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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好集古字,转益多师,自成刷字,嗜古成癖,服膺篆籀(zhuàn zhòu)。米芾用“篆籀气”来品评书法在书法史上堪称第一人。其“篆籀气” 在后世得到了延续并产生了嬗变。
目前学术界对米芾的研究大多停留在对于米芾的行草书创作、尺牍形式、书法美学思想等方面,而对其篆籀观的产生的时代背景及形成原因,“篆籀气”的提出和表现,后世的延续和嬗变研究却是零星点点,且无系统的研究。今日编发陈启锋《米芾篆籀观研究》一文,以飨读者。此为节选论文第一部分。
篆:大篆、小篆的统称。狭义指籀文和小篆,广义指甲骨文、金文、籀文及春秋战国时通行于六国的文字和小篆。“籀”特指籀文,篆籀是文字演变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字体称谓,该文字在周宣王时期出现,太史籀对当时文字进行了规范与整理,著大篆十五篇,史称《史籀篇》,《史籀篇》在当时是中国最古的一部字书,其字为“籀文”,汉代学者亦称之为“大篆”。宋人对书法研究和学习已经开始溯源,他们对篆籀是有一定认识的。朱长文在《墨池编》中《籀文》便有对篆籀的相关记载:
籀文者,周太史史籀之所作也。与古文小异,后人以名称书,谓之籀文。《七略》曰:史籀者,周史官,教学童也。甄酆定六书,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二曰奇字,是也,其迹有石鼓文存焉。盖讽宣王畋猎之所作,今在陈仓。李斯小篆,兼采其意。史籀,籀文之祖也。赞曰:体象卓然,殊今异古。落珠落玉,飘飘缨组。仓颉之嗣,小篆之祖。以名称书,遗迹石鼓。
朱长文认为籀文为周朝太史名叫籀的人所作,并认为这是教授学童一种字体。米芾喜爱篆书,人评其“篆宗史籀”。《宣和书谱》说他:“大抵书效羲之,诗追李白,篆宗史籀,隶法师宜官;自谓'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有四面,识者然之’。方芾书时,其寸纸数字人争售之,以为珍玩。”此材料中反应了米芾对篆籀的取法,间接地也说明了米芾对篆籀是有一定认知的。《史籀篇》至今早已不见踪影,我们难以窥其全貌,且史料对它的记载相当匮乏,只有《说文解字》中保留了二百多个字,诸多文字学者据此对籀文进行了研究和探讨。我们还可以通过与《史籀篇》年代相近的《毛公鼎》、《石鼓文》等见其一斑。文字的发展和演变是有一定的规律的,不同时代的文字,它都有一个发展和演变的过程,不是孤立存在的,同一种文字在不同时代的字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不是孤立存在的。米芾早年曾师法唐人书法,主要取法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沈传师、段季展、褚遂良等人,米芾在《自叙帖》中(图 1-1)曾有如下表述:
余初学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后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版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又慕段季展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演绎《兰亭》,遂并看法帖,入魏晋平淡,弃锺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是也。篆便爱《咀楚》、《石鼓文》。又悟竹简以行聿行漆,而鼎铭妙古老焉。其书壁以沈传师为主,小字,大不去也。
通过以上材料我们得知米芾书法初学学唐人,学习褚遂良最久,后由唐改学晋人,“入魏晋平淡”,最终上溯到篆书。米芾还对《诅楚》与《石鼓》进行了学习和研究,并悟“竹简以行聿行漆”,感受到鼎上铭文的高古。可能是因宋代甲骨文还未出土,篆籀成了米芾眼中的最古的字体。米友仁对其父也有学书的相关记述,可作为米芾学习晋唐书法的佐证:
先臣芾所藏晋唐真迹,无日不展于几上,手不择笔临学之,夜必收于小箧,置枕边而眠。好之之笃,至于如此,实一世好学所共知。
欧、虞、褚、颜、柳,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名世?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力过,更无气骨,皆不如作郎官时《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恶札,全无妍媚,此自有识者知之⋯⋯。
米芾认为唐代一些书家书法为“一笔书”,技法上与他“八面出锋”相比还有差距。他对自称学得最久的褚遂良也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他在《书法赞》中又道:
米芾认为褚体有骨少肉,提出“去颜肉,增褚骨”观点,。我们从《论草书帖》(图1-2)中“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辙,则徒成下品”可以看出米芾一开始对晋人还是很推崇的,但不盲从,在《宝晋英光集补遗》中记载了老米一反常态道:因为邑判押,遂使字有俗气。右军暮年方妙,正在山林时。吾家收右军在会稽时与王述书,顿有尘气,又其验也。米芾在《晋武帝帖》中又道:“……回视二王,顿有尘意。晋武帝帖是也。”米芾用“俗气”、“尘气”、“尘意”等字眼评价王羲之书法有点偏激。总之,米芾对晋唐书家亦有贬词,其学书历程由唐入晋,最后上溯到篆籀。米芾在《自叙帖》中谈到他学习书法的全部过程,自言“篆便爱《咀楚》、《石鼓文》。又悟竹简以行聿行漆,而鼎铭妙古老焉”,表示对字体高古的篆籀书尤其酷爱。魏了翁评价米芾大字与细书,皆有可法,“至好为小篆”,他曾曰:
南宫大字雅逸,细书结密,皆有可法,至好为小篆,则有不知而作者。
通过上述二则材料可知,米芾特别爱好篆书,其篆书具有古意。我们从《米芾·绍兴米帖篆隶第九》中米芾篆书《千字文》(图1-3)可探得消息,此帖共收了米芾篆隶作品十七幅,其中篆书八幅,隶书九幅,可以看出他对篆书取法的多样性。其篆书风格多变,有小篆工稳型,也有大篆欹侧型,面貌多样。他在《砚史》中自言自己以篆写印,米芾还曾用籀书为皇帝抄写文章。翟耆年在《籀史》中有记载为证:
元章以钟鼎字篆章圣皇帝御制夫子赞、尚书、周官篇。结布简野,悟三代科斗书法之秘。绍兴皇帝生悟道,真多能天纵,奎画遒美,追迹锺王,行笔雄伟,下视唐晋,酷好芾书所临六朝唐人名迹,谓遒丽劲逸,足以追继晋贤,行笔非唐人所能及,命裒芾书为法帖十卷⋯⋯。
米芾不仅写篆籀,而且对篆籀的发展有很深的认识。米芾在《王略帖赞》中诗云:“昭回于天垂英光,夸颉历籀化大荒。烟华淡浓动彷徉,一噫万古称文章……。”“夸颉历籀化大荒”,他认为宋人的篆书已经缺少古意。笔者结合米芾相关书论,试从笔法、结构、风格等方面探究其篆籀观:在用笔方面,米芾提倡要圆不能扁。《群玉堂帖》所收《自叙帖》中米芾自云:
又书非以使毫,使毫行墨而已。其浑然天成,如莼丝是也。故得笔虽细如髭发亦圆,不得笔虽如椽亦扁。此虽心得,亦可学之。学之理,先作壁,作字必悬手,以锋抵壁,久之自必得趣也。
米芾认为用笔要如“莼丝”,无论粗细必须要圆,必须符合即使“细如髭发亦圆”也这一标准,否则“如椽亦扁”,这也与篆籀中锋用笔标准相吻合,这也是篆籀书必备条件之一。除此之外,米芾还认为书法要“肉须裹筋”,还要“筋须藏肉”,这与篆籀书写时要“裹锋”相吻合,其在《海岳名言》中曰:
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帖乃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贵形不贵作,作入画,画入俗。皆字病也。
在结构方面,米芾认为篆籀字形应该大小参差错落,结构自然,每个字都有不同的姿态,这也是篆籀必须具备的另一必要条件,这种结体符合米芾的审美。米芾反对“展促之势”,他在《海岳名言》中道“……书至隶兴,大篆古法大坏矣……隶乃始有展促之势,而三代法亡矣。”。他认为自有了隶书,大籀古法受到了破坏,篆籀古法荡然无存。米芾还认为篆籀要“故知百物之状”,也就是具有象形的特点。他在《海岳名言》又道:
⋯⋯篆籀各随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
在风格方面,米芾青睐古雅的书风,他曾言“……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姜夔提出“古澹”与米芾“古雅”观点非常接近,可作为旁证,他在《续书谱》中道:
真行草书之法,其源出于虫篆、八分、飞白、章草等。圆劲古澹,则出于虫篆⋯⋯作字者亦须略考篆文,需知点画来历先后⋯⋯得其源本,斯不浮也。
总的来说,米芾尚古,他不仅爱篆籀、写篆籀、品篆籀,而且将篆籀书推上至高无上地位,他对晋唐书家多有微词,但对字体高古的篆籀书奉为圭臬。我们大抵可以认为在米芾书学观中包括学书当以篆籀为宗这一点,这也是米芾崇古思想的重要体现。笔者认为米芾篆籀观应该具备圆、中锋、裹锋、字形大小不一、象形、古雅等特点,这也是米芾篆籀观的基本内核。正是米芾对篆籀的很深认识,为他能提出“篆籀气”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