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你怎没了往日的脾气 | 赵峙
你怎没了往日的脾气
父亲过世后,我把母亲接到身边来住。动身时,她似乎有些留恋与不舍,对住得破败不堪的老屋,还有她踩踏了大半辈子而最终没留下一个脚窝子的村子。临上车前,她对送行的堂伯母和婶婶一再交待,屋后的那几垄菜地,大门前那堵歪斜的矮院墙,请他们无论如何抽空把只眼看看。还有偏屋的屋面,屋旁的那棵老槐树总掉枯枝黄叶,过两三个月不搭梯清扫树叶就会堆满瓦沟,赶上连阴天便屋漏不断。
父亲健在时,母亲总要他在开春时节用绑了镰刀的长竹篙去削斜出的树枝。父亲中风倒床后,这事只有她代劳了。父亲原来需做半天的活,她一天都做不完。不是镰刀不锋利,而是她的臂膀没劲,体力远不如以前。她说,抬头望久了,颈脖子胀,臂膀也酸。真老了。不中用啦。
母亲嘀咕时,我妻子就笑。妻子的笑容里有猜不透的意味。
母亲年轻时很强势。曾经,在我们家,甚至在我们村。她都是一个很难惹的茬。她难惹,不是因为她不讲理,而是她性子烈、脾气爆,没有容忍度。但母亲发完火,什么事都忘记。父亲了解她个性,一直体谅她,从不与她正面交锋。别人却不买她的账,常常记恨于她,因一些小事故意为难她,让她莫名其妙,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恼火。
妻子嫁来之前就曾听闻母亲的“恶”名声。过门之后,妻子做事谨小慎微,生怕得罪母亲,过得很压抑。妻子曾私下对我提出,想另起锅灶,另过日子。
其实,母亲并没有虐待妻子。相反,父母对妻子很体贴,田里的农活基本上不让她做,还想着法子给她加强营养。因结婚不久妻子就有身孕,属父母保护对象。妻子似乎不领父母的情,时常向我抱怨在家的孤独与郁闷。那时我在外打工。考虑到妻子的处境,我辞职回家。母亲因此大骂我没出息,年纪轻轻的不出门挣钱,成天呆在屋里你看我我看你,这样下去怎过日子?!
妻子现在还常向我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妻子不是一个记恨的人。她只是觉得母亲那几年太过自我,说话做事完全不考虑儿媳妇的感受。私底下,我不只一次向妻子解释。我说每个家庭都得有一个主心骨。母亲向来做事太有主见,父亲不想管事也不想吵架就乐得放权给母亲,让她无来由地背了一些恶名。再说,我们家家境向来不好,母亲时常为一家的开支而焦虑,却又无人为她分担,烦恼、怨愤堆积于心,不顺心时发火也在情理之中。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当年如果没有母亲,可能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家庭。
父亲中风七年后才过世。父亲中风的前四年里,他虽然拄着拐杖还能在屋内走动,但家里的三亩多水田只有母亲独自去耕种。她还帮我带儿子。儿子那时才四五岁,正调皮的年龄,儿子因不讲卫生每天都要换洗几套脏衣服。接送儿子上下学也是母亲的事情。此外,母亲还要侍候父亲。母亲整天屋里屋外的忙个不停。如果不是一个意志超强的人还真撑不下去。
特别是父亲倒床后的那三年,父亲的吃喝撒拉全仰仗母亲。但她从没向我抱怨过苦与累。抱怨有什么用呢?按她的话说,抱怨完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还不是要她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她的脾气渐渐被那些日子泡磨得没踪没影。
那几年母亲老得特别快。背驼了,话也少了。只有每次与她打电话时,她才有谈兴,并有说不完的话题。说到最后,她又不免自责,说浪费我这么多电话费。
母亲来这边后一直不习惯。她有一种萝卜连根拔起后扔在菜市场的感觉,找不到自己的根,也找不到与自己相似的叶。在她的身边,除了仅有的家人,全是陌生人,大家都操着她难懂的方言和口音。母亲觉得难受。那种难受不是简单地用孤独二字可以来形容。从她每次看我的眼神,从她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明白,她希望我能多陪陪他,陪她说说话,陪她四处走走也行。
我们上班后,母亲一人闷在小小的出租屋,不敢出门,怕不识路,问路又担心别人听不清她浓重的方言、口音。
母亲唯一的去处就是去妻子的小店。妻子在住地附近开了一片小店。专做年轻人的生意。母亲不好意思常去。她怕她的形象影响店里的生意。
母亲与妻子呆在一起时似乎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她们中间总隔着一层纸。到底是一层怎样的纸?她们似乎都没有捅破的勇气。我估计是她们双方都还端着架子。拿不出各自的诚意。妻子对我说,拿出诚意是有前提的,你妈一直在内心里瞧不起我,虽然她现在脾气改了一些,她的那份漠视已浸进她的骨髓里。只不过,她现在没必要惹我生气。毕竟,她现在靠着我们。我猜想,她心里还不知藏着多大的委屈呢。
妻子说的不是没有一点根据。母亲来这边之前,妹妹对她再三叮嘱:去了尽量管好自己的嘴。年纪大了,有口饭吃就行,有些事忍不得也要忍。若不改脾气,沤气了,想要回来都没人送你。
我确实感觉母亲脾气改了许多。有天我陪母亲散步,我问她性格怎完全变了,她才向我说起妹妹对她的叮咛。我一阵心酸。强打笑颜问她:有时心里会不会有话憋得难受?脾气发不得,又找不到诉说的人?母亲没笑也没恼,她说她现在没当家了,没有生活压力,有得吃就行。
母亲没有对我完全说实话。因为就在前两天,妹妹给我打电话,问母亲是不是在这边不开心?她怎想着要回家?她没同嫂子闹矛盾吧?
不用说,母亲信不过我。这些话都没同我私底下说起过。我心里感到难过。
来的路宽,回去的路却窄。母亲的一句嘀咕让我半天无语。
母亲来这边后操持了所有的家务。家中做饭的事自然由她承担。曾经,母亲的一碗茶饭远近闻名,老家那一带的匠人都愿上我家做上工,他们将母亲做饭的好手艺传遍全村里。母亲现在的厨艺却不怎受待见。吃饭时妻子常抱怨母亲的口味重,既辣又咸。儿子更不懂事,会因菜的咸淡拿话去伤母亲。她们说时,母亲往往低着头默默地吃,然后默默起身去厨房收拾。
望着母亲似曾熟悉的背影,我感到有些陌生。如果当年,母亲闻听批评的声音不摔碗也会呛人几句:有本事你做一餐让我尝尝?但是此刻,厨房里只有洗碗池中淅淅的水声与碗碟相碰的响声。
母亲当年的脾气呢?它去了哪里?未必母亲将它收敛于胸,然后一层一层作除过敏处理?太多的内存一起压弯了她的脊背?她不聋不瞎,思维清晰。我相信她对外界仍有一颗敏感的心。但她的那些感受与情绪都去了哪里?
现在,我与母亲的交流很少用言语而不用眼神。无论是陪她静坐还是陪她外出散步,她都安静地随我左右,无声无息。我发现她好多时候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尽显着爱与慈。她的眼神里,残存着繁华过尽的落寞,还有一丝喧嚣过后的沉寂。
有些话,说出来一点意义都没,倒不如留在彼此心里。好多时候,我就这样紧紧攥着她的手。让我的手心去传递我内心想说的话语。母亲的手心里,依然有我熟悉的温暖与永不变味的亲情。
哦,母亲。
(2018年8月4日于广州番禺)
此文发《湖南散文》2018年第四期(总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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