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水路夏已成雪
柳明宵即知晓她的心意。
曾深深动容的
是细雨过后梨花微湿
与你共醉青苔深院
柳明宵已经记不起是如何与李笑颜相识,似乎平常来往也并不多。然而好几次都是和她喝到微醉,从未讲过的心声也渐渐道尽,彼此即已深知对方境况。早前初见之时,尚且谦恭与谨慎,言语间也颇含蓄。及至后来才恍然察觉,这并非如同生涯之中别的相逢。一个温厚平和,全不似西邻公子的风流铺张;一个清朗明快,他也用不着像与其他人一般处处小心,只需随心相待。那年细雨绵绵下了半月,赖在家中无事,她便约了他喝酒,伞也不打,雨丝落到身上便已消失不见。李笑颜在前低头走着,柳明宵则四处闲看。一路穿庭而去,杨柳重重,花深帘寂,走到微汗,索性便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大约少有人迹,石缝间已生了青苔,幽绿细密,一时搅动起她的情思来。
“也许有一天我再来约你,而你不为所动。庭院还是这座庭院,雨却不是这一场雨了。”李笑颜一改往日神色,柳明宵听闻竟不知如何开口。但觉面前一树梨花摇摇欲坠,想来春已晚了。
“如果有一天你还肯约我,故园也好,天涯也好,风霜雨雪,我想我总会再来的。”
“其实未必是与你瓜葛,我只是害怕这种变故。”李笑颜说起当中原委,似乎是起了乡愁。“后来我不再奢望这世上的绮丽风华,即使有,自己也遇不到。即使遇上了,也未必就会欢喜。”她略微沉默了片刻,复又明朗地笑了一声,举起了酒壶,道:“柳明宵,不如再喝一杯。”抬起了手臂,清酒倒入了喉中,险些呛出眼泪来。
“明日我为你买一条船,送你一程。”柳明宵看着她一脸难过的模样,又道一句,“往后酒还是不要再喝了。”
“对,不能再喝了。况且回去以后并无知交,我又绝不肯独饮……”她似已微醉,斜斜地睥睨他一眼,续言,“还要写诗相赠,词牌名我已想好啦,但是我现在不说,须你口占送我。最好你再使一遍云水剑法给我瞧瞧,有一天我入了江湖也说不定……”
“我现在就让你瞧瞧。”柳明宵长剑一抛,稳稳地接在掌中。李笑颜直笑不停,道:“现在是喝酒赏花的时候,我可不想看你舞剑。”两人并排坐着,衣袂微湿,酒却未醒。柳明宵遂不言语,循着
她的目光望去,一片梨花骤然跌落眼前。
“我听说,酒要一起喝,更要一起醉。眼看你已喝了大半壶,我又岂能落后。”柳明宵使一招惯用的折梅手,将李笑颜手中的酒壶夺了过来,又单手举剑将她拦住,另一只手便学她悬空倒酒,居然滴酒不漏。
“你倒是喝酒的行家。”李笑颜自知抢不过,干脆倒头躺下。江南的天虽则低沉雾霭,却有连绵不绝意犹未尽之感。那楼台就在烟雨之中,烟雨更在杨柳之外,杨柳外更有行人,行人就走在这湿润的天底。李笑颜一时失了神,一只燕子衔泥归来无声掠过,她才知道柳明宵也躺了下来。庭院深处,青苔阶前,两人便这么岑寂地枕手躺着,细小的水流沿阶而下也浑然不觉。瓦当上有雨珠缓缓地滴落,仿佛这四月的天流的一颗泪。
“你醉了吗?”李笑颜问他。
“醉了。”柳明宵答言。殊不知李笑颜又笑了,慢悠悠地道,“你骗人,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你既是没有醉,却要说自己醉了……”
“可见我是真的醉了,连话也讲错。”柳明宵忙道一句。李笑颜呵呵笑着,伸了只手去抚弄远处的梨花,细雨带风,梨花飘洒,仿佛真的是被她拂动了一般。她本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即便有,也多半不会显露出来。那些时候或是例外。往后回顾当时,会心一笑却更落寞。大抵心上越觉得珍贵的东西,拥有的时候就越少。想到离别在即,李笑颜忽又不说话了,柳明宵则背起剑谱来,正是云水剑中的前篇。“行意如云,行招如水……剑走轻灵,讲求的只是速度与技巧罢了。所谓的招法,往往敌不过变化。你若是学剑,须记住这番道理。”
“哪有女儿家真心想刀剑生涯的,你又当真了。”李笑颜放轻了语调,抿着唇,酒劲已过,余香缭绕。柳明宵听言不作感,知道她另有话说,也不接话。之后李笑颜便低低地絮语,雨丝斜曳,酒盏轻翻,也许真的都已醉了。
“明宵。”
“在。”
“其实遇见你之前,我是另一番模样。那时决心忘掉当初,就处处在意,总以为自己应该有新的人生,一旦觉昨是今非,渐渐就真的变了。这样挺好,但是有时念及此处,终究觉得伤感。”
“能不忘就不要忘,李笑颜就是李笑颜。”柳明宵念念有词,听得她又笑了,一番说辞全然忘掉,虽然觉得还有许多话说,却已不觉得重要。
“很多年以后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偶然想起今日,也许会回来看看。那时花草一定更深更杂,也许是个晴日,缓步走来,在芳草丛间寻出这只壶来。也许沾了一身的泥尘,也许已经残破不堪。但是,我们远不必等到那样寂寥的一天,现在就可以将它捧在掌心自己端详。这壶中还有我们没喝完的酒,瓶身上画的是没开完的花。我们远不必等那样寂寥的一天。”柳明宵道,“你明白吗,良辰美景近在眼前。”
当时李笑颜并不明白,柳明宵并不像善解人意的人,听着只如心底结了一片蛛网,被人轻轻拨开,仍旧是灰沉一片,蛛丝微动却令人心头一紧。
“现在,我明白你说的了。但是明宵,纵使是良辰美景呵,那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一旦风烟渐老,你转了身
记不起舟中击掌为誓
三千里水路夏已成雪
如今柳明宵则以年华为引,煎一帖淡忘的药。“喝了这杯以后……”他默然道,迟迟不肯说出后一句来。对面的人乌衣青髯,见他不言,遂将酒杯推了过来。
“你喝,还是不喝?”
亭子名叫好渡亭,取自晁冲之的句意。锦绣屏风却早已记不起来了,那屏风上绘的是西江路还是鸳鸯浦,只怕更不可知。儿女旧情又怎抵得过刀光剑影?柳明宵的手中已结了茧,这些年用剑越多,分明是很硬的茧,碰上去却隐隐生痛。
“我有位朋友,说她平生绝不肯独饮。我则时常在想,若是能陪她一起喝酒的那个人已在别处烂醉,岂非辜负了她的苦心”
“如此说来,你并不肯忘。”
柳明宵则难得地一笑,道:“能不忘就不要忘。”对面的人道一句好,将一把弯刀啪一声按在了桌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今夜你我一战,不问死生,但求无憾。”
“自然。”柳明宵轻轻拍袖,日暮江上,波光昏沉,一旦得见江湖之大,身世之感就越薄弱。他看了一眼斜倚栏杆的随身长剑,只觉得陌生无比。那刀锋迎面过来的时候,柳明宵依旧举剑去挡,却发现已经太迟了。
“我总以为是别人的刀太快,后来才知道,是自己慢了。”
沧海月明,浮萍照水。柳明宵醒来的时候,已入了夜,月光铺了一身。起来的时候,才看见船头有人背身坐着,长发微倾,隐隐有面纱拂过耳后。柳明宵先是苦笑了一声,又仰面躺下,也不管是人是鬼,但觉胸口阵痛不止。
“我猜是你救了我,”柳明宵道,“不过奇怪,我一点儿感激之意也都没有。人死以后若是还有灵魂,不知道会是怎样……”他漫不经心,血气翻涌,却被他以真气强压了下去。“如果我这时已经死了,想必眼前这片就是忘川,定要尝一尝是什么味道。”他自说自话,一边忍着伤痛。船头人这时开了口,珠圆玉润,又略显得凝重。
“你只用了三成功力,又单独拣一招与人对敌,当中必有蹊跷。”
“当年我一直不肯教人这套剑法,实是因为其中有数处瑕疵纰漏,所以才有顾虑。虽则如此,仍旧将最精要的几招演与她看了。”柳明宵停顿了片刻,“之所以只用三成功力,是想将剑法完全暴露无所依仗,被人破解之后,我方可寻思弥补之法。这几年来我已试过许多次,云水剑也日渐成熟,只是怕我命薄,这样蠢的法子,终究行不长久。”
她闻言若有所思,在船中和他一起席地坐着,手掌在一张竹桌上轻移,忽的伸出手指一弹,从那桌沿拨了一道竹篾,竟也颇识武功。她隔着一层面纱和他说话,左手持着那道竹条,蓦然起身。
“既是如此,我倒是可以成全你。你若是还有气力,不妨拿起剑,尽力出招,我大可将你的剑招一一破解,且不伤你分毫。”她临风而立,竹条仍旧软软地捏在手中,柳明宵却察觉出一股凌厉之气。
“阁下自是高人,又何须为难在下。”柳明宵看着满江清水,微波粼粼,并不碰剑。
“总比你白白送死的强。”她话音一落,足尖一点,身形微动,竹篾已刺至柳明宵眼前,仿佛丝毫不留余地。柳明宵暗呼一声,举剑便挡,才一接手,人已被震退了好几步,船只一阵轻晃,已然退至船尾。柳明宵自知对方内功远在自己之上,但动了情绪,咬了咬牙,忍痛拔剑上前,正是云水剑法中的“惊鸿照影”,但见衣衫飘忽,剑影一闪,连人带剑已欺身而去。她则不慌不忙,手掌轻转,竟已绕至他的身后按住了他的肩骨。
“所谓鸿雁在云鱼在水,你找一招惊鸿照影,原不过是迷人眼目。云水有别,虚实立见。”
柳明宵也不多言,往前一挣,反手一划,看似简单的招式却剑气纵横,船只也随着这一剑在水中转起了圈。第二招他便用了八成以上功力,但见波光迅速散开,有如风浪乍起,眼中明晃晃一片月色凌乱。
“好一招雁字回时。”她尚且能一边应付一边说话,只是语气急促了不少。使一招鹤冲天避开了这一剑,鞋底仍旧被剑气边缘擦过,脚下一凉,也不知受伤了没有。
“我又不曾数落于你,况且处处留心,你却是如此不知分寸?”
“我便是这么不近人情的性子,你只管出招,我柳明宵仗剑江湖十余年,见惯生死,又岂会在乎败在你手中?”才歇手片刻,第三剑已游鱼般送了出去,却是一招温和无锋的“一夜芙蕖”。她已原地定了身形,冷冷地看着他,不避不让,将要贴住衣裳之际,她才抬掌屈指,瞬间将他的剑锋弹开,只一声脆响,柳明宵剑已几乎脱手。那力道自手臂一路绵延过去,牵到了伤口,终于长剑叮的落了地,人也颓然地坐了下去。
“罢了,我太多事,也许别人早已忘了此番,我又何必费此周折?”柳明宵闭上了眼,只觉月光太大目不能视。“过去她一直想学,我一直不教。后来我才依稀觉得,她也许并不是想学剑,而是——”
“而是想得到你的一句应许,也许。”
柳明宵心底一动,抬头看她,面纱太沉,眼眸太深,竟丝毫踪迹难辨。他凝望一枚星子良久,忽又觉这场景万分熟悉,眼中仿佛有泪,却并没有流出来。“那一年仲夏我送她上船,在柳荫下伫立无言,日光点点落在身上,暑气朦胧,船只似去未去。我以为这就要分别,无话可说,终又因天公作美,无端下了一场急雨,我这才上了船,与她相对坐了片刻。她看着我淋湿的样子,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说好的诗没有写,剑也没有舞给他看,唯独只是相对坐着半晌无言。将要开口之际,雨又急急地停了,心底遂空茫茫一片。
“你啊。”当时李笑颜先开了口,“往后行走江湖,别像如今这般,不然总须吃亏。”柳明宵知她所指,点了点头,“我的为人如此,利害自知,多谢你的顾虑。”一旦说开来,气氛就不再沉默,他复又叮咛起她来,“你回去以后更需善自珍重,我惟恐你疏于照顾自己。不管如何,再见之时,你我应更胜往日,才不枉今日彼此怜惜。”柳明宵一来已动了心意,但觉肺腑之间有太多话讲,怔怔地看着她,李笑颜也凝住了眼神,看着他。
“击掌为誓。”李笑颜轻声道,平生从未这样仔细地看过一个人。柳明宵心中感动,他素来单薄,少有人这般诚心相待,且此刻觉得眼前人万分眼熟,仿佛已凝望了一生之久。船外堤岸芳草新湿,柳枝浓密葱郁,人也愈发地沉浸其中。
“击掌为誓。”柳明宵抬起了手掌,停在了半空,那边也伸出只手来,翠色的袖口落了一截,皓腕如雪,缓缓地送了过来,肌肤微接,两人心头俱是一颤,江外烟水浩渺,十指已悄然合拢,竟是再没分开过。
“原来那时,自己是喜欢她的。”柳明宵黯然道,夜色愈沉,月色也退散了不少,她依旧不肯摘纱,只是一双眼逐渐变得清亮起来。柳明宵也不回避,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眸,眸中波光闪烁,也不知是月下水影,还是眼泪。江湖中人容易掉泪的并不多,只因一颗心早已风霜满布,早已失去某种细微的触感。也许心底仍旧有一道弦,尘埃太厚,未必还有回音。她看着柳明宵,衣衫振动不止,然而并未有风,大抵是全身运气之中,蓦然听得一声猝响,手中的竹篾竟已被她插入了船板,没入了水中。只见如同泉眼般,水流涔涔涌入船中,无声而急遽。柳明宵知她情绪有异,并不知所为何事,一瞬间又将她认作曾阔别的故人,否则萍水相逢也不会有这一夜遭遇。这样又凝望了许久,但觉那身形愈为眼熟,肩线单薄削瘦,手掌微握,指尖细长,心底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李笑颜?”
她不言语,船上积水愈深,或要开口之际,柳明宵又浅笑一声,“倘若真的是你,我却认不出来,如此更为不堪。那一年我送你走后,半年后你寄信回来,说分别时夏日炎炎,再上岸时已是大雪纷飞。又说人生便如这光景变幻,春夏秋冬,冷暖有时,令人怅惘。”
“船要沉了。”她幽幽地道,“当时你与她也是同船共渡,可曾想过会有此番?”
“过去心不可得。”柳明宵寂寂地道。
“现在呢?”她骤然变了语调,何其熟悉,何其动人。柳明宵几乎要惊呼出声。这些年他始终念念不忘一个人,始终不曾和人说起,甚至是自己,以为不再如同当初,然而这时近在眼前的,或是他全部的心事。任何悬而不决的,一一可以求得结果。柳明宵心中纷乱,前尘旧事扑面而来,反倒有了瞬间的宁静与清明。
“现在……”他想说现在心不可得,却只是咬着牙,一个字也没说。船就要沉,他忽然决定要挑开她的面纱,长剑轻扬,在月光下晃过一道白影。她则站在水中纹丝不动,瞳孔中尽是他的纷乱身影。
总是如此,江山还未看透
手茧已不够温柔
而你试过没有
关于这个故事再没有后续,很多人都是这样,以为道别之后并无大恙,因为永远可以以另一种面目示人。也许这是真的,但那个时候我们就会疑惑,究竟是为了重逢前来,还是为了与同一个人仿佛另结新欢?我总以为,人没法子爱一个人两次,就好像一棵树上,开不出两种花。李笑颜后来和柳明宵说这并非人愿的时候,也许她已经明白,人世就是诸多未能如愿而形成的。
只有在细雨濛濛的舟中,两人击掌为誓的一瞬间,才是我们会永远想念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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