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的一辈子
大舅的一辈子
文/张明成
岁月如歌,记忆就像一杯甘甜的琼酿,而生活则是酸甜苦辣的调味瓶,让你饱尝艰辛。
——题记
二零一七年阴历八月十三,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那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院里的小黑狗疯了似的叫个不停,屋檐下食槽里狗食也没吃一口,碗里的水也是……
早晨接到大舅去逝的消息,是他邻居打来的电话。这个不幸的消息就像一阵沉沉的闷雷击在我的心头。我的心悚然一惊,两眼痴痴地望着窗外,心里一阵阵难受。
八点左右,姐姐、大哥与我急匆匆来到水磨村,带着泥泞,我们三人匆匆迈进大舅屋里, 眼前的一幕让我们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大舅生前的一幕幕就像过电影一样闪过我们心头……
水磨村在憨山脚下,对面是通往五台山绵延不断的山岭,整个村庄三面环山,只有北面是开阔的平川。村子不大,但称得上是世外桃源,每年一到盛夏,青山绿水,家家户户院子里瓜果飘香。村口南有一盘很大的木质水风车,被大石下流出的山泉一冲就哗哗地响,很有节奏,晚间听去好似月下老人在弹奏。这个村庄从我记事起就有许多讲不完的故事,那山、那水、那人全都那么新鲜,那么风趣幽默。大山里的灵气孕育了这里的山民,在他们脸上写下憨直,在他们的骨子里印下纯朴和永恒。
大舅的故事还得从他小时候讲起: 他小时候老家不在水磨村,原本在村北二里地的南峪口村,我姥爷割柴摔死后,姥娘就改嫁到了水磨村。
东山乡南峪口村过去不大,村里有李姓,王姓、赵姓三家大户。李家大多数居住在村东南。
姥爷就是李姓,近门的大小弟兄十一个,他排行老三,没有大名,村里人惯叫他“三圪蛋”。从大舅记事起,姥爷家就很穷。姥娘一共生了姐弟四人,我的母亲最先出生,是家里唯一的女儿。
大舅十三岁时就订了娃娃亲,媳妇是从灵丘县逃荒来的,当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就流落到了南峪口村找了块栖身之地。那个年代,双方订亲后就由男方家把女方早早接来抚养。童养媳比大舅小三岁,小名翠莲,一头乌黑的秀发梳着两条俊俏的小辫,人也生的好看。
也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姥娘每天为这两个“小祖宗”操碎了心,一睁眼二人不是吵就是闹,有时甚至用火铲打架。就这样这两个小祖宗,不知不觉相处了三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夏日,杨柳依依,小河畔和山野里的草绿油油的,圪塄上和山洼洼里野花盛开。草丛中有些野菜。姥娘一家没太多好的口粮,高梁面和土豆饼便算是最好,要么就是粗糠野菜度日。
四月天的上午,家母和童养舅母还有村里几个姊妹一早就挎上篮子去村外的山沟里挖野菜。半晌时分,小舅母篮子里已挑了很多野菜,她平时干活就手急躁,其他姊妹们妒忌心强,反而骗她说那些野菜是狗粪滩里长出来的,小舅母当时就生了气,篮子里的野菜扬了一地,一个人赌气离开,独自去“姑姑寺沟”(村西方向的一个小山沟)里挑菜去了。
约莫半盏茶功夫,大家就听到了嘶心裂肺的呼喊声 “救命!救命……”,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山沟里传出来。只见从北面山坡上有一个羊倌急匆匆地向沟里跑去,手里的羊鞭甩出的声音在山中回荡,旷野里远远荡起一阵阵尘土。
小舅母已经被按倒在地,狼正要撕咬。羊倌还离她大约五六丈左右,只能操起鞭子使劲把地抽得“啪啪”作响。
狼是凶恶的食肉动物,哪在乎人类这些举动,叼住舅母就是不松口。羊倌急了,拾起地上的土坷垃使劲砸向狼,狼一害怕松了口,回头向羊倌呲牙咧嘴,然后一口又叼住了舅母的屁股,深深地咬了下去。
四月天衣服穿的本来就单薄,何况那个年月有几个是衣服全部遮体的,很快血顺着舅母的腚缓缓流了出来,地上殷红一片,那凶恶的狼见了血更不松口。羊倌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却无从下手,无奈只能回头朝着村里使劲地呐喊起来,“来人呐!快救人呀……”
想来舅母命不该绝,村里人有几个听到呼叫声,赶忙手里拿着锄头,拿着锹鐝,拼命地奔了过来。
恶狼望着冲过来的人群,顿时产生了恐惧,迅速用尖利的牙齿撕开了她的裤子,从舅母屁股上叼了一大块肉顺着圪塄畔哧溜一下跑了,舅母则昏死过去……
下晌时分,舅母终于醒了过来,一睁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或许是伤口痛的厉害,要不就是惊吓过度,舅母哭了一阵停了下来。她发觉身边站了很多邻居,不大的小屋里挤得满满的,自己就像在梦里一样,也不知是谁把她抱回来的。有几个大人按着她,姥娘一把一把地从盆里抓着糜面往她屁股伤口里塞,痛得她撕心裂肺地喊。我的母亲坐在舅母身边用扇子驱赶着伤口处的苍蝇,姥娘一边往里塞糜面一边用布擦着眼泪,心似刀剜一般难受!
就这样,转眼三个半月过去了。舅母的伤口处长出了新肉芽,痛苦的日子总算煎熬出来了。
大舅十六岁那年冬天,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好似晴天霹雳,让一家人欲哭无泪。姥爷上山砍柴摔死了!那天夜幕降临,姥爷也没回来,村里人帮忙在山里找了一晚上也不见人影,直到第二天上午村民们才找到姥爷的尸体。从山里弄回他时,已没个人样,整个人浑身上下面目全毁了,成了个血“葫芦”,衣服扯得一条一条的。
姥爷的尸体在家里放了三日,棺木还是薄皮杨木板做的,连板凳都没敢上。那时候棺材在板凳上放是有说法的,棺木放在板凳上就得做事宴,不能草草了事,自然要花很多钱,姥娘果断拿了主意,第四天上午姥爷的灵柩匆匆下了葬,是热心的村民们帮忙操办的。
姥爷去世后,一家重担全落在了大舅身上。记得那年后秋,村里许多年轻后生们都去太原铁路当工人了,我大舅也想去,晚上偷偷跟我姥娘嘀咕,征求姥娘的意见。姥娘没有同意,她担心儿子走后,儿媳翠莲怎么办,虽然伤口好了,但落下一身毛病走路一瘸一拐得令人心酸!
日子过得越来越紧,一年见不了一点荤腥。姥娘愁的两鬓早早就白了,偏巧亲家又上门了,看着自己女儿如今的模样,鼻子一酸流下两行眼泪......
“亲家母!我这次来你们家是领我女儿回去的!”舅母的娘满脸生气,果断说道:“亲家!这个家别说养活我女儿,就连四只眼的耗子也养不活,咱们两家以后一刀两断!我得给我女儿另找活路!”大舅岳母气愤愤地说道。屋子里很沉闷,舅母母亲说完拉着女儿头也不回离开了姥娘家,身后传来一阵阵怨气......
姥娘和大舅当时也没了主意,只好由着她娘俩。望着远去的背影,姥娘和大舅心如刀绞,不是滋味。“难道这个家就这么散了?”姥娘木雕似地站在那里噙着泪花喃喃说道。 “走吧!走吧!走的越远越好,省得在咱这个破家活受罪!”
这段荒唐的姻缘终于走到了尽头。舅母走后,大舅好几天茶不思饭不吃,姥娘和村里人再三劝说,大舅总算心活了。几天后大舅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感觉更坚强了,他虽然从小一天书也没有读过,但是跟我姥爷学会了一门好手艺:编箩筐,粪篓子。山里的柳条很柔软,再加上自己心灵手巧,过庙会的时候把自己编好的箩筐和粪篓子背去砂河集市上去卖,换来零花钱交给姥娘,另一部分供我二舅读书,平时闲下来在村里打短工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姥娘也帮有钱人家缝缝补补挣点小钱,生活虽难,但总算也熬过来了。
俗话说的好:“人伴贤良品自高,鸟随鸾凤飞藤橼”。 十八岁那年,大舅不听姥娘劝说,相跟几个年轻后生去太原铁路当了临时工,家里丟下了我二舅和姥娘。村里那时挣工分,家里劳力多自然分的粮就多,姥娘不得不扛起了重劳力,每天支撑瘦弱的身体去地里干农活,一天下来挣不了几个工分。秋后分的粮又少,家里的苦日子接蹱而来,只好托人捎话让大舅回来,大舅不识字自然不能跟家里书信往来,只给姥娘带回一句话:再过半年,他们这批临时工就可以转正了。为了维持生计,姥娘跟村民借了很多粮食,即便如此,也难以为继,只好硬起心肠,狠心让我大舅回来了。大舅很不情愿,生了十来天闷气。慢慢地,大舅静下了心,把梦想和信念搁在了心底,开始谋起了自己的生活出路。
那年秋后,大舅在村里油坊做了帮工,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又学会了榨油这门技术。村里人看见大舅勤快又老实,有人给他提媒,大舅总是摇摇头一言不发。姥娘心里明白,儿子心事重,心灵上的打击太大了。日子虽然过的节俭,但是比起前几年还是好了很多。姥娘也经人介绍改嫁到了水磨村,后姥爷也姓李,也排行老三,大名李三娃。虽然人样生的难看,但性格随和,对我大舅和二舅就像亲孩子一样。尽管如此,由于年纪差得大,两个舅舅平时只以“叔叔”相称,后姥爷也不计较这些。第二年秋天,姥娘又生下了三舅。后姥爷为了养活这几个孩子,在社里当了看门的,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大舅在家里非常勤快,自尊心极强且爱面子,不想让人说靠后爹养活着,油坊里的活也多,自己不会计工,每天用铅笔在“粉莲纸”小本本上画道道,满整天就画一竖道,前半天没去就在下面画半竖道,自然后半天没去就把道道画在了上面,小本本每天揣在衣兜里生怕丟了似的。平时闲暇时候就和泥在院子里脱土坯坯,把脱好的土坯晾干后一块块码成摞,在自家住的屋子东面又整出了一块空地,用脚东量量西步步,然后就开始挖地基,挖好后就抱石头砌根基,那时候没有水泥全靠泥巴。一层石头一层泥,根基垒的像模像样,邻居见了人人夸。
大约用了两三个月时间,三间单层瓦房盖好了,屋里用细泥摸的平平整整,白土水一刷甭提那个牛气了。村里人跟我大舅开玩笑说:“老眉娶媳妇哇!谁家闺女给了你谁享福!”大舅总是嘿嘿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转眼到了秋后,在东山乡读书的二舅毕业了,还考了全乡第一名。乡领导爱惜二舅是个人材,硬是留住他在水磨村当了村支部书记。紧接着提媒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二舅不敢应答,总是让姥娘先给哥哥成家,再说自己又刚读书出来,哪有钱娶媳妇?每每一提到媳妇自己就羞红了脸。大舅看出了弟弟的心事,晚上睡着了就悄悄跟我姥娘嘀咕。姥娘很为难不作回答,有时草草搪塞过去。有一天趁二舅去村委不在家,大舅悄悄拿出一个纸包,神神秘秘的拿到姥娘跟前:“娘!你看这是啥?”姥娘先是一愣怔,然后问:“这是啥呀?神神秘秘的!”大舅把纸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露出一沓破破旧旧的钱,姥娘弄的一头雾水。“孩子,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不会是偷来的吧?咱李家世世代代都是清白人家。”大舅不言语只是“嘿嘿”一笑,“娘你放心,你儿子是啥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着大舅非常认真的样子,姥娘算是相信了。捻开数了数连零带整二百块,在那个年月这可是个不小的数字,姥娘感到喜出望外。“娘,这二百块钱拿去给弟弟娶媳妇吧,趁他岁数还小。”大舅认真地说道。姥娘很感动,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你很懂事,娘没白疼你,也不忍心花你挣来的钱!可是,可是你也得成个家呀!你弟弟岁数还小,不着急!”姥娘犹豫着。大舅没言语,像往常一样还是憨憨一笑,算是跟娘打了招呼。
来年阴历七月,二舅在大舅地催促下终于订了亲,媳妇是山会村的,脸蛋俊俏,身体结实,不仅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媳妇,而且嘴巴很甜,一进门就哥长娘短的叫个不停,哄的姥娘心里美滋滋的,大舅也看在眼里,喜在眉间。
结婚那天坐了三四桌人,有本家人,亲戚和乡里领导。姥娘给置办得很体面,彩礼是一台脚踏缝纫机,一只大红洋箱,外加两床新被褥。新盖的三间瓦房做了新房,大红对联、大红喜字配上二妗的红盖头,整个屋子成了火炭红。大舅里里外外帮着忙,心里乐滋滋的,姥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难寻这么懂事的孩子。日子一天天地过,岁月在指缝间流逝。大舅始终孤身一人陪伴姥娘过日子,转眼就过了成家的年纪。三舅没读完小学就辍学了,那年乡里征兵,三舅参了军。儿大不由娘,姥娘也觉得儿子参军是最光荣的职业,自然心里没有其他顾虑,只盼自已的孩子个个出息。
一方水土孕育着一方人,这里的村民是那么的纯朴憨实,心灵手巧,他们在村南口那盘木质水风车上用篮条石碹成桥洞,然后用条石砌成地基,利用下面的山泉水就地取材建了座小型油坊,做工虽然粗糙,但泉水水质甘甜爽口,大舅的榨油技术又很棒。那金色的黄芥油、深红的胡麻油扑鼻的清香,招来四面八方邻近的村民纷纷来购买,有的用胡麻籽和黄芥籽来换。生意红红火火,姥娘的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二妗又给生了两个男孩,每天围在姥娘身边闹腾个不停,儿孙绕膝其乐融融。
那年秋后,三舅当兵退伍回来了,村里给他安排了个小职务,媒人提亲也成了家。还是大舅把平时攒下来的钱拿出来给成的亲,虽然不是亲弟兄,但跟亲弟兄一样相处的和睦。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无情的上苍再次把灾难降临到了姥娘家中,一场横祸夺去了二舅年轻的生命。
那年他逢九,三十六岁,母亲记得清晰。一天上午,油坊里刚刚榨出来的两蒌子油放在了社里门口,下午等着给人家送去。也不知是谁家的毛驴窜进了社里,用蹄子踢倒了油篓,两篓油洒了一地,人们发觉时已经迟了。大舅进来,一看地上傻了眼,从地上捡起一根干树枝气乎乎地向那头驴抽去,驴见状一阵撒欢跑了。无奈,大舅又匆忙回到油坊,心想油已经洒了,想办法下午再赶工榨些补起来给人家送去。但偏巧村里停电了,变压器上的“羊腿棒”(村民们对高压离合器的戏称)掉了,自已又不懂电路,村里的电工那天也不知去哪里了。大舅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无奈只能等。约莫两袋烟的功夫,二舅从山上割柴回来了,刚进家饭还没吃一口,村里人就急匆匆跑到二舅院里告诉了详情。二舅二话没说,从家里饭篮里拿了半块玉米窝头,边走边吃来到村口变压器下,抬起头望了望变压器上面分离了的“羊腿棒”,他自己也不会操作。以前只是见村里电工用一个带勾子的长杆对准分离口把 “羊腿棒”使劲往上一推就吸住了,可是今天电工又不在村里,怎么办?他找了人家院子里的一根杨木棍,二话没说就爬上了电杆半腰的变压器上面,脚踩在变压器上,用棍子扶住分离的“羊腿棒”使劲朝着上面一推,只听到“叭”的一声,高压离合器接通了,紧接着自已脚下“呼”的一声,冒出一个红火球!“啪”二舅被电击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知觉,从变压器上面摔了下来。电杆下面全是石头,二舅的头着实地摔在了石头棱上。这突发情况把电杆下面的村民们惊呆了,半晌都没回过味来。
“快,快,看看怎么回事?”大伙一下子围上来,在油坊的大舅接到消息也不顾一切朝变压器跑去。那天我三舅刚好也不在村里,大伙把我二舅上半身子扶了起来,有的用手掐人中,有的拍背,大家使劲地呼喊,乱成了一锅粥。但不管怎样呼喊,二舅就是不出声,大舅不顾一切把二舅背起来朝家奔去。
等抬到坑上的时候,二舅已经没了生命迹象,二妗和姥娘哭成了泪人。屋子里的村民低垂着头,眼里含着泪花,空气里荡着悲痛。
二舅走了……嘴巴外边还残留着些窝头碎粒,面色苍白,两眼还没有闭上,姥娘一边哭,一边用手轻轻地把二舅的双眼皮合上。大舅站在屋里使劲地捶打着自已的胸脯,懊悔不已。
二舅的尸体在家里停放了七天,送行那日,县里、乡里领导都来了,为我二舅举行了追悼仪式,安慰了姥娘和二妗,临走时留下了些怃恤金,算是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人生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遭遇,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深深地插在姥娘和大舅心上,无情的岁月夺去了他们的欢笑,悲伤和苦愁爬满了他们的双脸。姥娘苍老了许多,常常在梦中惊醒,呼喊着儿子,身体消瘦了许多。二妗勉强给二舅守孝三年,就被代县一个耍钱的“白花”领回去做了老婆,两个可怜的孩子扔给了姥娘和大舅照料,姥娘仿佛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那段难熬的日子。两个娃娃小,不懂事,整天跟村里的孩子打打闹闹着实让她操碎了心。三舅一家后来也把户迁到了上浪涧岳父村,家里的一切重担又落在了大舅身上,既要供这两个孩子读书,又要照料生活起居。姥娘也上了年纪,没有那么多精力了,平时想念二舅常常哭,两眼渐渐模糊不清。
两个孩子读完小学后,二妗想念他们,就把两个孩子带走了。为了不遭后爸嫌弃就让孩子们都随了人家姓。不过几年光景,姥娘也去世了,家里就孤单单留下大舅一人,他也上了年纪,油坊活干不动了。闲时他在自家院子里和二舅家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树,有杏树、梨树和苹果树。每年一到阴历六月间,杏树上缀满了黄澄澄的果子,用嘴一咬,甘甜爽口。梨树和苹果树也请人嫁接过了,一到春季,满树梨花雪白一片,惹人喜爱。树下,大舅用铁耙子把地整的一陇一陇的,土质松松软软,再撒上白菜籽,菠菜籽,西红柿,西葫芦籽,一到夏季绿树成荫,瓜果飘香好不安逸!秋天就上憨山釆蘑菇,刨药材,等蘑菇晾干后就把这些拿去砂河换成了现钱,一个人的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就是缺少个缝缝补补的老伴。每年一到夏季杏子熟了的时候,母亲就去大舅家住上一段日子,帮他拆洗行李铺盖,那时候我也放了假,母亲就把我领去了水磨村。年幼的我像是去了世外桃源,大舅家的一草一木都令我新鲜,那里有看不完的风景,山上有数不清的野果子:酸刺,地仁,狗独还有那红得鲜艳的山丹丹花,满山遍野着实喜人,回家的时候,总恋恋不舍。
那段童年的日子至今让我回味无穷,那山,那树,那草,那憨厚的山民......永远让我牵肠挂肚般的思念。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二零一三年,我的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大舅又失去了两位亲人。转眼到了垂暮之年,二舅的两个孩子也长大成了家,有时抽空开着车回水磨村买些吃的东西看看自己的大爷。走的时候大舅就从院子里给他们摘些蔬菜瓜果,车里总是塞得满满。大舅站在村口,目送着两个侄儿走远了才回家。每年夏季和冬季,我和哥哥姐姐也抽空买些东西去看望他,回时也是这样。
大舅已是满头白发了,两鬓如霜,脸上爬满了皱纹,常常气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两个侄儿也不知是因为忙,还是有其他事情,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大舅又不会用手机,照料他的事就落到了我们外甥身上。有时候我们就把他接到镇上住几天,有时候姐姐也把他接去自家住上一段日子。时间一长,他就想回家,我们也留不住,只能依着他的心事。
老人都恋家,他的心事我们明白,是怕“扰害”小的。自己痰多,在家里平时自备一个唾痰的玻璃瓶,怕小辈儿们嫌弃。人老了,来亲戚家怕说闲话,自己那么爱面子。二零零七年正月,我把他接到家里住,晚上他跟我说:“三,大舅身体怕熬不过今年,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啥事?大舅。”我连忙问。
“你两个表弟如今也顾不上看我,我这几年攒了几个钱,想把后事托付给你们弟兄几个。我死后,帮我碹个葬,买副好一点的柏木棺材,剩下的钱简单点做个事宴。把村里上年纪的都叫上,红火红火,就当我请人打个平火。”
“大舅,你的身体没问题,还能活几年。”我笑着劝道,
“唉!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今儿活着也许明天就见不到太阳了。”大舅郑重地说道,“明天你把你大哥叫来吧,我得提前安排!”我只能应承。
第二天,我把大哥叫到家里。大舅把身上用布包着的存折拿了出来,然后对我俩说:“大外甥,三外甥,大舅身上的存折里有三万元,我想交给你弟兄俩保管。我死后的安排昨晚跟你三弟交待了。”
我又把昨晚的事情,跟我大哥重复了一遍。最后我弟兄俩做了个决定,我跟大舅说:“大舅,这个钱我们不能替你保管,有些事将来怕对我俩个表弟说不清,最好是找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保管为好!”
我突然想到了大舅本家的侄儿,人家是镇上派出所的所长,交给人家保管再好不过,我把想法跟他们俩人一讲,大哥也赞同我的想法,最后意见一致,于是便找到了表哥,把大舅的嘱托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起初,表哥不答应,怕有责任。后来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终于答应替大舅保管。这三万块钱,表哥存到了银行里。
大舅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也捱不住了,躺在炕上,说话也有气无力。有时咳嗽痰中带血,偶尔梦中呼喊着姥娘和二舅的名字。我们让他去医院住一段时间,他摇摇头,就是不去,他想回家。
八月,秋高气爽,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一天,他执意要回去,说是今天自己身体感觉好多了。这几天,他总爱吃凉粉,说是胃里烧的难受。回时我买了几袋凉粉,另外买了大饼和水果。那天我陪着大舅住了一晚,之后大哥去了,一直陪着他。眼看快过中秋了,八月十二那天下午,大哥有事回了趟家,临走给大舅喂了几口熬好的小米粥,告诉大舅,他第二天早上早点儿去水磨。本考虑,丟下大舅一晚上没事情,谁知那天晚上竟成了甥舅俩人最后的诀别。
傍晚时分,大山里就起了风,树叶被吹地哗哗直响,阴云布满天空。村口那盘水风车比往日转得更急,邻居院里的牛也不如以前安稳,院里的小黑不停地向着屋子里吠,那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空中渐渐飘起了小雨。洞口的蚂蚁用触角笨拙地碰着沙砾,见没什么松动,便转身没入黑暗之中,一直忙碌的它们此刻只想长久地睡上一个好觉……
文字责编:杨荣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