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的命运
本文作者：孙步荣
前几年，我回老家探亲，偶遇我儿时的邻居万元。当我看到左袖耷拉满面红光的他时，不禁为他的坎坷人生感慨。
回首往事，思绪万千，不能不说对万元青年时期的遭遇有怜悯，有同情，也有感叹。
万元长我几岁，我上小学四年级时他已初中毕业。据说他的学习成绩很好，他本可考上高中或中专，但因为家庭成分高，加之生活窘迫，不得不辍学，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机会。
记得我小时候很崇拜他学识渊博，也很看好他。那时，村里的年轻人里数他文化高，别人知之甚少的事，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不仅如此，他干活儿也很麻利，无论干什么，都能做得像模像样。
万元帅气又有文化，可他一生坎坷，命运多舛。因为他出生在地主家庭，在“文革”期间自然就受到歧视，就连娶个媳妇也异常艰难。
那年他已到结婚成家的年纪，但依然找不上对象。原因只有一个，那就因为他是“地主出身”。在只讲阶级斗争的年月，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家徒四壁、家庭出身不好的后生。
那时候，农村的青年男女过了二十三、四岁就已是大龄青年。眼看着一个帅气活泼的小伙即将错过找对象的最佳年龄，不仅他的家人，就连亲戚邻里也为之着急。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很多事情往往在近于绝望之时就会出现转机。眼看几乎不可能成家的他，经人撮合与邻村一个同样遭遇的俊俏女青年结成伉俪，终成眷属。
那年我小学毕业，因中学暂未招生，回家参加劳动。我们村从后草地买回两头个头挺大的耕牛，因毛为黧色，所以人们就依色称之为大黧牛、二黧牛。春播时，帮耧的姑娘们谁也拉拽不住桀骜不驯的两头犟牛，于是队长就让万元拉大黧牛，我拉二黧牛。
也就是那年春天，兴起一场“群专刮风”运动。有一天，我们正在田间帮耧种地，忽然看到几个左臂戴着黄袖标的人手提木棍，风风火火地走到我们面前，不由分说就把万元摁倒在地，五花大绑押解而去。突如其来的情形，把一伙种地的人吓得呆若木鸡，大家面面相觑，互相打听，万元究竟犯了什么法，好端端一个后生就遭此凌虐，但谁也说不清楚。
后来才听说，被群专羁押在大队部的一帮人，大部分都是不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刺儿头”。可我觉得万元，在当时无非就是一个家庭成分高、有文化、思想活跃一些的青年，也没发现他有什么不轨之处。
现在看来，在“文革”期间那些所谓的群众组织，实在是无法无天，一个临时群众组织在没有任何依据，不经司法程序，就敢蔑视法律，凌驾法律，私设公堂，侵犯公民的人身权利。
万元怀才不遇，无端受冤。但他并没有悲观消极，而是潜心于农业，农田的各种劳作他样样都会，干起农活儿快而麻利。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年生产队买回个铡草机，他在擩草时不慎将左衣袖卷入刀轮，左臂被绞进去铡伤，最终造成左下臂截肢致残。
失去一条胳膊的人，在别人看来，只能靠政府救济、家人养活安度余生。可万元并没有因此而颓废，而是继续坚持参加劳动，夏锄时靠一只手锄地，秋收时用一只手捆麦，事事不甘落后。
党的十一大之后，提出“有成分，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的方针政策，尤其是粉碎“四人帮”后，开始拨乱反正，对过去一些冤假错案也陆续平反昭雪。万元迎来了他命运的转机，从此，他步入新的人生轨迹，彻底甩掉“地主出身”的帽子。政府根据他的实际情况，安排他到小学教书，自此才华横溢的他有了用武之地。柳暗花明、苦尽甘来的他，努力进取，勤于教学，几年后，经教师进修万元转为正式国家教师。
十几年前，他从教师岗位光荣退休。习惯于忙碌的他不愿清闲，不甘寂寞，又注册开办了一个小卖铺。据说生意兴隆，买卖红火，小日子过得风声水起，可谓芝麻开花节节高。
经他言传身教，子女们都考上大学个个出息，儿子在外地工作，女儿子承父业在中旗教书。他已是儿孙满堂，本该尽享天伦之乐，但他为了生活得更好，依然不停不歇，努力拼搏。
前几年，与他相依为命的老伴病逝。老来丧妻，对他一个年近古稀的残疾老人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生活上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他并未因此而放弃自己的追求，凭借个人的能力与毅力，克服生活中的种种困难，依然做他的生意。他讲诚信，守信用，周边的村民们都愿意从他那里购买日常生活用品和农资所需。他身残志坚，让人们不得不钦佩他的精神毅力。
如今他又组建了新的家庭，过着和谐美满的幸福生活，晚来的幸福渐渐地抚愈了他那颗从前受伤的心……
前几天，我在微信中与他交流，谈到他的过去，他依然心情沉重。从“四清”运动到“文革”，他的经历实在不堪回首，好在从前的一切已经过去，如今一切向好。迟来的幸福，已使自己心满意足，只可惜自己似水年华的光阴白白失去。我劝他，“接受现实，不必伤感，人生苦短，乐观面对，忘记过去，好好善待自己。”他说：“自从自己摘掉'地主出身’帽子的那时起，就挺起腰杆奋斗不息。”
交流间，我隐隐约约地感悟到，他如今依然老骥伏枥，是在追赶时间，弥补着四十年前太多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