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陈恒礼：喷火球的孩子
石板街系列之
作者：陈恒礼
在立春的那一天吃完午饭后，老李德礼在阳台上晒着阳光，沉静在一个大大的手掌里。手掌是一把红色的椅子，女儿专门给他买的。阳光很暖和，像冬天里的一个小火盆，烤得老李德礼一身痒痒的，他就觉得像泡在一池热水里。老德礼的脸上浮现出阳光的笑容。他闭上了眼睛，一下子就陷入了回忆。老德礼从小就喜欢文学，他致死都会认为，文学是善良的，充满了蜜和酒。他又想到，人生是由许多碎片组成的，连辍在一起，就是一个整体了。碎片也从此只存在你的记忆，而最终，你彻底消失了碎片，碎片又消失了你。
老李德礼和走在石板街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关于这一点，他自己还在没上小学时心里就明白。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眼神奇奇怪怪，有嘲笑的，有轻蔑的，大概是因为他长的太矮，而且总是看不出来长。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家庭既贫又寒，而且祖上历史成份有很大的污点。还有更加轻薄的，似乎看穿了他未来一切的，似乎他就是闯进石板街的一个外来的小要饭花子。在他们的眼神里，小李德礼还看出了他们也是用同样的态度，看待他的所有亲人。这使他对他们产生仇恨，也在心底用同样轻蔑的眼神看他们，但他在心里诅咒他们，却不敢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他产生疑问，凭他的心智，怎么会生长在这样的一个叫人家经常嘲弄并蔑视的家庭里？
石板街是从东到西，用清一色的大青石铺的，一律长方形的，有大有小，不知被多少日月踩踏过，光滑滑的，下一点小雨，就会镜子样照见人的影子。小德礼常在青石板上照看自己，一开始还是清晰的，看着看着，就越来越模糊了。小德礼再这里找到了心里平衡，因为每
次对着石板看自己，都是一样的结果。还有的就是，几乎所有的街上人，都在青石板上被摔倒过，唯有他没有，一次也没有。不是他小心翼翼，是因为青石板对他有情有义，不会嘲笑也不会轻蔑他，反而会保护他。他就十分感谢这些青石板，觉得它是公平的，友善的，正义的。所以，他从上面走过，从来也不狠狠地下脚，他踩在上面，就像踩棉花似的，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出来，青石板对他多么温情啊，德礼心里很高兴。小德礼这么走路，还得益于老爷的教导，你走路慌得什么？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就是了！
青石板街的两面，开的全是家庭店铺，卖柴米油盐酱醋茶，镰刀锄头猪链子，油条煎包和辣汤，茶水炸鱼蚕豆花，豆腐绿饼白馒头，总之，老百姓日常过日子用的，这里都可以买得到。
这里还有理发店、洗澡堂子、食品站的杀猪厂。杀猪厂在一片高宅子上。这条青石板街，从东向西逐渐升高，两边的住户，宅子都是高高的，夹住石板街，就像夹住了一条河流，人从上走过，就是河流上翻出的一个个小浪花。每当杀猪厂传出凄厉的猪的终死前的惨嚎，那么，这些小浪花立马兴奋，从这河道上蹦起来，一齐涌向杀猪厂，看那些临刑的猪们如何喘出最后一口气，如何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这些涌来围观它的浪花们，浪花们就齐齐地欢笑，评论这些猪们的好和不好，准备吃它的哪一个部分。
小时候的李德礼一切空灵就来自于杀猪厂旁边的小烟酒店。烟酒店属于公家的，供销社开的。店里常见的一男一女，女的住在街西首，长得白白净净，文文雅雅，称得上眉清目秀，见人轻声细语，十分客气，小德礼没见过她和人吵过架，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笑眉。男的住在街东首，是个残疾人，他给人称盐的时候，要把秤杆夹在胳膊窝里，用另一支手提起秤系子，才能完成称秤这个动作。走路当然是不稳的，一伸一缩，一歪一倒，他对人的态度就不是总那么好，时常对买东西
的人瞪起眼睛。可他会唱许多民间小调，而且唱得极好。“你一不吃石榴，二不上绣楼，打起小包袱跟奴下扬州。”许多人晚上来这里不是来买东西，而是要逗他唱这些民间小调，逗一逗他就唱了，荤素皆备，他禁不住被逗的兴奋。小德礼就常来这里，接受最初的乡村文学启蒙。
小德礼在街上看过马戏团野台班子的表演，看他们喷过火球，“呼”地一声，那火球从吹火人的嘴里，喷薄而出，直冲天际，颇为壮观。这是怎么吹出来的？小德礼听人说，这是先喝一口煤油，点燃一根火捻子，对准火苗，猛地一口，就可以喷出火球来了，人人都可以做得到。那天小德礼在家里，偷偷地试了一下，果然是可以的。只是他老爷他奶奶发现才打来的煤油一晚上没有了，就知道是他干的事，他老爷就咬牙切齿地骂他，你不学好事，早晚也是牢里的货。他就感觉到我老爷这话说得无理！我凭什么要去做牢？我这一辈子就坐不了牢，让你在我的面前说话落空！既然在家里得不到展示的机会，小德礼就另想办法。这时候，青石板街上已经有人知道他会喷火球了。当他来到烟酒店，买二分钱一盒火柴或三分钱醋时，逗那位残疾卖东西的人马上转过来逗他，说李木墩（小德礼的乳名），你喷个火球，煤油钱我出！小德礼迟疑了一下，可还是没耐住诱惑，那个残疾卖东西的马上递上一端子煤油，说我出这个钱。那个卖东西女的在一旁看了，说你逗人家小孩干什么？人家还那么小！可是没有人听。小德礼的心动了，说吹就吹。他用纸捻了一根火捻子，点着了它，狠狠地喝下一那个残疾人递过来的一端子煤油，站在店门口，对着石板街，呼地喷了出去，那火球着着长长的尾巴，立刻冲向天空，变成了一团圆圆的火球，消失在夜空中，那一刹，整条街全都照亮了，极为壮观！小德礼从这里就一下出了大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街上的人就叫他“吹火球的”。而他，从这里发现了他 的与众不同，是一位杰出的人，这里人的未来，统统不是他的未来。他的未来，就是要让他们刮目相看。不
能嘲笑和轻蔑他！
石板街上的大人会逗小孩，大小孩也会。谁家的男孩才刚岁把时，街上人就会一边拨弄他的小鸡鸡，一边问，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是留干什么用的？其实，这个小孩还不会说话呢？拨弄拨弄就给弄哭了。有时，那些小丫头也会这么干。直到这小孩长大了，七八岁了，人家还会这么逗他，他就会跑，会把腿夹紧了，保护他的小鸡鸡不受调戏。当然，小德礼可能也被他们或她们逗过，可他现在不记得是谁干的了。他现在想起来这些，是因为他后来长大一点了，也曾是这么逗别人的。他们能逗他们，难道就会放过他吗？没见过他们放过任何一个他们可以撩拨的小男孩。小德礼自然也逃脱不了。但他产生了另一个怀疑，这就是，我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他，好奇，想弄个究竟。
于是，他就想问他的祖母。就踩着石板街的星光，一路回家。
陈恒礼，男，江苏睢宁人，当过农民，做过工人，下过塞北，闯过关东，编过县报副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开始在江苏儿童、新华日报、美文、散文、散文天地、散文百家、雨花、青春、飞天、滇池、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散文选刊、小说选刊、海外文摘公开发表，有《气象》、《湛蓝的泥音》、《好人九歌》、《中国淘宝第一村》等六种行世。曾获首市全国“当代农民”小说征文大赛入选奖第一名，全国报纸副刊、华东报纸副刊、江苏省报纸副刊好作品评奖二、三等奖和优秀奖、编辑奖；获《海外文摘》文学奖、都市晨报图书奖等奖次十余次，《中国淘宝第一村》列江苏人民出版2015年度十大好书之首，并获浩然文学奖。目前工作在睢宁县文化馆，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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