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废着你这半亩良田，实属情有可原。
心跳短暂，遗憾漫长
我不是第一个以露水形容情分的人
数年来，恪守着忧郁的潮汐
与残忍的温差
为此每夜滋生众多不可名状的事物
怜悯草木，甚于人情
我不是第一个对时节敏感的人
披星戴月，但已不事稼穑
荒废着你这半亩良田，实属情有可原
我至多是一个采桑子的人
在等一场温柔无知的毒发
数年来，我不是第一个将你写在纸上
最后又将你从碑上抹去的人
我不是第一个决意离开的人
也不是最后一个临终反悔的人
重逢时又有什么可以诘问呢
一夜无话
同样是水，露珠清凉，眼泪却滚烫
同样是爱，心跳短暂，遗憾却漫长
——《寒露调》
恋人们分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司空见惯的结局里，总有值得探微的各种缘由。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被约出来，听顾清分享她的分手感言的缘故。
“首先，我并没有伤心。”顾清和我强调。我说，“我看出来了，你不仅没有伤心，还很轻松。”我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也有人喜欢她。像她这样的人，分手大概不会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苛责鄙夷她的意思，相反，我甚至会暗地里羡慕她，不承认也没用。与她相识多年，追求她的人远远多于我，除了容貌胜过于我，她也比我有趣多了。
想到这里，我为自己觉得惭愧。平日里，顾清每次约我参加聚会，我都推辞不去，借口说要啃书，写论文，其实只是怕在社交场合因她相形见绌吧。“也许她自己也明白这回事，因此总是借机在我面前展示呢？”我忽然有了这种想法，随即为自己的阴暗念头感到耳根发热。我们是朋友，她犯不着在我身上找优越，再说，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分手。是分手，不是分开。”
我没有完全听清楚她说的话。他们曾经分开过好几次，但这次是真的分手。说实在的，我并不是真的在乎他们的感情问题，我只是好奇一份情感的消亡，会有怎样的光景和反应。似乎潜意识中我在为某种情形预演着，为了防止某天的猝然到来。
“我不知道该劝你，还是安慰你。”
我和她如实相告。顾清了解我的为人和能力，大概也并没有指望我能让她感到相应的安慰。
“劝我干什么？我们肯定不会再回头了。回头这件事啊，太难了。你从一家公司离职以后，还会再去应聘一次么？肯定不会了。”我很诧异，她能将恋情比作一段工作，但想想又有她的道理。一旦决定离职以后，就很难再留下来了。
“你也用不着安慰我，我还没有到那种被人安慰的地步。”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但很快，没过几秒钟，她就像破了功似的，忽然趴在桌上，头埋在手臂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自然，这并非真正的哭泣，类似的情形我们见得多了，现代人习惯于各种表情的模拟，我丝毫不为其所动。在社交网络上，我们有丰富的图片和表情icon来表达心声和状态，到了现实中，虽然没有那么准确生动的表述，但也能装装样子。她哼哼唧唧地哭了几声，然后又坐正了身子，拿起手机，说，“找个地方吃饭吧！”
“我晚上要复习，待会儿得回宿舍了。”
“好吧。”
“最近不是一直有人在约你嘛，那就约起来呗。”
“没心情。”
“褚云说不定都已经安排上了呢！”不知为何，我见她二人分开以后，心里隐约有些满足，似乎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名字的意思？褚云，褚云，他是想着，储存足够多的云，足够他余生浪迹。你别看他老实本分，其实是个浪子，不是浪迹世上的那种，而是浪迹于各种女人的心上。”
“这些是他和你说的？”顾清有些意外，表情微妙，抑制着的略微有些愤忿的脸色，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别想多了，你知道，我一直有在等的人。”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不过顾清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那个博士生？”她问我。
“嗯。”
“你俩都挺长情的嘛。”
“不然还能怎样？分开了也找不到更好的啊。”
大学、考研、读博，博后两年无所事事，参加一些可有可无的会议，至今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可我并不会嫌弃他，我的内心告诉我，感情应当纯粹，但当我想到这些事情时，我默念的语气分明是介怀。
“我并非多么高洁的人，我一直都是个世俗的人啊。”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最近一次聊天中，他和我说，「你是我荒废的一亩良田，尽管如此，你依旧每天夜里为我升起最美的一轮月亮。我永远为此感激。」我觉得，这是最残酷的情话之一了。也只有我，才能受得下了。
“原来我只是一亩被荒废的良田啊……”我在心里默念，“既然被荒废了，那也无法被称作良田吧？”和他相比，褚云无疑各方面都好太多。
“褚云，其实挺好的。你们以后还会在一起的吧？”我想到这儿，就说了出来。
“真好的话，就不会不要我了。”
“我以为是你不要他呢。”
“有什么区别呢？喜欢的时候不是彼此喜欢，嫌恶的时候却是彼此嫌恶。人类真有意思。”
我很少见她说这样的话，我一直以为她的表述轻浅无用，但其实在一段感情中，她获得的经验远远比我要深刻丰富得多。
我再次感到了某种挫败。
也不知坐了多久，她预备离开，也不知道约了谁。而我也准备回去。
“今天寒露了啊。”从手机里看到节气的消息，我忽然想起一些事。窗外的杨树凋敝无神，每片叶子都像被虫啃过，残缺而丑陋，像是路过的世人的心。察觉到她即将离开，我放下了手机，郑重地看着她，试图和她眼神相会，她也意识到了，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杜甫曾有一首关于寒露的诗，「翠瓜碧李沉玉甃，赤梨葡萄寒露成。可怜先不异枝蔓，此物娟娟长远生。」你猜这首诗是写什么的？这首诗里，有瓜有李，有梨有葡萄，但其实是写荔枝的。那时杜甫已经是晚年，人不在京中，却时常会想起「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荒谬，所以写了这样的诗，讽刺宫中的风气。明明荔枝和瓜李并无不同，却被人盲目追逐。”
顾清看着我的表情有些疑惑，没有说话。
我接着又说，“我们何尝不是一样呢？身边日常眼见相随的，都是寻常普通的事物，往往便不以为然了。长安城的丽人深居宫中，对远在南国的荔枝自然会心生好奇爱慕。人总以为，没见过的，没尝试过，便是好的，真是这样么？”
顾清似乎在犹豫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总是这样，不累吗？”她的表情很认真，让我有些惶恐，“什么事都要扯一大堆没人听得懂的道理，说着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比喻，有意思吗？”
“啊？我，我不是那种故弄玄虚的人。”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辩解。顾清忽然说出那话，我有些急，说完这句话，我觉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一直以来，我都是这种性情，时常忍不住流露。心底一直在提防着，有一天会被人无情地揭穿披露。只是没想到，说这话的，会是最亲近的人。
“没关系的，我还不知道你。”顾清轻轻地笑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她起身，三五步就走远了。我还想说什么，手机里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发来的讯息，最后一条，在通知栏里这样显示着。
“今日寒露，就祝大家从此以后，春夏有别，寒暑无关吧。”
诗文：李倦容，音乐：mol-74
图源：MONO
2018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