意外,意思就是人命关天。想到这些,两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将要跳出来了,只有等到儿子曾耀祖平安推出手术室,那悬着的心才能安稳。
他两在手术室门外漫长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慢慢地走过去,走得是那么急人,走得是那么使人烦燥,走得是那么使人焦虑不安。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术室的门,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放过,就怕一眨眼门开了都不知道。忽然之间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拿着刚割下来的病灶递给白雪说:“不要急,手术很成功,这就是割下来阑尾,都化脓了,幸亏送来及时,再晚个把小时就穿孔了,那就很麻烦。”这天,白雪和矮脚二嚜曾二叔谁都没有合一下眼,都在小心翼翼地护理着他们的心肝宝贝。矮脚二嚜曾二叔看麻醉过后的曾耀祖十分痛苦的样子,对白雪说:“这样的罪怎么会叫他受,怎么不要我替他呀,这样的罪我能代他受就好了。”白雪心一酸,哭了……
曾耀祖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拆线后就出院了。那年月农村人住不起医院,看不起病,付不起住院医药费,不像如今有新农合作保障。
矮脚二嚜曾二叔听人说做手术的疤痕年久了,天阴下雨会疼,这是他一直不放心儿子的。这只不过是他多余的担心,那是疤痕体质的人才会有的感觉,曾耀祖不是疤痕体质是不会有的。
不知不觉中,太阳钻进了西山肚里,月亮露出了半个笑脸,夜幕降临了,人们已陆续回家,只有白雪母子还在回家的路上回忆昔日往事,连通沟壑,诉说衷肠。
曾耀祖的心结始终没有打开,他想开口问一问母亲白雪,他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吗?他想问一问母亲白雪,自己听到的议论是真是假,是虚无缥缈子虚乌有,还是实实在在、铁板定钉的事实。但曾耀祖又觉得难以启齿,那毕竟是母亲一生中最大的磨难痛苦经历,和埋藏在心灵深处最痛的疮疤。他想问一问母亲白雪,矮小丑陋的父亲为什么会成大蒿坝合作社的专业挑粪积肥人。
五
一阵阵苦荞花香悠悠飘飘过,金秋送走炎热的盛夏,迎来了万物硕果累累、五谷丰登季节。
曾耀祖睡半夜起,五更寒窗苦读,经过十年的奋力拼搏,在这金秋醉人的时刻获得金榜题名,被一所省内重点大学生物遗传学专业录取,成为大蒿坝第一个考进省城的文人才子。
曾耀祖考上重点大学的消息无翼而飞,整个大蒿坝合作社人都在竞相传递,整个村子似烧开的油锅翻滚沸腾,到处都充满全村人的欢乐和喜庆,到处都洋溢着全村人的幸福和喜悦。
矮脚二嚜曾二叔挑着五十稻谷到二十里外的粮管所给儿子曾耀祖转了口粮,到派出所将儿子户口转为“国家人口”(那年月管城镇户口人叫国家人口)到学校。
曾耀祖要上省城的头一天,矮脚二嚜曾二叔和妻子白雪特别高兴,杀猪宰羊,宴请全村乡邻。请客当天叫客、安排就坐,摆酒摆饭的总理由大蒿坝德高望重的曾耀祖外公老白社长担当。外公老白社长呼风唤雨,安排人帮忙抬桌子、支板凳、传烟倒茶。矮脚二嚜曾二叔更是高兴之极,忙里忙外,从早到黑。他还是那么的高兴,那么的兴致勃勃,那么的精神抖擞。在席间端起黑黝黝的土瓷酒杯,对着乡邻们说:“今天是我儿耀祖在大伙这些年关心、教育下考起大学临行前的黄道吉日,我和白雪两个把大家请到家来吃顿素饭,有三层意思:一是敬献祖宗感恩戴德,二是求山神路神菩萨保佑小儿耀祖出门上路平平安安,三是感谢乡邻多年相互照应,希望常来常往。” 外公老白社长在一旁说道:“我的这个外孙曾耀祖实现了我们大蒿坝多少代人的梦想,虎踞龙盘仁杰地,锦绣人居世代昌,走出大山闯闯外面的世界。”老白社长说着说着热泪盈眶,他当了一辈子社长,最远到过县城,市里省城都未曾到过,那只是一个无期梦幻,他抬起头朝着山外望去,望着外孙将要走出大蒿坝人不知居住了多少代人的龙山山梁,望到山梁外无际的参天下面精彩的世界和繁华喧闹的都市。
曾耀祖上省城重点大学是父母双双把他送到县城的,买了开往省城客车票,亲眼看着儿子乘坐的大客车开出县城客运站,他们怀着对儿子依依不舍的心情返家。
六
大蒿坝的秋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山青水绿,稻花飘香。在这里生息的人们,大人割草积肥,孩儿放牛戏水,田野上墨绿墨绿的稻穗齐扑扑地向路人点头微笑,好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田园画卷,人们在尽情地分享着即将到来的丰收喜悦。
矮脚二嚜曾二叔也不例外,在尽情地分享着即将到来丰收喜悦的同时,他和往常一样,还是割草积肥。在这秋暑狂热、秋虎正旺的时刻,他了割一挑绿叶,挥汗如雨来到积肥塘边,刚放下担子,就听到有人在喊:“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救命啊!”说时迟那时快,他箭步如飞,顺着叫声方向跑去,跑到大蒿坝河大跌坷边。大跌坷在“曾二叔爱民桥”下五百米左右,五六十年代由于毁林开荒,大蒿坝周围植被受到严重破坏,一到雨季山洪暴发,从南山冲刷下来的泥石累积在河中自然形成一个大大的水湾塘,塘宽八米有余,河水从右到左旋转一周半流出河道,塘中形成一个急速的水漩涡,动物一旦进入其中就无回天之力。
矮脚二嚜曾二叔只听几个刚才在河里戏水玩耍的孩子哭着说:“会祖和小军落水了。”他没思考,没有来得及脱掉身上的衣服就飞身入水救人。闻讯老白社长赶来了、白大妈赶来了、白雪赶来了、社里的人们赶来了,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曾二叔矮小的身躯仰面朝天,拽着和他差不多大的会祖浮出水面,人们把会祖拉上河边,曾二叔来不及对上面的人们说一句话再次进入急速的河水漩涡之中,当曾二叔用他那娇小的身躯和勤劳有力的双手托起小军交到河岸上老白社长的手中时,他已经精疲力竭、体力耗尽,被养育了大蒿坝无数代人的河水吞没在漩涡之中。
会祖和小军得救了。人们把矮脚二嚜曾二叔打捞上来的时候,他的双手还在头顶高高托举,他用生命最后一刻托起两条活生生的生命,他把生让给别人,死留给自己。
曾耀祖在大学里收到外公白社长的来信,信上写道:“耀祖你好!你父亲曾光荣用最美的心灵托起两条活生生的生命,是我们大蒿坝人的英雄,他用生命实现了争光荣,实现了他的仁德之志……。”曾耀祖傻了,虽然多少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父亲名字,只知道他那残缺肢体的外号,但曾耀祖知道,他之前听到的流言蜚语,他在大学遗传学教科书里得以证实,人有仿古现象,也有隔代遗传之说,恨只恨懂事已晚。
曾耀祖怀着一颗伤痛的心回到刚刚离开不久的家,青砖白瓦石、灰抹墙古老的四合院依旧,麻布石打造五面石支砌而成院子地板依旧,推开那道笨重而古老的实木红椿门,门研榫发出“咯—咕—咯—咕”的叫声依旧,只有大门两边门方上刻有的那幅对联用白纸替换为“思恩情举头望云,听教诲梦境相依。” 曾耀祖站在院中,顿感心中十分酸楚,已是人去房空,家里没有往日的温馨,寻遍格里旮旯每个角落,不见那个疼爱自己,视自己为心肝宝贝矮小的父亲。
曾耀祖和母亲、外公老白社长一起来到南山青松林下父亲墓前,墓碑是乡亲们为纪念父亲英雄事迹自愿捐款修建的,是用大理石打磨出来的,二尺六的二进碑。碑心上刻着外公老白社长的题字:“托举英雄曾光荣烈士之墓。”大蒿坝人不知道“烈士”称号要到哪一级政府批才算,但大蒿坝人觉得曾光荣配得起,他们就要求他们社长这样写。碑心右边刻着妻子白雪、孝男曾耀祖。碑文上用两百六十多个字写着父亲的生平。曾耀祖双膝跪地,呆呆地看着父亲墓碑,他看到父亲那坚实的臂膀、铁骨铮铮的身躯,他看到父亲那张憨厚淳朴的脸,他看到父亲那双深陷的眼睛深情地望着自己,他看到父亲伸出那双长满老茧粗糙而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庞,他看到父亲高风亮节之伟大,他看到父亲对社会喷发出强大的正能量,他看到父亲的身膀象墓后的青松高大挺拔……
辉树森,1958年1月出生于云南省昌宁县大田坝乡湾岗村一个农民家庭,1981年7月毕业于保山财校商会一班,保山市作家协会会员和昌宁县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有《磨房情丝》、《天堂空年无春》、《献坟败草》、《熏衣草之恋》、《菜花腌菜的记忆》、《走进天堂才知美》、《湾岗年味更宜人》、《会计情缘》《你我何时才相见》等见各类报刊。《会计情缘》曾获得云南省会计学会征文三等奖,散文《磨房情丝》获《云南财政》第二届优秀稿件评选“毓秀奖”。《昌宁财政干部走进更戞小街子村农户家中解民情献计拔穷根》图片新闻获首届“云财”全国微信随手拍摄大赛三等奖。在《高黎贡》、《千年茶乡》等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日子》、《父母的痛》、《矮脚二嚜曾二叔》、《秋菊的梦》、《阿贵走出天堂山》、等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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