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19 : 十九世纪英国小说
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小说家兼诗人,诗名高扬、广受赞誉时,写了小说《威弗利》(Waverley),不自信,隐名出版,却大受欢迎。此后作二十九部小说,部部受欢迎。木心说,司各特文笔收转自如,材料极其丰富,歌德大赞,称其伟大。晚年穷困,过度工作以偿还债务,虽然许多债本可以不用还的。
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的作者,与司各特同代,很特异的女作家,生前几乎无人知道这么个女作家,小说名实相符。她的作品木心以为是不易读的,写凡人凡事,六部小说,前后很完美。她的讽刺很平静,简朴的手法,很秀美。女性作家中木心非常推崇奥斯汀,有天才,有功力。那时女人写小说是笑话,要被人看不起的。奥斯汀就在那种翻板的小桌上写,听到脚步声,连忙盖上桌面。这样提心吊胆的写作生涯,竟能完成六部长篇小说。
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早年穷困,父亲还不出债,入狱,他探监。不幸的生活造就他的文学起点。他从未进过学校,一切自修。父亲出狱后送他到律师事务所工作,他不喜,宁可去当速记员,得以练习速记和文章的剪裁。空闲时喜欢在伦敦街头漫游。初写滑稽有趣的东西登在报上,被人发现,请他去做连环画的脚本编写,《匹克威克外传》(The Pickwick Papers)出版后,读者兴趣不在画而在文,迅速家喻户晓。狄更斯二十五岁前后,小说开始一部部出来,广受欢迎。晚年不写了,常在听众面前朗诵自己的作品。他的作品拍成电影最多,一拍再拍。《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双城记》(A Tale of Two Cities)、《雾都孤儿》(Oliver Twist)、《老古玩店》(The Old Curiosity Shop)。
木心评价,正统文学批评说狄更斯艺术水准不够,认为是通俗小说作家。木心以为这种批评煞风景,在狄更斯的书中,仁慈的心灵,柔和的感情,源源流出。说他浅薄,其实他另有深意;他的人物,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但和中国式的因果报应不同,他描述的这种“报应法”是一种很好的心灵滋补。托尔斯泰说:忧来无方,窗外下雨,坐沙发,吃巧克力,读狄更斯,心情又会好起来,和世界妥协。狄更斯的小说结尾,常常是失散或久别的亲友又聚在一起了,总是在夜晚,总是在壁炉柴火熊熊燃烧时,总是在蜡烛、热茶,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往事如烟,人生似梦,昔在,今在,永在。木心说,这种英国式的小团圆,比中国式的大团圆有诗意得多。
十九世纪后半叶英国文学,也是女作家领头登场: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1816—1855)。她们是三姐妹,生于牧师家庭。本来是五个女孩,一个男孩,母亲死后,姨妈来照顾孩子。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夭折了。夏绿蒂·勃朗特是老三,艾米莉(Emily Brontë,1818—1848)是老五,安妮(Anne Brontë,1820—1849)是老六,住在约克郡的桑顿村,旷野的偏僻一角,自然环境影响了她们的气质和文学风格。
三姊妹都在文学史中占有一席之地。安妮是诗人,也写小说,有名,但地位不如两位姐姐。三姐妹在约克郡一直写到死,真正做到了生活和艺术的融为一体。木心评论,生活与艺术家应该是什么关系?她们三姊妹的实验给出了一个很成功的范例,终生不嫁,态度虔诚,成果卓越。这种自立、不嫁、求全、写作,不一定使人佩服,但引人深思。似乎艺术另有自己的上帝,而她们是上帝的选民。
一说《简爱》(Jane Eyre)是自传性的,其实勃朗特的经历和简爱不同。出书后非常轰动,直到二十世纪才冷清。艾米莉《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的光辉盖过了《简爱》。伍尔芙夫人对《简爱》的批评凶狠不留情。木心以为《简爱》还是好。一是情操崇高,二是适合年轻人读,是非常好的爱情教科书。对《少年维特》、《简爱》、《茶花女》、《冰岛渔夫》(皮埃尔·洛蒂)这几部爱情小说,如果看不懂,不爱看,那是爱情的门外汉门外婆。人生多少事,只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的幸福,其实就到心向往之的地步。整个音乐就是心向往之的境界,是爱而不能得的东西。这几本书是爱情上的“福音书”,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快要失传了。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伦敦国王学院出身。十六岁学建筑,数度得皇家建筑师学会奖励,二十五岁后才专事文学。木心说,我们可以关注一个大问题:一个天才如何认识自己?如果哈代的才智用在建筑上,名利双收,前程远大。当时,他“一无所有”的是他的文学。一个天才是在他一无所有时,就知道自己的才能在哪方面,起步就有这份自信。然后,一本一本书,一个一个字,一个一个标点,证明自己是一个天才。
木心认为哈代最好的小说是《苔丝》,全名《德伯家的苔丝》(Tess of the d’Urbervilles)。还有一本《裘德》,全名《无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还有一本《归来》(The Return of the Native),中国曾有译名《还乡》。他是真正的大家,大在他内心真有大慈大悲;他的行文非常迟缓,他读时,像中了魔法一样;文学家、画家,常会羡慕音乐家,而音乐家、画家,恐怕都得羡慕哈代行文的本领:如此长而温和,读时,心就自然静下来,慢下来。他写苔丝早起,乡村的种种印象描写,无深意,无目的,但就是这种行文,描写,了不起。他的浪漫,是一种平心静气的,看不出来的浪漫。
木心笑说,像《苔丝》这种小说,福楼拜、托尔斯泰,看了都会发呆的。可以想象福楼拜会说:“我还是写得粗了,急躁了。”托尔斯泰,老实的滑头,也会说:“他写的才是小说,我们写的还不是呢……”如果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他会说:“你注意到吗?我用的方法也是这样的。他用大调,我用小调。”
木心评论,除了纯粹的文学欣赏,伟大的小说是可以测验人的。哈代,陀氏,是一种方法的两种用法。公平地说,福楼拜、托尔斯泰,是耶稣衣服的一部分,重外在;哈代、陀氏,是耶稣心灵的一部分,重内在。排小说的位置,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第一流的。艺术家贵在自觉,曹雪芹是半自觉的,哈代、陀氏是恰如其分地自觉。
《裘德》是哈代的压卷之作,不易读。木心说,他迷恋裘德这个人,他平凡,被人拖下泥潭,最后贫病交逼,高烧濒死时还在大雨中上山顶赴约,整部书悲怆沉郁,但伟大在平淡,一点不用大动作。出书后遭冷落嘲骂,木心感概,哈代人老实,居然就从此不写小说了,如果他活在那个时代,一定仗义执评,痛骂那些有眼无珠的混账,使哈代先生心情转佳。现在历史还了公道,那帮批评家已无踪影,而《裘德》巍然长存。
木心强调,哈代可以教我们的,是气度。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可学的,是一种文字的“粘”度,一看就脱不开了。我们面临两种贫困,知识的贫困,尤其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哈代的小说,里面有耶稣的心,无疑可以救济品性的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