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处处闻啼鸟”的季节到来之时,大河两岸的原野上,树儿醒了,草儿醒了,蛙儿蛇儿也醒了。这时,勤劳的种田人知道,沉睡在仓库之中的“秧子谷”也该醒了。生产队里的老农把谷粒用温水浸泡,又放到暖暖的木桶里,就如同在向酣睡的种子发出轻轻的呼唤。很快的,小谷粒们睁开了眼睛,开始伸懒腰了。种子们睁开惺忪睡眼的过程里,种田师傅可并没有闲着。他们把早已选好的田块翻耕了,锄碎了,放进春水泡软了、耙平了,做成一畦一畦,然后,细细地用笠子压,用辊子滚,这是一项严谨的技术活,就像绣花姑娘一样精工细作。直到田的表面平如砥、光似镜了,连半截草根也不露出在表面了,这件事儿才算完工,这叫“做秧田”。
这时,秧子谷们也已经苏醒,纷纷伸出了嫩白的小手。它们要活动身手,可不愿再捂在这暖暖的桶里了。经验丰富的老农及时把这些初芽的种子带到秧田边,一把把抓起来,撒向平整如砥的秧田。这又是一项技术活。带着老茧的粗糙大手一抓一扬之间,吐着小芽的秧子谷纷纷撒下去,一颗颗均匀地嵌在软泥里,不疏不密,恰到好处。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种田人还忘不了往这刚播下种子的秧田灌上河水,为它们保暖——春天的夜晚还有点冷呢!第二天,金色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农民又把秧田里的水放掉,让和煦的日光直射在秧子谷身上,暖洋洋的,种子们舒服极了。就这样白天享受阳光,夜晚漫水保温,种子们吸吮着大地母亲的乳汁,很快地伸出了小腿,又钻出了脑袋,没几天,原先如镜的秧田里泛出青色,变成一块绿茸茸的剪绒。
一场春雨一场暖,秧田旁广袤的大田里,迎着春天的太阳,紫云英不断地用自己随带的根瘤菌吸收着空中的氮素,让身体迅速成长,看到满天翩翩飞舞的蜂蝶,紫云英们忍不住要向它们展示自己的美丽了。春风拂煦,春雨滋润,眼看着碧绿的紫云英田里钻出星星点点的小紫花,在短短几天里,从星星点点蔓延成了紫色的花海。一场重大的“战役”就要打响了,那叫“春耕”!种田人磨刀霍霍,磨的是割紫云英的“横刀”。耕牛们的寒假期也结束了,生产队里特意给黄牛兄弟喝黄酒、吃豆饼,黄牛喷着鼻子,甩着尾巴,精神抖擞起来了。一双双健壮的赤脚走进大田,挥动长长的“横刀”,农夫把满田畈的紫云英割倒了,斩断了,大田上空弥漫着草汁的清香。黄牛拉着木犁,让大田翻起乌黑的泥浪,把躺在地表的紫云英翻到泥土下面去。犁铧翻出了冬眠的黄鳝和泥鳅,它们兴高采烈地跳跃着,等待春水的滋润,庆祝又一年新生活的开始。燕子在上空穿梭,随时俯冲下来啄食泥中的小虫。才不过几天时间,紫色的花海全变成了黑色的田畈,田畈里灌进了满满的田水,让压在泥下的紫云英及时腐烂,变成庄稼丰富的养料。“庄稼不认爹和娘,精耕细作多打粮。”农人拿锄头锄碎泥块,黄牛拉着大耙把田耙平。与北方的“春雨贵如油”不同,南方的春雨说来就来,“红猛日头”的好天气转眼就会变成淅淅沥沥。雨帘中,男男女女的劳动者仍挥动着锄头,不辍劳作。一眼望去,淅淅雨丝中,满畈的雨蓑烟笠,又是别一样的田园风光。
纵横交错的田塍中间,看到的便都是一块块水田了。正所谓“杨柳青青千树翠,一水护田绿绕”,这水田恰如一块块素色的画布,只等待着画师的丹青点染。秧田里,那绿茸茸的“剪绒”早已亭亭玉立,便如待字闺中的少女——到了拔秧插秧的季节了。宋人有一首关于插秧的诗:“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这第二句说的未必对:拔秧时,不能将秧根拔断了,不能将秧腰折曲了,不能将秧把扎得参差不齐了……这是把新娘子送上轿的活儿呀,小儿怎能胜任?生产队安排有经验而年老体弱的农民拔秧,一束束秧把都精精神神。倒是第一句诗说对了,插秧是细心活,女人做来不比男人差。她们用细棕绳在田里拉出三尺来宽的垅,男人把一个个秧把抛向田里,农妇就埋头插秧。一垅称为一埭,女人站在埭中,从左向右,每一行插六丛秧苗,左边两丛,胯下两丛,右边两丛,乡人称为“摸六株”。手巧的女人,就弯着柔软的纤腰,在一俯一俯间,让青青的秧苗,找到了生根落脚的地方。古人另有诗说,“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真的是退步即向前,她们从田头退到田尾,水田中就留下了笔直的六列青葱小苗,还有两列秀气的脚印。原来,她们正是为这大田点染丹青的画师!
你看那位白皙脸皮的后生,插秧却有点笨拙呢。背弯得酸了,直一下腰,却发现自己插秧的轨迹曲曲弯弯如游动的小蛇,而且被别人拉下一大截了!他红了脸,不好意思看左边右边姑娘们的战绩了。慈祥的大嫂在后面为后生接上了活,还送上一句温暖的宽慰:“你们这些知青能种到这样已经够好了!弯一点没关系的啦,老话说,'弯田种大稻’呢!”春日一刻值千金。春天的田水是凉凉的,春雨的淋浇是凉凉的,可是农家人早出晚归流下的汗水是暖热的,而他们的心里更热。他们在大田里插下了小小稻苗,也种下了一年的希望呢。当大田变成一片翠绿时,劳累了三四十天的农人,舒心地回家煮立夏蛋了。这时,一群鸟儿飞来了,它们在碧绿的大田上空转了一圈,看来也都十分满意了,飞走前,撒下了一串叽叽喳喳的欢快鸣叫声。
作者简介:张仿治,1949年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宁波市首批学科骨干。已退休。因所学是中文专业,退休后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笔写点东西以自娱。于是近几年陆续在报刊发些小说、散文,并出版有散文集《一个榫头一个眼》、《米饭为什么这样香》、《悠然见菜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