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众家 第52期】(笔叙挚爱)邻家虚掩的门
作者:鲁兴华
邻家虚掩的门
作者:鲁兴华
客厅的门敞开着,母亲在刮鱼鳞。我轻轻走到母亲身后,仔细端详着母亲刮鱼的那双手。母亲的手短而厚,我疑惑,一尺长的鱼母亲该如何抓得牢?又如何刮得净? 出我意料,光溜水滑的鱼竟如钉在母亲的手掌心,我惊讶于母亲的娴熟,换做我,不是被鱼鳞扎破了手掌就是被刀片划伤了手指,可是母亲的手却完好无损。我仔细盯着母亲的手,像欣赏一幅画,欣赏一件工艺品,想像着这双手是怎样将我迎接到这个世界上?又是怎样将我抚养长大?
母亲边忙活,边随口问我说:“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我说:“我爸不在家,今天单位工作不忙正好回来陪陪你。”母亲哦了声又问我道:“刚才进门看见邻居家的门开着吗?”我答开着,母亲不再吱声。
母亲3岁时外祖父病逝,9岁时外祖母撇下母亲撒手人寰。年长母亲15岁的大舅,在大舅妈的极力阻挠中执意收留了母亲。母亲一生没念过书,没念过书,却并不代表母亲笨。母亲16岁时是生产队的妇女小队长,18岁时既是本村妇女大队长,又是全村最年轻的女党员。19岁那年,母亲幸运地嫁给了村里唯一一个吃公家粮的人。记得一年,全家人闲聊,哥哥无意问起父亲当年怎么就看上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父亲笑呵呵回答说:“别看你们的妈妈大字不识一个,人却聪明得很。”父亲说母亲聪明,这话我信。
自小到大,我在同村同龄小伙伴中穿戴最漂亮,这大概得益于母亲天资聪明之一。母亲有双灵巧的手,不论是新买来的布匹还是大人们穿剩的旧衣服,但凡经了母亲的手,必定会给我变成一件时髦的新衣裳。记得上小学时,我不是被母亲打扮成小海军的模样,就是被打扮成旧时标准的女学生形象,母亲给我裁剪的新衣服,常常招惹得我身边的女孩们羡慕不已,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我上了高中,有了自己的审美观,母亲才肯罢休。母亲的厨艺在本村妇女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母亲炖的红烧肉,但凡吃过的人总会念叨许久。说母亲不识字,母亲的心算却比念过师范的父亲算得准、算得快,这主要表现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偶尔家门口来个小商小贩卖东西,往往东西买到手,没等父亲计算出来,母亲已流利地说出那串数。每当这时,父亲便会惊讶地审视母亲一小会,而母亲看到父亲欣赏的目光后,定会沾沾自喜地说上一句:上过大学也不过如此嘛。母亲的人缘好,在村里也是有目共睹的。在母亲眼里人都是一样的,母亲常说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不论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都有着,不定那一天或许富人会变穷,或许穷人会变富。许多年来,我一直效仿着母亲的处人哲学,别说还真是门学问。现今,我的朋友遍及各省市,每当我心中有了难事,无意打通任何一位朋友的电话,朋友会像春天的太阳,给我以温暖,给我以帮助。
母亲用手拨弄着一条约有3斤多重的鱼说:“这是条草鱼,早上才从湖里钓上来的,中午我们就炖着吃。”我说好,正要伸手帮着母亲刮刮鱼,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力。有人在敲门?母亲一边询问着,一边急匆匆扔下手中的鱼,我正要回答说客厅里的门是敞开的,母亲却已快步走到了门口。陌生人在敲邻居家的门,母亲站在自家敞开着的门口,警觉地盯着门外的陌生人。一声二声三声后,陌生人瞅瞅母亲,然后说:“门开着,咋没人应声呢?”母亲答:“可能主人在忙吧?”陌生人犹豫了一下转身往楼下去了,母亲返身继续去刮鱼。
许久以来我以为母亲爱刮鱼不爱吃鱼,后来我知道,其实母亲最爱吃鱼了。一年,我们一家人在餐厅给大舅祝寿,记得服务员刚端上来一条红烧的大鲤鱼,没等寿星大舅动筷子,我便抢先拨拉着鱼头要吃,大舅立即笑呵呵地说:“都随你妈爱吃鱼啊。”原来我妈爱吃鱼?见我露出惊讶的表情大舅娓娓说:“你们这些傻孩子,只知道让大人记着你们爱吃啥,却从来不关心大人的喜好,其实你们的妈妈最爱吃鱼了。你们的妈妈跟大舅生活的那些年,因为大舅家里的生活条件不好,直到出嫁也没吃上几顿好饭、穿过几身好衣服,更别说吃鱼了。”听完大舅的话,我突然眼眶发酸,感觉很内疚,是啊这么多年作为儿女我们却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喜好什么。红烧鱼母亲没吃几口,母亲笑呵呵地说:“我是当妈的,那能跟孩子们抢着吃,孩子们吃了就是替我吃了。”许多年后,当我也成为了一位母亲,我才明白原来世上的母亲都一样。
母亲一边刮着鱼,一边跟我说,她像我这么大时,成天被我大舅妈指使得团团转。种地、割麦、放羊、喂猪、带孩子,刮鱼就是那时学会的。刮鱼看似小事,其实不简单。首先不论什么样的鱼,刮鳞之前先要会拿捏,拿不稳,捏不住,冒然去刮,不是刮破了手,就是溜掉了鱼。母亲说自己19岁那年跟我父亲结的婚,那时我父亲刚参加工作不常回家,大伯是村主任成天忙,大妈隔年就生一个孩子几乎不做家务,祖母身体不好,父亲一大家子的活计就她和70多岁的祖父在操持。母亲每和我聊起当年的一些往事,言语中都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我了解母亲,于是说:“”妈,你是不幸的但也是幸运的。不幸的是外祖父母早早离你而去,幸运的是你遇到了我爸这个人,既有文化人又长得帅,还把你一个不识字的农村人转成了城市户,你该知足了吧。”本在伤感的母亲听我这样一说,嘿嘿一笑,继续忙乎去了。
母亲住的这栋楼外观很旧,但楼里的住户却将自家收拾得窗明室净。整栋楼共有6层6个单元,每单元住12户人家,两家一对门,住户很杂,做什么工作的都有。父亲是位有着40多年工龄的老教师,前20年自己住单身,后20年单位论资排辈给分了这套房改房。从农村的小土房,到父亲单位的宿舍楼,再到住上80平米的单元楼。搬进新家的那天,母亲一脸喜悦地逢人便说,自己的日子总算熬出了头。母亲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因为满足心中便常常充满快乐。母亲的快乐时常体现在对左邻右舍的帮扶上。邻居张先生一家只要外出,总会把自己饲养的宠物狗托付给母亲。因为在张先生眼里,只有像母亲这种心中充满了快乐的人,才会视帮人为一件快乐的事情。而母亲接到委托后,也定会尽心尽力地将邻居所托之事做好。又比如李先生一家出去旅游,家中年事已高的母亲总需要有人照看几天吧,母亲便又成了李先生的委托对象。母亲一辈子没与人结过怨。母亲的对门换了三家,前两家与母亲相处甚好,至今往来不断,唯独年前新搬来的邻居让母亲闹心不已。那是一对新婚夫妻,不知什么缘故,自搬进楼的那天起,总是吵闹不断。一天凌晨,已经睡了的母亲突然被一阵噼噼啪啪的打闹声惊醒。母亲披衣下床,在屋子里静听了一会儿后,判断出了打闹声源自于对门,天生心肠软的母亲推门就要出去看究竟,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还是别去掺和好。母亲没听父亲的话,母亲敲开了邻居家的门。女邻居衣衫不整,男邻居剑拔弩张。一看这情形,母亲立即以长辈的身份呵斥了男邻居一番。碍于面子男邻居神情有些松懈,哪知女邻居为了泄愤却乘势在男人白净的脸上抓了一把,霎时,几个清晰的指甲印便清晰地落在了男人的脸颊上,被偷袭了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抓住女人就要暴打,说时迟那时快,母亲像个女英雄一样一把推开了女邻居。一个趔趄女邻居的头不幸磕到了客厅墙的一角,女邻居哇地一声惨叫,吓住了男人,见此,母亲慌了神,正要伸手去扶女邻居,却被其气呼呼一把推开,母亲只好尴尬地回了家。那以后,女邻居再看母亲便没了好脸色。但母亲是个大心人,母亲不在乎,母亲觉得她是在帮人。那天,如果她不敲门,谁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母亲依旧故我,但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让母亲更闹心。一天,年轻的女邻居不知何故将自家屋子里的一盆花搬到了楼道内,整三天女邻居既不将花挪到屋子里也不给干渴的花浇浇水,母亲每天楼上楼下地走,眼看着盆里的花就要渴死了便动了恻隐之心。那天中午,闲着无事,母亲先将花盆里的叶子冲洗了一遍,然后回家将头天洗鱼过滤出来的血水浇在了花盆里。多年来,母亲一直是这样养花的,母亲以为她是在帮人做好事,没想到中午,下班回家的女邻居看到自家花盆边残留着的血水,便在楼道里嚷嚷起来,意思就是什么人这么缺德,咋能把脏水泼进她家的花盆里。母亲离得近,听得也最清,听女邻居嚷嚷得起劲,便笑吟吟走出自家屋子解释说,她看这盆花快干死了,便用洗鱼水给花施施肥,说十几年来,自家的花就是这样施肥的,长得旺。女邻居听完母亲的话,不但不领情反还责备母亲说:“你家的花爱怎么施肥你尽管施,我家的花不需要。”好心遭了一顿责备,让母亲很闹心。
让母亲闹心的第二件事情是花盆事件不久,女邻居家出现了一条类似大狼狗的宠物狗。毋庸说,那是女邻居买来的。宠物狗有母亲半身那么高,黑黝黝的皮毛,黑玻璃球似的眼睛,样子看上去很凶狠。一天清晨,母亲早起锻炼,推开门忽然看见楼道扶梯上拴着那条狗,吓得母亲哐当一声又关上了门。母亲在屋子里转悠了好久直到听见女邻居唤狗下楼才敢出门。下午,母亲在小区碰见一起下班回家的男女邻居,立即走上前委婉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意思就是她们养狗她不反对,但为了安全起见,希望她们往后最好别把那条狗独自拴在楼道里,以免伤人对大家都不好。男邻居对母亲提出的意见表示接受,女邻居则有些不高兴了,说母亲没有生活情趣,说母亲不通情达理。说到最后拂袖而去,但那以后母亲在楼道倒也再没遇到那条狗,不知是碰巧了还是母亲的话起了些作用。
母亲侍弄的鱼终于下锅了,浓浓的香味很快扑鼻而来,就要开饭了,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再次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力,母亲立即问:有人在敲门?我说是化缘的和尚在敲邻居家的门。听我如此说,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到门口。化缘的和尚还在敲,母亲说:“别敲了,邻居在休息。”说完递给和尚几款零钱示意人家快走,和尚拿着钱疑惑地看着母亲转身往楼下走去。母亲返身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我跟在母亲身后,疑惑地想:母亲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管起了邻居家的事?莫非那几件事把母亲气出了病?我百思不得其解。饭菜上桌后,我顺手关上了客厅门。已经落座的母亲听到关门声,马上念叨着说屋里的空气不太好,然后起身又拉开了客厅的门。吃饭时,想到母亲的反常,我说:“妈,隔日我抽空带你到医院查查病。”母亲立即嚷嚷着说自己没病,我没好气地回敬母亲说:“你没病,我咋看着你行为有些反常呢?”母亲气得不再理睬我,独自闷头吃起饭来。
母亲究竟是怎么了呢?午休时,我仔细回想着,从中午10点多我走进家门到吃过午饭,近两个小时母亲竟然多次提到了邻居家的门,这让我断定母亲必定是精神有些问题了。吃完午饭,我让母亲去休息,说锅碗由我来洗刷。母亲坚持让我去休息,说她反正也睡不着,还是由她侍弄。我很疑惑,前几日我感冒回家找药吃,母亲批评我说,年纪轻轻身体竟那么弱,以后要多像她学习,能吃能睡身体才会好。怎么仅过了几日,她就睡不着了呢?于是我再次建议母亲隔日到医院查查。母亲依旧说自己没病,见母亲如此坚定,我不再坚持。
母亲在洗刷锅碗,我顺手又关上了客厅门。听见响声母亲过来重又拉开,我气恼地说:“今天总开着客厅门,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母亲敷衍我说:“今天家里的空气不好,我要多吹吹风。”我不再理她,赌气转身休息去了。午休起来,我看见客厅的门敞开着,母亲斜躺在靠门的沙发上在假寐,我没惊动径直上班去了。下午,因为心里一直牵挂着母亲,干什么工作都心不在焉,于是,我提前下班匆匆往家赶去。走进楼道门直觉告诉我,家里的门依旧敞开着。果不其然,客厅的门敞开着,母亲斜躺在靠门的沙发在假寐。见我回来了忙坐起身问我晚上想吃啥。我没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生气地说:“你整天敞开着门,我看你是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明天无论如何要去医院查查。”听我这样说,本欲起身的母亲重又坐在沙发上发起呆来。我走进卧室放下包,然后到厨房收拾做饭。这时就听楼道里有个女人的尖叫声忽然传进屋子里,女人说:“天哪,老公,我们早上出门竟然忘了锁门,家里的东西不会都丢光了吧?”接着就听有人蹬蹬蹬往楼上跑,稍顷我听见了母亲的说话声,母亲说:“年轻人,往后出门一定要记得锁门啊!”说完哐当一声关上了客厅门。我愣怔地站在厨房,心里面瞬间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
隔天,女邻居破天荒送了母亲一条红纱巾。
(原创作品,作者授权)
鲁兴华,青铜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青铜峡市政协委员,吴忠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宁夏文学院签约作家,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作家班学员。现在青铜峡市文化馆创研室工作。致力于文学创作以来,在《读者》《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集》《中国戏曲之家》《安徽文学》《朔方》《黄河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作品约计150万字,已出版《“骆驼”的罗曼史》《为你开门》两部文学作品集。2009年5月,小说《画殇》荣获第二届“新视野”杯全国文学征文大赛三等奖;2009年10月,散文《没把婆婆当妈看》,被中国散文学会评为“2009中国百篇散文奖”;2010年10月,小说《一只羊的独白》荣获“《小说选刊》首届全国小说笔会短篇小说三等奖”;2011年10月,小说《一只羊的独白》荣获第20届全国“梁斌小说奖”短篇小说二等奖;2014年11月,小说《旅途》,荣获第23届全国“梁斌小说奖”短篇小说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