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风物志|香尘: ​老灶屋的窗

老灶屋的窗

香尘

阳台上闲望,是我喜欢的一个事情。拉开窗,能闻到窗下香樟树的清香,是春天的呼吸,忽然胸口便松朗起来。

前面不远处尚存一座村庄,我能看到它的背影,一条近乎干涸的河,岸边有芦苇,三月的芦苇该叫蒹葭,还有三三两两的一些杂树,因着这些树的芽叶,才知晓三月的确好看,光是绿,就浅淡深浓纷呈如许。最近,非常怀念儿时的村庄,或许就是因为这眼前似曾相识的草木屋瓦吧。

而对着窗,又不免想起从前住蒋巷时那所老灶屋的几扇窗来,南窗西窗北窗,各有各的风景。那会的窗相对老式,木格子镶玻璃,一般是上中下三格,左右对称,平常关闭时用插销插牢,推开后则需要用窗搭钩搭牢固定。我最喜欢把关闭了整个冬天的窗户,在春天里哗啦一声推开,春风扑面,心也跟着飘扬起来。

那会,我家的灶屋非常明亮通透,朝东开门,南西北三面开窗。我问外公为啥东面只有墙没有窗,他说,哎呀,东窗要事发,不好,不好。所以,在靠东墙边放张八仙桌,三条长板凳,窜门的人来了,就坐板凳上围着桌子,嘠嘎讪胡喝喝茶。我还不懂东窗事发啥意思,还是姆妈解释说,外公之前戴着黑五类的帽子,一举一动别人都要打小报告嚼舌根,就特别怕言语上招小人。

南窗靠着灶台,清晨,阳光从南窗斜照进来,照到灶台边上,平常肉眼看不见的尘埃,在光河里翻滚,微小而浩荡。外公就站在这光里,替我们盛粥,然后捧着粥碗,问我们要吃白糖粥还是酱油粥。我天生喜咸不喜甜,大多数选酱油粥,我阿哥则比较喜欢吃甜,糖粥糖饭他最爱,所以他后来蛀牙了,我一直没有。

记忆中,南窗下一直生长着一大丛美人蕉,大红的花,开的时候,在灶间里一眼就能看到。看到了,可不会起欣赏的心思,只晓得嘴馋,就时常站在花前,掐下一朵又一朵花,然后把花蒂放在嘴里用力一吸,有花蜜的味道就会欢快地在舌尖上旋转,清亮甘甜得很。姆妈骂我们辣手摧花时,外公只是笑,说,好啦好啦,只是折了花,没有折了蕉叶,看不着花,听听雨也蛮好的。灶屋屋檐的雨水,打在美人蕉上,听上去很是单调,有啥好听的?外公说,听了心静啊,只要能让人心静的,都是好的。

灶屋的西窗,在灶台另一边,窗外是一片半荒废的稀疏竹林,白日里,看不出什么美感。倒是有月亮的夜晚,月光透过西窗时,顺便把竹影照到东面白墙之上,竹影摇动,有水墨画之美。西窗只在春天的时候最热闹,春天的竹林出春笋,最开始时,姆妈会每天挑一些,直接从西窗塞进来,我接着后就负责剥壳。她不让我帮忙挖竹笋,是怕我不管大小都挖掉。不过,下了几场雨后,春笋长太快,根本来不及吃,也吃不完,她就放任我去挖了,我呢反而不是一锅端,而是挑三拣四挖卖相最好最嫩的,吃口好呀。

也因为西窗靠近竹林,而竹林常有蛇出没,所以,春末之后很少开窗了。起因就是有一次,姆妈在灶上炒菜,我在灶下烧火,忽然听到头顶有嘶嘶声,抬头一看,哎吆姆妈呀,有一条蛇正缠绕在西窗上,探进半个身子朝我不断吐舌头。我吓得惊叫起来,还是姆妈反应快,就近抄起一只蛇皮袋往蛇脑袋上一套一扎,然后从窗棂上扯下来,再用锄头就地正法了它。算是一场西窗惊魂记。

灶屋的北窗,望出去风景最好。窗外是姆妈种的小菜园,都是日常吃的蔬菜,韭菜枸杞青椒落苏之类。菜园与屋角处有棵李树,是姆妈去问村里人家讨要来一根枝条扦插的,种在灶屋后面。活了,发芽了,叶绿了,开花了,两年,三年,可就是不结果。看着村里别人家的李树挂果累累,有的得靠架子才把树撑起来,她好几次气得想砍了自家的李树。我却觉得一树李花映北窗,荫凉还好看,反正也不占地方,一番力争之下就任其生长了下来。

从北窗往不远处看,是一条河。河对岸有大片菜地,菜地过去是另外一个村庄。这样子距离的村庄和村庄之间,人们大多还是相熟的。经常,姆妈在菜园里忙碌时,河对岸的菜地边会有人发一声喊,招呼她,于是两人隔着一条河开始嘠讪胡。虽然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闲话,倒是都声音清亮讲得兴头十足,非常开怀。我想着大概是她们的言语有了相互间的落脚处吧,就像我穿过北窗的目光,在更远的地方找到了落脚处一样。

更远的地方,也是更远的时光。阳光照过来,雨水落过去,窗开开关关,风窜来窜去。长着长着我就翻过窗台了,再长着长着,我就把这些窗给抛诸脑后了。但是,窗其实一直如影随形着,因为,生命开端于此,是亲人们打开了血脉之窗,才让我成为一个拥有名姓的世间之人,领略了冷暖,领略了百态,也领略了风景。不管窗里窗外,人间总有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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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尘,上海嘉定人,文字爱好者。有散文、小说、诗歌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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