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南作家赵殷散文《命如蒿草》获北京文学奖
赵殷散文《命如蒿草》获北京文学奖
赵殷:女, 生于60年代,甘肃陇南礼县人,就职于陇南市文广新局创研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文艺报》《中国艺术报》等刊物发表作品。散文集《回到固城》获甘肃省第五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长篇纪实文学集《大爱》(与人合作),获甘肃省第四届黄河文学奖二等奖;散文集《临水而居》入选鲁迅文学院精品文集——恰同学芳华系列丛书。
【评委评语】
《命如蒿草》是一篇让人热泪盈眶的散文。作者成功运用了对比法,把学生时期“蒿”们的青春靓丽及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怀想,与后面走上社会所遭遇的磨难一并呈现出来,就加倍放大了文章的厚度和深度,增加了牵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韩小蕙
七个名字里有“蒿”的农村女子,七种生活形态和命运轨迹,几乎在同一时代、相同的背景里,不似殊途却是一厢同归,苦寒中挣扎,梦想里浮生,想要缩短和美好生活间的距离,逾越乡村里女子无可奈何的规定性命运。七个女子没有争取到比她们的母亲更好的境遇,只比母亲辈的女人多了些阅历,体会到不同的路途上的艰辛。作者沉稳的叙述语言,和对生活含义的准确把握,步步地深进,挖掘出自我与社会的深刻矛盾和时代局限,以及土地与存在其间的生命所要为之承担和支付的残酷代价。自救和他救的文明建设命题,重被提拎到人们面前。——冯秋子
命如蒿草
赵 殷
银 蒿
1979年秋天,我和桐蒿升初中一起去报名。学校篮球架下,银蒿和麦蒿手拉手站在一起,她们是南山学区的,穿同样的藏蓝咔叽套装,配闪亮的电光扣,银蒿丹凤杏眼,通身亮丽。下午四点钟,新生集合分班,我和黄蒿分在二班,银蒿、桐蒿、麦蒿分在一班,两个班只有十三名女生。
银蒿和麦蒿之所以穿同样的衣服,是因为银蒿是麦蒿未来的嫂子。银蒿也是我的表姐,她妈妈是我母亲娘家的堂姐,前夫早年死了,改嫁来到固城。
一天下午,明亮的太阳,映照得教室后面的洋芋地像一幅画。同学们都在操场活动,操场外边白杨树上传来巨大的嗡嗡声,无数小蜜蜂围绕白杨树旋转,树下一位中年男人,手举黑布网罩,朝高处的蜜蜂伸去,蜜蜂越旋越高,旋在树梢不肯下来。这时,银蒿像燕子一样穿过操场跑到树下,接过中年男人手中的网罩,亮开嗓子唱起来: “蜂王进兜,白雨来了,蜂王进兜,白雨来了……”只见那团黑云慢慢移动,一会儿工夫全飞进网罩里。中年男人从她手里接过网罩扛在肩上,银蒿走在前面唱山歌似的叫:“蜂王进兜,白雨来了……”蜜蜂乖乖地跟着她的歌声回家了。
第二天,她说蜂是她家的,她从小养蜂,蜂王听她的话。中年男人是她继父,她是她娘隔肚子带来的。
转眼到秋天,学校四周树叶纷飞。星期五下午的语文课上,王老师坐在菜园边的黑板前,挨个叫同学们背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轮到我时,看见一班的银蒿站在教室外面,像一株风中的秋菊,冷冷地望着马路发呆。
初三即将毕业时,因为复习时间紧张,两个班一起上大课,静悄悄的教室里,传来男女生发笑的声音,校长陡然黑下脸,拿起黑板擦子“啪”一声拍在讲桌上。他叫起一位发笑的男生,问他怎么回事?男生还是笑个不停,校长从讲台走下来,男生看势头不对,赶紧止住笑回答:“银蒿在看镜子。”校长一听火了,拿起教鞭朝银蒿走去。银蒿急忙站起来,从第四组的过道跑上讲台,校长返身走向讲台,她又跑下讲台。她看校长打不上她,竟然像小孩玩家家似的笑起来,同学们哄堂大笑,校长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让银蒿回到座位上听课,谁知她却趁机夺门而逃。
很快,初中三年的学习结束,高中升学考试成绩公布榜上,没有银蒿的名字。校花银蒿在我的生活中从此消失。
1984年夏天,礼县城来了位时髦女郎,酷似电视剧里的都市少女。高挑的身材,穿薄如蝉翼的白裙,雪白的脸上戴茶色眼镜,撑柄开满向日葵花朵的太阳伞,由一位男士挽着走进政府招待所。一时,小青年吹起口哨,看时髦女郎的人挤满了招待所大院。下午,小县城轰动了,招待所院里人山人海,工作人员动用了公安,才将人流疏散。
时髦女郎就是银蒿。
同年冬天,我从县城回老家过年。暗淡的腊月,天空飘落雪花,冷风直吹裤管。母亲和我正要把大白菜从后院的洋芋窖里搬出来,放到有热炕的房里去,后院的柴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小脚的大姨妈。大姨妈戴花头巾,头巾上面落层雪花。母亲迎上去问:“姐姐,你咋来了。”大姨妈低头不吭声。父亲赶紧生火,一声一声地叫:“姐姐,快上炕烤火。”大姨妈也是丹凤眼,皮肤雪白,比银蒿还好看。大姨妈盘腿坐上炕低头说:“去年银蒿去董家坪走亲戚,走着走着口渴,顺手摘了一颗野枣解渴,谁知肚子里就有了娃娃。昨晚在山河的水磨里生下娃娃,银蒿还没结婚哩!”
大姨妈临走前给我一块钱,让我给银蒿买瓶消炎药。出后门时怯怯地对母亲说:“麦蒿家要退亲,不要银蒿了!”两天后,大姨妈又来了,她悄声对母亲说:“野红枣变的娃娃死了。”庄里人要她请阴阳先生念经洗刷对老水磨的玷污。大姨妈颠着小脚请阴阳先生,买好香蜡纸回去念了三天经,庄里才允许银蒿进村。很长一段时间,远近的老光棍,托人向母亲打问银蒿,母亲当面回道:“你们还真以为银蒿没人要了,就是没人要,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光棍!”
十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年尾拥挤的集市见到低眉顺眼的银蒿,她怀抱葱和蒜苗,门牙少了两颗,满脸划痕。问起她的生活情况,她说:“我最后还是嫁到分水岭下的山沟沟里,男人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婚后生下一儿一女,做了结扎手术。儿子两岁时,发高烧夭折。我两年才缓过气,山里人没个儿子气脉就断了,男人砍柴烧炭卖了200元钱,送给乡政府领导,这才又开了再生指标证明,在西安市医院做输卵管连接手术,第一次手术失败,第二次总算成功,两年后,天爷照看我生下儿子,又做了一次结扎手术。”她大大咧咧地说出这番话,丝毫没有痛苦抑或悔恨,也许她早已对自己有一个定位,或许她本来就没有思考过命运的事,像山坡上的野草,任由风吹雨打。
同伴喊她回去时,她弯腰捡起一棵遗落的蒜苗,叫着我的小名说:“我来到世上就是隔肚子来的,没人疼!我娘走的时候一再叮咛我:'山里的锦鸡咋样叫,你就咋样活!’我娘一辈子走了两步就走完了,我走了两步还在半路上,这是命!”
桐 蒿
十年前,我做过一个有关桐蒿的梦:在一条深沟里,桐蒿穿件红棉衣向我走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家娃娃没面吃了,你帮我到沟里菠麦子去?”我问她:“麦子在哪儿?”她说:“在大河边的山洞里藏着呢。平日里都是大河当门堵着,谁都看不见。娃娃们还小,他有五年没回家了?”桐蒿说完,拉着我的手来到大河边,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河岸边的石头不时地被汹涌的河水扯走。桐蒿看着被河水席卷走的石头幽幽地说:“大河咋不把我也带走呢?”
桐蒿说完,闭紧眼睛,举起手膊纵身跳进大河,向对面的山洞游去。她奋力游,头伸岀水面,双手抓牢翻滚的白浪。我追她,喊她,大河的涛声淹没了我的声音。涨潮了,河流翻起浊黄大浪,击垮山崖,驮起桐蒿藏在山洞里的麦子朝下游飞跑,河流的目光仿佛逃跑的强盗。桐蒿在急浪里追她的粮食,我朝滚滚河流拼命喊:“桐蒿,桐蒿……”焦急把我赶出了梦境。
潮湿的春夜无言,它是我和桐蒿的友谊,是我们曾经简单的生活。六年前,桐蒿被丈夫抛弃,远离故土,带着三个孩子去了遥远的海边,今晚她在做什么呢?
上世纪70年代末,桐蒿初中还未毕业,母亲就将她许给一个当兵的男人。当时,是两家大人坐在她家的热炕上为他们定的亲。桐蒿给我说:她担水回来,听见两家大人在商量卖她的价钱,他们的口气就像买牲口一样。桐蒿说这话时,不过十六七岁,对她说的这句话没有在意,可时间越长越感到这句话有种锥子扎心的感觉,当时的桐蒿是怎么想的,怀着怎样的心情出嫁的?我上了高中,见面只是一句问候,简短的谈话深入不到彼此的生活里面去。记得过完热闹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辆从县城拉粮的大卡车停在粮站院里,桐蒿要跟着男人去部队结婚,村里人们都很羡慕地看着他俩从街上走过,车要走时,我远远地站在树下目送他们,桐蒿笨笨地从车轮胎上往上爬,男人在车厢里拉她。卡车开出粮站时,桐蒿手抓驾驶室后面的车厢,男人在身后环拥着她,看上去般配又幸福。
开春前的雪,落在地面化成水,转眼间又看见桐蒿围条蓝围巾,手里拿封给丈夫的信,到邮局去寄。后来见她穿件乳白色的风衣在街上走,听说她去部队没有结婚,她的年龄不到18岁,她只是作为那个男人的未婚妻,住在部队的客房里。
1983年冬,男人复员回家,桐蒿生下大女儿。腊月的集市上,看见桐蒿仍围条蓝色围巾和她的男人在卖小百货,她埋头给顾客递东西,收钱,很忙。我高中毕业时,桐蒿生下二女儿,自己没有奶,又没钱买奶粉,桐蒿的母亲便通过种种关系,将女婿招为某城市某厂的临时工。听桐蒿说,厂子的效益很好,工资也高,每月可以寄回来四五十块钱,够给孩子买奶粉了。
桐蒿生下第三个男孩,男人办农转非手续回来过一次,以后再也没回来。据桐蒿说,男人在城市里认识了一位善良的大伯,大伯看他老实,帮他转为城镇户口,还将他的临时工转为正式合同工。桐蒿说这话时,眉宇间都在笑。人们问她男人给家里寄钱没有?她总说:“寄了,寄了”。其实男人早不给家里寄钱了,收割的夏季,寄回家的二三百元钱,通过他公婆转交到桐蒿手里,也就只有五六十元钱了。
桐蒿不知道,哪一年男人从那个城市又调到另一个城市。总之,她记得遥遥十三年,男人只因农转非回来过一次。她感到要去看看男人了,便跟着五年前的地址去找,才知男人早调走了。
“夏收请人帮忙,成为不守妇道的流言。听到这样的流言,男人千里迢迢赶回来对我说:'如果你是清白的,你就死给我看,如果你不死,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说这话的是我的男人,我不知道自己十几年的日月活给谁了,我大声哭了……”
桐蒿背负偷人的罪名,再也不敢叫人给她帮忙干活,也没有人愿意帮她,生活困苦潦倒之时,曾经给我说过两次,让我替她找一个惜男欠女的人家,把老二送出去找活路去,她发誓不会认女儿,这一点让我放心。我想过,矛盾过,最终还是没有替她找要孩子的人家。
桐蒿离婚时,男人给她说:“三个孩子不管怎样都不能改姓,要把他们养大成人!”桐蒿埋头一口答应。
桐蒿要走了。男人是遥远的海边人,之前她没见过。介绍人说,男人愿意收留她的三个孩子,这是桐蒿跟海边男人走的唯一理由。男人来接她们母子时,与桐蒿一道去乡政府迁走母子四人的户口,在娘家吃完最后一顿饭,就跟着陌生男人走了。
桐蒿走得很平静,临走前跑到山里偷偷接走离婚时判给男方家的大女儿,她在电话里对我说:这是她这辈子最成功的一件事,她没有任何牵挂了。最大的遗憾的是自己做了绝育手术,不能给海边男人生一男半女,无法报恩。
黄 蒿
黄蒿和桐蒿是堂姐妹,父亲在公社当书记,母亲是小学的民办老师,是固城乡唯一的双职工家庭子女。当时的校花是银蒿,其次是黄蒿,银蒿肤色白净,黄蒿皮肤稍黑,俩人身材相当。银蒿自然纯朴,属于天生丽质。黄蒿追求时尚,自信十足,是学校潮流的引领者。俩人的共性都是不爱学习。因为黄蒿长得高,座位排在最后,很多次,她在课堂偷看镜子,有时独自笑出声,开始老师训她,同学们笑她,后来老师不管了,同学们也不笑了。
黄蒿初中毕业去李庄上高中,刚到李庄就被街上的一家人抢去做他家未来的儿媳妇,那家人今天给黄蒿买衣服,明天送吃的,如此一来二往,黄蒿的心乱了,没有完成学业就到社会上游荡,这话是她自己给我说的。
黄蒿游荡了几年,又跟县城的一男孩相爱,也没结婚。后被其父安排到供销社上班,当时,小小的供销社里只有一男的叫良宏,已结婚生子,媳妇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活到满周岁均夭折,第三个女孩终于活过周岁,风水先生让她三年不要离开村庄,否则会出麻烦。如此,三女儿长到三岁半,她才到固城来看男人。这话是良宏的老婆说的。黄蒿没多久爱上了良宏,良宏跟老婆闹了三年离了婚,把70多岁的老母亲也气死了。黄蒿与良宏结婚后,相继生下女儿和儿子,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一年秋天,良宏牙疼,本不是大病,被一个江湖郎中拔牙伤到神经,竟然医治无效死了。后来供销社垮了,黄蒿只好回家下地种庄稼抚养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困苦之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每月几十元钱的工资也停了。
良宏的老家王河是回不去的,当初离婚时,良宏的老母亲认儿媳为女儿,将良宏赶出了家门。兄弟们更不能容忍黄蒿一家三口进王家的门。娘家母亲因父亲的去世断了生活来源,两个没有下过地的女人无法承担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黄蒿和母亲商量到县城打工谋生,但仍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黄蒿终日与母亲吵嘴甚至打架,后来索性成为仇人。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又给黄蒿介绍一个铁路养路工。黄蒿去了,因受不了火车过往的轰吵又回到固城,年底,黄蒿却生下铁路工的女儿。
铁路工对她很好,多次来固城接她回去,她死活不去,也不让女儿去,女儿长到六岁的一天,铁路工趁黄蒿不在家时偷偷领走女儿,黄蒿回家不见了女儿,问母亲娃娃呢?她母亲说河南她爸接走了。黄蒿当下想到是母亲与铁路工商量好的,气极之下,砸碎家里的所有东西,用板凳打伤母亲,回到自己房里猛喝了一瓶杀草剂。黄蒿骂母亲的话语丧尽了天良,母亲骂女儿的话语只恨黄蒿立马就死在自己眼前。在天地失色的叫骂声中,黄蒿口吐鲜血连滚带爬到院落,喊救命多时,当妈的不知情也没有理睬。村人拉走起劲咒骂黄蒿的母亲,说先送到街上的桐蒿家里躲避两天,让黄蒿也冷静冷静。母亲走后,大门紧闭,黄蒿疼得满地打滚,撕破衣服,抓烂前胸和脸。当疼痛无法缓解,叫天天不答,叫地地不应时,她头撞石头,一把一把拔掉头发,生死临界,她用尽全力一根一根揪下剩余的头发,在晚霞落山的光晕里,血淋淋的黄蒿从石头台阶上面栽倒在院落,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在挣扎着骂她的母亲。目击者说,黄蒿像是被土匪掠杀死的,她对自己下手太毒了!黄蒿死后,村里人给她妈说黄蒿死了。她妈应道:“死了好,死了好……”听村人说,要是有人救黄蒿的话还是能救活,她妈当时就盼着黄蒿死,黄蒿也盼着她妈死,母女俩为一口饭早成死敌了。
黄蒿死后,埋葬又是问题,她是良宏的女人还是铁路工的女人?前夫家的兄弟叔侄与黄蒿母亲争来争去,埋到铁路工的老家显然不现实,最后还是埋在了王河。当王河人提出要领走黄蒿的一双儿女时,黄蒿的母亲却要自己养活两个外孙,宁可自己饿死,也要将他俩养大成人。半年后,王河人说黄蒿夜里爬出坟墓,披头散发祸害人呢?于是,又挖墓掘坟,点火烧香,送瘟神似的重埋一次。
村人都说:不服命的黄蒿仅仅活了37岁,她要服命的话,不至于死得那么早。
艾 蒿
艾蒿家与我家隔五堵院墙,常听见她唱歌的声音。她比我高两级,哥哥有些傻,常年在山里放牛。她却生得聪明伶俐,有百灵鸟似的嗓音,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村里人说艾蒿的哥哥傻得值,艾蒿一人占尽两个人的聪明才智,等将来艾蒿出头了,招个能干的上门女婿,一并将哥哥养活了,人傻才是真正的福。
艾蒿初中毕业考到县一中,按入学成绩分到重点班三班,三班的学生意味着已经考上了大学。艾蒿读到高三,校园的黑板报上经常出现她的名字,她的学习太好了,学校将她列入重本的考生,视为给学校争光的尖子生。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川地里的油菜花刚刚放黄,林檎花正在吐蕾,艾蒿突然生病。她爸接到学校打到乡上的电话,连夜赶到县城接回她。回到村庄的艾蒿,终日坐在自家门槛,埋头用手抠挖脚下的土玩。有人问她话时,她只管笑。她爸说艾蒿得的是精神分裂症,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可却是事实。
那年,每天早晨都能听见艾蒿在大柳树下叫爸爸的声音,她所谓“爸爸”,时任某局局长,跟她根本不认识。那一年的高考艾蒿没有参加,以后逐年的高考她都没有参加,因为她的病一年比一年重。
艾蒿生病回家两年后,学校班主任为她报名,让她参加信用社干部考试。身患重病的艾蒿顺利通过考试,成为信用社的一名女干部。这就好了,信用社就在她家门口,抬腿就到,上下班很方便。艾蒿当上了干部,曾经跟他订婚的男人还是取消了婚约,艾蒿父母从上河里打问到下河里,寻寻觅觅好几年,给她招来一个比她小七岁的男孩做上门女婿,因为男孩家里有七个儿子。
艾蒿结婚后,变得刁蛮无理,动不动打一顿小丈夫,小丈夫常常哭着跑回自己的家,天没黑就被他爸送回来。艾蒿生下儿子后,病似乎有所好转,逢人还知道打招呼,说一长串没来由的话。时间长了,人见艾蒿老远来,就赶紧躲开。艾蒿的儿子由她妈喂养,她好像不知道自己生了儿子,有时候看到妈妈抱着自己的儿子,一个箭步冲过去抢回来,对妈妈拳打脚踢一番,一会儿又忘记儿子的存在。一段时间后,村人又听见艾蒿在大柳树下叫“爸爸”,还给想象中的“爸爸”写信,说自己是“爸爸”年少时的私生子,“爸爸”当年抛弃妈妈时,妈妈就怀上了她,只是“爸爸”不知情。信写得情真意切,恳求“爸爸”赶紧开车来接她回去。局长接到信来过固城,见到艾蒿,鼓励她好好治病,好好工作。从那以后,她叫“爸爸”叫得更勤了,村民都有些厌恶。只要听见她在大柳树下叫“爸爸”,就知道艾蒿的病又犯了。
几年后,儿子上小学,小丈夫受不了艾蒿的打骂,跑回家再也不来了。以后的日子里,艾蒿几次偷偷跑到县城去找她心目中的“爸爸”,听说一次都没找到。再后来,艾蒿在单位动辄戴顶红头巾当盖头,抓住男性职工做她的新郎,要跟人家结婚,大家权当玩笑,哄她揭下盖头,领她回去。时间久了,没有人再有耐心去哄她,领导让她别来上班,干脆回家领工资得了。再后来,儿子上高中,艾蒿隔一段时间给儿子送吃的送钱,隔一段时间犯病,大清早站在大柳树下叫“爸爸。”
艾蒿的病时好时坏。两年前,父母又为她招来一个上门女婿,比前夫还小两岁。
白 蒿
白蒿跟我隔一堵墙,父亲当过公社书记又被提拔为县级领导,母亲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之一。
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她很顺,几乎没有一块石头挡过她的路。高中毕业的白蒿,身材高挑,红扑扑的脸蛋,长长的辫子,当年就到卫生院上班了,这让村民羡慕至极。白蒿在卫生院上班不到两年,父亲将她调进县医院,很快又调进机关单位当了干部。
同学们都很羡慕白蒿。
她很少到野地里拔猪草,跟她的交流也很少,关于她后来的生活,都是从她的姐姐姐夫嘴里听到的。白蒿跟县城某局长的儿子订了婚,准备在当年的中秋节旅游结婚。就在中秋节的前一天下午,父亲因为在西安做过胃切除手术,住在刚刚落成的县医院里观察治疗,中午吃过饭,跟往常一样骑上自行车到医院去,刚进医院大门,感到胃部不适,当再次骑上自行车到病房去时,一头栽倒在地,等医生赶到,已来不及了。
猝不及防的悲伤过后,未婚夫作为白蒿命里暗藏的杀父凶手,被母亲做主取消了婚约。两年抑或三年后,他们各自有了新的生活。白蒿婚后生下女儿,按国家政策双职工不能生二胎,白蒿还是偷偷生下二胎,心想生个儿子,却又生了个女儿,二女儿出生的当晚,两口子把孩子送给乡下的一家人。这事被白蒿的姐夫知道后,连夜找到那家人,给人家磕头下话,再补500元麻烦钱,将孩子领回固城。姐夫领来白蒿抛弃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揣在怀里,反而冷落了自己的孩子。
白蒿生下第三胎,如愿以偿,是个儿子。她成天背着儿子,儿子会走路时,白蒿的腰弯了,背也驼了。白蒿的生活跟着日子往前走,比起乡下的同学过得还是很好。可天不要人好,白蒿感到胃疼时,到医院检查已是胃癌晚期,两个月后,39岁的白蒿离开了人世。
白蒿离开人世那天是除夕早晨,那一年的除夕是农历二十九日,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北方的天冷得旷野结成一大块冰,天黑前,挖好的洞穴落层雪花,人刚埋进土里,四野就响起了除夕的鞭炮声。
麦 蒿
初中毕业二十年后,麦蒿突然来找我,问及她的情况,她落泪不答,间或尴尬地苦笑。当晚,她无处栖身,住在我家里,谈起初中同学的生活情况,说她和桐蒿、黄蒿、银蒿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哭哭停停将她近二十年的生活叙述到天亮。
1980年5月,爸妈将我许给峡里的一个青年,相继生下一儿一女,坐月子,都是自己做饭自己给娃娃洗尿布,从来就没有享受过男人的关心。如今,他又有了女人,连那一份冷清也不属于我了。我出嫁那天开始,就和所有的农民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峡里人除种麦、包谷、洋芋、大荞、菜子之外,苹果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最苦的是给苹果打药,背着喷雾器,爬上树,在太阳下不停地打,眼睛被农药喷的落下无法治愈的病根,从树上摔下来,抓一把土抹在伤口上,还要接着打,天黑回到家,冰锅冷灶,娃娃饿得哭,男人打牌回来,只要没做好饭,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春天,生下老二两个月,家家的小麦都撒上了化肥,我家的没人撒,男人成天打牌,不黑不饿不回家。我背着一百多斤重的尿素上山,走到半路晕倒,当时子宫脱垂大出血,醒来已经星光满天,回到家差点死掉。
后来男人去天津打工,两年三年不回家,也不给娃娃寄钱来,我到天津去找他,才知他另有了女人,我提出要钱时,将我从二楼阳台推下去,摔坏两根肋骨,在天津住了两个月院,还是娘家兄弟出的钱。出院以后,兄弟将我接回娘家治病,男人从天津回来,把儿子领走。我爸见我的女儿上学无人看管,只好转到老家念书。不久,儿子打电话来,从电话里哭得死去活来,说他爸不管他,学也上不成,饭也吃不上。我只好瞒着父母粜粮食,到天津去接儿子。到天津找到他们,男人用棍打我,不让我接走儿子。我在马路边蹲了一夜,第二天老乡找到一间熟人的房子,让我暂时住几天。我睡在冷冷的房里,想起儿子是他爸的影子,已经学坏了,东家出西家进地看录像,跟他爸一样没个正形,我已无能为力。想了四天四夜,第五天早晨,我回到娘家,女儿考上高中,我供不起,就领着她来成县找他舅和你,帮我出出主意,找个活干。
我建议她摆一个麻辣粉的小摊,她弟弟也同意,她本人也愿意。几天后,在王家坝租了间民房。她弟弟花四百元做了一套麻辣粉柜子,买来床、锅灶用具,就在西街小吃一条街买麻辣粉。第一天没有开张,第二天卖了7块钱,慢慢地一天可以卖30块钱,算了算账,还是没有赚钱,赔掉的钱都由她弟弟垫着。生意虽难做,但可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卖锅盔的光棍,给她们母子送西瓜,送锅盔,后来在她面前非礼,她不依,那男人就指桑骂槐地骂她,用石头打她的女儿。一天夜里,男人大打出手,将她母子从王家坝赶出来。弟弟叫我过去看时,床、被子、锅、炉子都丢在院里。她苦笑着说:“有男人的时候挨男人的打,没男人的时候也挨男人的打?”
第二天,娘俩搬到县医院背后的一条深巷子里,几间歪歪斜斜的瓦房前放面皮柜台、烧饼铁锅、架子车、破背篓,房里阴暗潮湿,不通电,老鼠打洞的土沿墙根堆积,女儿哭着不住,她头也没抬,只顾搬东西。
学校门前有个摊点,前有附小,后有医院,来来往往的人多。我找校长谈了谈,校长勉强同意。第一天在学校门前,卖了70元。她与女儿都很高兴,我也跟着高兴。
学校雇佣的老杨,70多岁,给单位职工开个门,登记一下出出进进的人,单位每月给他50元。麦蒿为了早晚取寄桌柜、蜂窝煤炉子,第一天开张的第一碗鸡汤米线,主动端给他,以后从未间断。老杨当时要求麦蒿每月给他15元钱,每天两碗鸡汤米线。她感到学校门前生意比西关好,就一口答应了。
一个月后的周末早晨,她打来电话哭着说:“我闯大祸了,早上到学校院里抬柜子时,向老杨要了钥匙打开门,一转身,锁子锁上了,钥匙不见了。我的蜂窝煤炉子取不出来是小事,可给学校拉沙的车堵在门口进不去,老杨骂得我打转转,你快来呀!”那段时间,学校在硬化路面,一个工30元,就是一天不干活也要30元,这事被校长知道总归不好。我赶忙过去,大门紧锁,拉沙的人堵在门口,老杨站在门里边大骂麦蒿是丧门星。卖肉夹馍的夫妻说:“钥匙被老杨藏起来了,是嫌麦蒿给的钱少了,我们每月给他20元哩!”我赶忙打电话给校长说明情况,校长说他还有一把钥匙,校长打开门,总算了事。
星期一上午去上班,门口依旧挂那把锁子。卖烧饼子的女人说:“钥匙根本就没丢,是老汉藏了。”星期五早晨去上班,老远看见娘俩站在门口哭,我过去问她怎回事?她说:“昨晚煮了一只鸡,早上提炉子时,谁把鸡连汤倒进炉子里,火惊灭了,炉子烂了?”我回头看时,炉胆碎裂,炉灰盖满鸡身。我问她到底惹谁了?她说:“老杨要我再给他加10元钱,我没加,可能……”
女儿去问,还没张口,老杨站在大门口挥着手喊:“你们到庙里摇卦去,看是谁干的?”我只好劝她出点力气,晚上把柜子拉到她住的院子里。
没过几天,和她一起卖麻辣粉的女人,说麦蒿的板凳放到她的地界上,几句争吵,便用板凳砸伤麦蒿的头,女儿上前保护妈妈遭到棍打,麦蒿捂住头伤叫来弟弟时,娘俩都已受伤,女人见她弟弟来,赶快给110打了电话。
当晚从派出所走出来的弟弟流着眼泪怅然感叹:“今天的天气咋这么长?”
麦蒿再也不想卖麻辣粉了。弟弟托人给她找了份法院大灶帮忙的差事,月薪300元,有一间带暖气的房子。春节过后,她没有来,弟弟处理掉麻辣粉柜子和母女俩的衣服。八月中旬深夜,她打来电话对我说她再也不来成县给我和弟弟丢人了!
我问她在哪里,她赶忙挂断了电话。
水 蒿
水蒿命短,阳寿不到20岁。
初中毕业的水蒿订婚后,跟着未婚夫到大城市去打工,不到半年就死了,她爸爸接到信赶到那座城市时,水蒿已经被烧成一把灰,爸爸在水蒿住过的房里昏睡两天,临走那天早晨,水蒿变成一条小花蛇从爸爸的脚底下钻出来,爸爸奇怪,水泥地板怎么会有蛇?小花蛇舔了舔爸爸的黑条纹布鞋不见了。这时,爸爸恍惚看见,满屋子啤酒瓶子乱飞,他清醒时,听见了水蒿凄惨的哭声。
爸爸将烧成灰的水蒿装进衣兜带回家,埋在自家的自留地里。他心里明白,他的水蒿是被人用啤酒瓶子打死的。
水蒿的爸爸逢人就重复一遍以上内容,他一天不说这些话,就好像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