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春仔:踩嫁场
踩嫁场
作者:春仔
深秋,收割后的稻田里空旷起来。天高云淡,满目蓼花,山上山下的树叶子,绿的绿、黄的黄、红的红,一幅秋意阑珊的图景。
坳上出现一个人,又两个,又三个······,他们从墨绿墨绿的杉树林里冒出来,沿着下坡路走过几个土墈,又顺着潺潺的小溪,一个接一个出现,总共不少于三十人吧?他们有些特别,老人、细人、男人、女人,扎辫子的小姑娘,还有抱在怀里的娃娃,好像是一伙的。他们穿戴整齐,喜形于色,直直的往山排上一户人家走去。
这大约是2000年前后,客家铜鼓山村里“踩嫁场”的一个情景。
访问过很多老人,他们说,从前踩嫁场,场面没那么大,人数没那么多,除了爷子、娭子、妹子、媒人、大本家,顶多再去一个伯伯、一个叔叔,或者伯母、婶婶,兄嫂等,大约是6人,最多9人。100年前的清末民初,妹子本人是不去踩嫁场的,全由父母作主,新文化运动以后,妹子才加入,婚俗起了一场小地震,也增加了一点亮色。
观山那赖子自从看了妹子,魂魄天天在西向妹子身上,无时无刻不盼着西向妹子早日来踩嫁场。还有两三天,踩嫁场的人就要来了,赖子迫不及待地就做各种准备。他把门口涓溪上的木板桥查了一遍,看有没有松动,又把路两边的芒草蔸铲除,再将房前屋后填得四平八稳,扫得干干净净,又把屋檐下的柴垛码整齐,再到菜园子里整理一番,浇上粪肥。爷子、娭子也忙起来。因为家徒四壁,家中楼上空荡荡的,没几个坛坛罐罐。至踩嫁场头一日,全家分头行动,爷子去借了两张好一点的八仙桌,几条半新半旧的条凳,娭子去借了几只盎子(陶罐),小心放在楼上,又借了一些家什和碗碟,备好鸡鸭鱼肉,做好包圆米果,预备野果点心。“那天去看妹子时,姻兄家煮了十碗菜,天光人家来踩嫁场,总得煮十二碗菜招待才是”,爷子这么想。
“来了来了!精(客家话读jāng,漂亮)妹子来了!”门外的赖子们喊起来。本家阿叔奔出来,慌忙点燃爆竹,拱手作揖,谦恭礼让,将客人迎进屋里。邻里乡亲的细伢子都围拢来看热闹。照例是端出热水洗脸洗手,上茶。来了9个人,围着八仙桌坐下来,摆上野果点心,都是南瓜干、杨梅干、梨子干、萝卜干、爆米花之类。温了一壶酒,大本家、叔伯们热情相陪,一个劲地劝酒、劝吃:“来来来,食杯薄酒。”“食果子!食果子!”桌上彼此客套、恭维,亲亲热热的。
“踩嫁场”也叫“踩家舍”、“踩嫁妆”,实为订婚。客家铜鼓人有一句古话,道是:“不看田庄看郎庄”。意思是重点看赖子本人的庄容、人品、德行,以及男孩的身体健康和劳动能力。
刚做不久就有人起身。女方家眷会分别留心观察男方家中的状况,仔细注意“三堆”,即柴堆、谷堆、灰堆,看赖子是否勤劳,家里风车、砻、碓、磨等农业生产工具是否齐全。此时,妹子他爷子沿着楼梯上了楼,仔细看他家屯子里的屯谷,盎子里是否空着;娭子下了厨房,看厨房灶下的灰土、灶上的卫生;伯伯去了屋场周边,看柴堆、草堆码得好不好;叔叔去了牛栏、猪栏、再去转菜园子,兄嫂去了邻里······铜鼓客家人的规矩是,一旦发现有问题,或者心理有不满意,妹子一家就会不吃中饭,一走了之,回去即把先前“交彩”的原物奉还。
今晡还好,踩嫁场的人各自看完,默默回到座上。有人给爷子交头接耳,说:“穷是穷点,人家还要得,鸡鸭成群,猪、牛都养得膘肥,柴草码得一扇一扇,菜也长得刮绿刮绿的;赖子也不差,冇看到他停一下子,勤快得很,街坊邻舍都说好,这种人家能活得命,嫁也嫁得。”爷子又跟大媒人咬耳朵,大媒人颔首点头,心里有底了。
接着吃中饭,纷纷上席。男方大本家、叔伯兄弟作陪,劝酒吃肉。饭毕,再上茶,再摆点心。双方媒人、族中长者、大本家,爷子、娭子、赖子、妹子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就行婚时的聘金、喜肉、祖席、“小心猪肉”、女方首饰、嫁衣等进行磋商。达成协议后,当场立字为据,俗称“落红单”,或叫“写红单”。
其实,对于聘礼、嫁妆之事,双方通过媒人已经交涉过好几次了,还有过一些小较劲、小争执。观山爷子或嫌聘金过高,西向爷子又说聘礼过少。行媒和坐媒之间,互递消息,互传话语,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最后总是媒人调和,对观山爷子说:“亲家翁,你大人有大量,人家养大一个妹子实属不易,不知费了多少苦楚,花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米谷精,头疼脑热、担惊受怕没得说,你做爷子也是晓得的。莫讲咁多,少不得你让一让,聘金就定多少多少,要得么?”其实这是西向妹子家的原话,只不过由媒人说破而已,也免了亲家间当面锣对面鼓,面红耳赤,彼此难堪。于是,观山爷子允诺:“就听您的!”。
客家人总是礼仪周祥。写红单前,先由男方行媒说话,什么“聘礼嫁妆,或增或减,备上文峰,落墨为凭。”接着男方本家说话,什么“名门贵客列列鸾驾,晚等失礼失迎,奉陪不周,招待不全。贵府千金长大成人,父母操劳不少,恩情天高地厚,鄙家本应重重感谢。奈我家经济不富裕,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微礼数,实为微薄······”等等。女方也客套一番,言道:“开亲结义,府上才郎是寒门半子,小女是亲家、亲母之媳妇,亲家亲家,亲如一家。待贵府迎亲之日,鄙寒门将以微薄之奁仪回敬高门······”恭敬谦让,诚意切切,话语间,古风古意扑面而来。
然后翰墨伺候。写红单有传统定式,前面有一段文绉绉的话:“两姓联姻缘由天定,百年佳偶实自人为”又或写“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等语。正文写:x府尊亲台x老先生:承蒙不弃,雅听冰言,许以令媛,下配小儿xx,结为百年佳偶,永谐鸾凤之欢。谨将二姓欢言聘礼开列于后:祖席xx、聘礼xx、喜肉xx、面xx、祖父母衣xx、父母衣xx、新娘嫁衣xx。事无巨细,列出一大串。
据说,自古至新世纪之前,男家给女家祖父母衣、父母衣都是定例,如果外祖父母健在,还要写外祖父母衣,一人一身,新娘嫁衣却要预订好几身,而现在却多用现金折算。1970年代末始,订婚开始讲“三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至2000年后登峰造极,不少人要求要有房子、票子、车子了。当然,一般人家拿不出这么多东西,以致谈婚色变者有之,但总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成婚,难不成都打光棍去?还有,现在红单中另外增加了一项“恩养费”,不在聘礼之内的,新娘除衣服外,还要讲金银首饰。
古时也谈嫁妆,踩嫁场落红单时,女方也要写一份“廉单”,格式与红单相仿,写上陪嫁的物件。原丰田乡一带流传一句老话:“冇钱嫁女仰(拆开用)聘礼,有钱嫁女帖本钱。”是说穷人家嫁女,要靠男方的聘礼来开销,富贵人家嫁女,却要打倒贴。一般人家的嫁妆很普通。民国以前,大户人家很阔气,有送半套嫁妆的,比如洞房用的被子、衣橱子、箱子、脸盆、脚盆、尿痛等,讲定嫁妆多少扛(两人一扛),条箱多少只,送嫁时,光扛嫁妆的轿夫就有十几二十人,可以排成一条长龙,甚有脸面;也有送全套嫁妆的,一应家什俱全,连棺材都由娘家陪嫁过来,谓之“有官有财”。
落好“红单”、“廉单”,双方家长签字画押,将它交给媒人执掌,作为今后兑现承诺的凭据,以防反悔、生变。自此,婚姻关系确定,人们视赖子、妹子为合法夫妻,可以同进同出,同床共枕了。双方家庭的亲戚关系就此正式成立,称谓上开始使用“亲家”、“亲家母”;“丈人公”、“丈人婆”。此后每逢正月、端午、中秋、腊月,婚娶赖子会按时到女方家中送礼,允许赖子、妹子住到一起。
订婚结束,客家人不会让客人空手而归,还要“打发”,又叫“回礼”。所有来踩嫁场、订婚的人,回家时都会获得一份“回礼”:一个红包,一个果子包,一条面巾。爷子、娭子、妹子的红包要大些,一般是其他人的双份。传统的果子包里有薯片、花生、豆子、爆米花等六样,现在的果子包主要是超市里买来的高档食品。
临行,大家彼此都熟悉了,居然难舍难分似的。观山一方要留下住宿,西向一方说家里蛮多事,不能耽搁的。于是,西向妹子的爷子、娭子告辞:“艾丁走了哈,累得你了哈。”意思是:我们走了哈,累到你了哈。
观山赖子的爷子、娭子在家门口送行,听到这么说,露出深感愧疚的模样,对亲家、亲家母回道:“莫哇累呀,你丁咁样至礼,过坏哩餐呢,住一夜才好!”这是客家话的谦辞,“过坏哩餐”,是说客人在自己家里没有吃好,希望留下让好好招待的意思。客家人送客人走的时候都会这样说。可是,亲家母带来了一个大孙子,孙子性急,拖着奶奶的衣襟,催促道:“走啰,走啰,还唔走,总讲得去!”
终于要走了,亲家、亲家母挥一挥手,又道:“又来嫽(读liào,玩的意思)哈。”
赖子站在爷子、娭子身边,目不转睛地送妹子远去。妹子低头向前走,有一种依依不舍的心情,她总想回头,多看一眼她未来的郎君,可是又不敢,生怕别人看见,那是会羞死人的。她的心被赖子牵走了。
一挂长长的爆竹响起,踩家舍的人消失在坳背的青山密林之中。
李梦初,笔名(乳名)春仔,男,江西省新余市人,现居江西铜鼓县。无党派人士。1985年开始散文创作,2013年重新执笔。现为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西南作家》杂志签约作家,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先后在《创作评谭》、《西南作家》、《新余文学》、《仙女湖》杂志、《宜春日报》、《宜春文艺》、凤凰网《有故事的人》、自媒体《原乡文学》、《原乡书院》、《行参菩提》、《天下云山》发表散文、小说多篇,2015年获《仙女湖》杂志创刊十周年暨百期庆典散文二等奖;2016年获第二届“立新杯”《新余文学》奖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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