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耶梦游记(一)
一
你知道吗,每个人的记忆都将存于阿赖耶识,那里有一切的种子。你不必告诉我,不必告诉任何人,将由那个地方知道,而我们也终将知道我们是谁。
我叫冯阿蔓,蔓是藤蔓的蔓,我不知道出生的那天,是不是因为母亲看见了医院窗外的紫色牵牛花,它的藤蔓紧紧的缠绕着那栋土黄色的小矮楼的墙壁上。
正午的阳光那么的温热。我便啼哭着,伴着一个生命,在未来的日子里,长成了一个个子高高瘦瘦的姑娘。
这棵藤蔓花,一点也不像藤蔓,倒像是一株木棉,清冷带着一点点孤独,这是我很久很久以来曾恐惧的又不得不承担的孤独。
二十九岁的秋天,也是和玉和相恋的第三年。
一个固执的金牛编辑和一个浪漫的射手摄影师。未曾想就这样像一条沉船硬生生的淹没了彼此。
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流着滚烫的泪水,它淹没了桌子上的日记的一页,书房的门关着,他就在外面,正在吃刚刚送到的烧鸭饭,浓郁的香味勾引着我的魂魄,他一定是在气我,才故意这样放肆。
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在改变,平淡,平淡的连爱仿佛都不存在了。
“唉,你能不能每次上完厕所把马桶盖放下来?”
我又站在卫生间的门里对他说。
在此之前,我每天几乎都要重复的告诉他,临睡前,要把烧水的插销拔掉,做菜时植物油要倒在油瓶里,刷过牙的牙杯要放在固定的位置,毛毯上的线头第一时间看见了要剪掉或者烧掉。不要在沙发上吃薯条,因为太难扫……
过了半晌,玉和的声音冷漠的传了进来,“你就是洁癖,快受不了了!”
他走了进来,和我擦肩而过,我能感受到的是他四周冰冷的空气,他穿着与我情侣款的蓝色睡衣,我的是米黄色的,他的胡茬因为生气的样子,在唇边抖动。
他的黑框眼镜背后,闪着无畏的反射的绿光,像一只气鼓鼓的猫,他放下马桶盖,崩溃的逃脱掉了,在我存在的一平方米的空气里,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
回到书房,我的胸腔仿佛充满了细碎的石头,忍耐不及,窗边的夜晚,灯火已渐渐熄灭,我在书房的小床上不能安眠,索性打开一本书,看着看着就能睡着了。
半夜起床,发现马桶盖仍然在上面,卧室酣睡如泥。
这就是同居,耗费了彼此的神秘,过早的把一切曝露给了对方。但你又不得不陷入其中,难以自拔,告诉自己情到深处该是理所当然。
我试图改变这一切,变得自律、美好,可有时并不如愿。相反他越来越失去控制,想要挣脱,因为我从不承认,我有洁癖,我有控制欲,我拒绝接受,当然也拒绝改变。
因为我觉得,这就是爱存在的证明。
古希腊的神话里,一个英俊的少年叫奈克索斯。有一天,他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一见倾心,再无心恋及他人他事,在水边依依不忍离去,最终慌醉而死。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病了,或许是他病了,患上了自恋症。
书上提到的症状如下:
一、不论男女,兜(包)里常备一把小梳子,路过每一面镜子或每一扇窗子,必须停下来,整理自己骄傲的发型。
二、自恋者家里务必放置一面穿衣镜,以便闲暇时全面欣赏自己的动人体态。
三、独自在家的时候宜放弃其他兴趣爱好,把所有当季的衣服找出来进行搭配。
四、应时刻坚信:自己的脚尖(或其他值得自恋的部位)比别人的脸重要。
五、宜把自己得意的照片四处悬挂摆放:台面、壁橱、墙上、家里、办公室、钱包内,甚至网上,每一个信箱里都应存上大小不同,风格各异的照片若干,以备不时之需。
六、如自恋者相貌不佳,身材乏善可陈,照片不足为外人看也,则应练上一笔好字;如果觉得练字占据自恋时间,也可只练签名。
七、应时刻表现自己对异性的杀伤力。
八、如果想使自己的自恋级别从“身体级”提升至“精神级”,应掌握一门高雅不凡的技能。
男性自恋患者学习吉他和歌唱,对异性宣称自己是本世纪最后一个满怀浪漫情结的流浪歌手;
女性自恋患者苦读中国古典文学,学写诗词歌赋,宣称自己是全球最有才华的淑女;如嫌古文太难,适当学写当代美文和爱情小说也可,可自我炒作为“新生代美女作家”。
九、凡事应首先想到“我”;张口说“我”字应比“的”字还多,且打断别人话头说“我如何如何”。
十、时刻坚信:1、我绝对正确,永远不会错;2、如果我错了,请参照第1条;3、如果别人不相信,就找出一个理由让他相信,不论荒唐与否。
而这十条之中,他占了六条。
特别是最后一条,他的固执愈演愈烈,无法柔软,像捧着那把忧伤的破吉他,无边无际的扫弦。他的破吉他是在咸鱼淘来的,年久失修的老旧,时常发出低沉的、碎片化的声音,幽幽的传递着他的言语。
因为工作是文字编辑的关系。开始敏感而好奇,读了大量的书籍。在想,作为摄影师的他是不是会有自恋倾向呢?
可是,三年前为什么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难道,是我开始病了吗?
三月,疫情让我们被迫在家太久,身在北方的沿海城市,情况依旧迫在眉睫。
那段时间公司放了假,网络办公,人也变得有些慵懒。也让我不得已的每天都会和他面对面,也不知怎么,我还有点感冒了,让他嫌弃的不得了。
起床,洗漱,吃昨晚熬的红豆粥,再看看手机新闻,阳光还不错,只见他偎在沙发里叹气,起初我没做声,心却咯噔了一下。
我依旧和颜悦色,“玉和,吃完饭,你下楼再买点菜和药吧。现在菜没剩多少了,多屯点。”
“什么菜啊,APP不能定?麻烦。”
他有点不耐烦。
“你去那家连锁超市多好,他们最近推出成箱的蔬菜拼盒……”
他没再说话,吃了饭打电话让人送了蔬菜拼盒,直到蔬菜店的师傅从家离开,我打开了盒子,把蔬菜一股脑儿都倒在厨房的地面上,发现有几个白萝卜一点都不新鲜。
终于,他找到了驳斥我的又一理由,“这什么啊?”
我没做声。
“哎,我的药呢?”随着我又问。
他已经开始擦拭起相机镜头,突然笑着看我,“来来来,吃点大葱,我看你也没什么事儿。”
沉默了片刻,我们都不再说话。
“你觉得现在有意思吗?”
我背对着他,站在室内的落地窗前。
玉和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点燃了桌上的一颗烟,对我说:“别作了,阿蔓。现在可是要命的时候。”
他下楼了,很久以后才回来。
带回来的是一捆碧绿的大葱。
那天,我气的差点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