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林:读王朝闻《我爱八大》(7)
读王朝闻《我爱八大》(7)
——《我才是我》篇
刘晓林
简约而不简单,简约可以称得上是对复杂过滤后的集萃。博收约取是一件高难度的事情,许多人一生都在博收却始终不能进入约取的阶段。或许某人很勤奋,或许某人很聪明;或许某人很有计划,或许某人很有策略。必须声明的是:只要其不能做到约取,那么此人休想成就真正的自我——终生都在做着他人的影子,终生都在过着他人的生活,终生都在创作他人的艺术。八大山人一生在荷花的创作上倾注了非常多的心血,个中三昧我们只能猜测:他钦荷花之“品性”还是慕荷花之“风骨?抑或兼是而有之?总之,“哭之笑之”的腕下芙蓉与众不同。在或独立或稀落或丛集的荷花图册中蕴贮着四时的变换与“缤纷”的情感。
《河上花图卷》是八大山人历经数月观察荷花的开落全过程后宣泄胸中块垒的结果,它可能是朱耷所有荷花图中的尺幅最大者。其上题了山人自作、洋洋洒洒的二百余字的《河上花歌》:“河上花,一千叶,六郎买醉无休歇。万转千回丁六娘,直到牵牛望河北……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还舟未?乐歌行,泉飞叠叠花循循。东西南北怪底同,朝还并蒂难重陈,至今想见芝山人。”王朝闻先生认为这幅长卷“不能不觉得这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构图方式”,我却认为正常至极。若将《河上花图卷》视为花鸟画较视为山水画更为妥当些,整个画面的主题是荷花而非山石和流泉。这样来看时,你我便感觉不出构图的多么独特——其他的出现都是为河上花(包括兰竹)服务的。我们是否可以从《河上花图卷》中品读出“荷花似乎都不屑于争坐首席”,这要因人而异了。
八大山人荷花创作影响了中国近现代的不少大画家,齐白石、张大千、石鲁……其中,对潘天寿的影响殊巨。只要我们静下心来琢磨,在大艺术家的作品里会发现“平中见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九天居士认为:一幅好的作品,其整体之美在于“无大的过错”(平),其“点睛之美”在于“出乎意料”(奇)。“阴阳”相融才会产生大美!大艺术家在哲学感悟上的相通之处很多,比如八大山人与潘天寿。
伟大的作品多诞生于创作者的兴之所至与大平和时,前者如蓬勃的生命律动,后者如蕴藉的静水流深。就《河上花图卷》上的题文来看,八大山人当时的情境是非吐不可了!他可以归入佛道儒哪一家?在《河上花歌》出现了“六郎”、“丁六娘”,也出现了“买醉”、“还舟未”。世俗之欢愉与出尘之逸兴纠缠着。六郎是唐朝武则天时的宠臣。《唐书·杨再思传》言:“人言六郎似莲,非也!正谓莲花似六郎耳。”丁六娘为隋时名妓,婆娑婀娜。“买醉”、“还舟未”皆与大诗人李白相关。也许在创作这幅作品时,八大山人的灵腑中不知想到了多少的人和事——平淡、繁华在云来烟往中生灭循环。
艺术贵在创造为世人所熟知,其实真正能创造的在每个时代能有几人呢?大多数能继承好就已经不错了!不过,“创造”仍然激励着征途中的你我。艺术贵在自我,我一向认为同等层面的作品,谁的自我越凸显谁的价值越大。不同的环境、经历、学识、性情等造就了不同的艺术家,八大山人作画时的兴趣与意图是什么?我们只能是猜测罢了。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孜孜求索,更有着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天赋;最为难得的是,他终生的生命主体中是迷恋自己,尽管在生命历程的某一阶段他也想过做他人;最终,他相通了“我就是我”。听,有人在唱“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这是八大山人的知己石涛做出的呐喊,对八大山人同样适用。
附:
王朝闻:《我爱八大》之“我才是我”
八大山人的小幅画荷,构图和造型虽很单纯,所表现的情调却不单调,形态和画意都不雷同。它们不只同样具有直接看不到只能想象到的广阔空间,细笔勾画的荷花,往往还有一半藏在阔笔水墨画成的荷叶之间。有一幅含苞花蕾出现于画面的显著地位,画里却没有盛开的荷花;另一幅荷塘里既有盛开的荷花也有未开的花蕾。这些差别好像十分平凡,但在几幅不同画面上出现这些花型的差别,却可能给观画者造成一种时间的幻觉,好像时间正在暗中推移。这样表现时间过程的间接方式,和空间的间接表现一样,相应地体现了造型艺术蕴涵的哲理——“有无相生”。
观赏《河上花图卷》时,且不管荷花是否也能生长在河边,只看它那山水画与花卉画相结合的特殊体裁,也不能不觉得这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构图方式。画面里的兰竹与荷花,在一般的山水画里,从来没有占据过这么显著的地位。画面多是山石和流泉,间插着出现的重要角色即那形态不同的荷花。画面虽有兰竹等配角出现,荷花并不因此失去其主角身份。显得更有趣的特点,是画里的荷花似乎都不屑于争坐首席。这种处处有“绿叶”扶持着的美人,似乎因为谦虚所以显得更自重,也更可敬。
如果这是我的少见多怪,这些话算是白说了。如果八大山人对他看中的题材——荷花的兴趣在于“欲笑还颦”,那么,他所画荷花所显示的审美特征,与后来人潘天寿反复强调的平中见奇的论点相吻合。也许可以说,潘天寿关于平凡与神奇关系的论点,也是对八大山人绘画形态审美特征间接的概括。
八大山人在卷末自题《戏作河上花歌》二百余字里,不知是不是带禅意的“实相无相”。我不想从神学角度探索八大山人为什么要这样爱画莲花的理论根据,只凭画面上直觉性的物质形态着眼,似也可能猜想到画家的动机,像是兴之所至引起的创作冲动。如果和莲花在民间美术中居于显著地位的现象相比较,看不出双方有分明的联系。我也不了解上述歌词“万转千回丁六娘,直到牵牛望河北。欲雨巫山翠盖斜,片云卷去昆明黑。馈尔明珠擎不得,涂上心头共团墨”等诗句的内涵,我只觉得这些气势流畅活泼的诗句经得起反复的观赏。
八大山人作画时的兴趣与意图,可能与别的文人画家的兴趣有些不同,也许他的作品所流露出来的趣味或兴趣,是他自己未必察觉的一种爱与憎等情感因素相联系着的。是否有什么潜在的智力在支配着他作画的兴趣,我至今还缺乏充分的材料以进行深入的探讨,不好妄说。但是,不论他神经失常是不是装出来应付恶劣环境的,也可见他生活的艰难,仅凭直觉似能看出,爱画莲花的八大山人与法国画家莫奈有各自不同的着眼点。八大山人审美趣味的独特点,和石涛在《画语录》里所强调的“我”与“法”的关系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