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冲铺(散文)
一条大唐驿道,生就小小街市洞冲铺,给行路人歇脚喝茶,提供酒饭,而后眠床一张,天放亮人又上路。或许来自外乡外省,离家日多,涉山过水的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就有了思家的心。安这份心,用酒用闹热当然有女人的温存更妥当。小小街市于是一面适应一面设着法子满足,设客栈商铺,建屠宰染坊,号脉问诊的也是两家,火煎油粑粑整日整日的将街市氤氲出油香糖香,让人进入街首就涎口水。洞冲铺渐渐的热闹起来,景象繁盛。外乡的口音也一音一节学着用上,本乡的土话也略略地改变迎合,让外乡人容易理解,相谈言语里就额外赠送着一份亲热趣味可爱。
建筑向着城市样子学习,改变独做一处的习惯,山墙共用,铺店相连,绵延逶迤出一二里,要走要逛猪肠子样的街铺费去你一阵工夫。屋上椽子伸长几尺加几条檩,底下埋几根木柱支撑,一块厚的木板担在木柱间,成可以避风雨的亭廊,可以坐歇闲聊,观看街景,旅途劳倦者坐下来可供打个盹。当然细伢子发现了“新大陆”,在上面跳跃追赶叫喊,增加了热闹。上洞冲铺要去买盐打酱油的妇人累了,坐下来抚着屁股下木板,嘴巴咂咂的羡慕,说,我地坪阶基也要架块木板子。另一个妇人就白眼笑她,这是铺市,人来人往,你屋里少板凳!洞冲铺一样一样增设,渐渐地有了外面的洋气派头,放射街市的亮色闪烁。
都有一份田土的人,几亩几分地离街市三步路,上辈遗嘱里特意加着几分田地好好耕作的话,故去的人还未还原成黄土交待的话早就没有认真执行,一份生意照管完全成为疏于耕作的理由,干干脆脆请人代耕了。秋阳九月里人家挑着干谷子进门,自己袖着手笑微微地看着用斗量进木仓里去。一双布鞋趿着,抱白铜水烟壶,纸稔子吹呀吹的,号叫着拿算盘来,一手抱烟壶一手在算盘上五指跳舞似的一阵乱响,当着人的面将几粒珠子入上去,而后大气地望着你,那等着拿工钱的高兴得脸者涨红了。工钱算清,等你将钱票子装进装子,就笑笑的拍着收钱人的肩:老兄我们一起发财!做派大度大气但不作势。
街市临河。河从很远的地方来,水就在亭廊前流响。河岸翠竹混杂灌木四季青绿,野花亮着,鸟雀生活很好,唱着歌对话以及独白心事。河水是那样清,晶莹白沙上是各色圆亮卵石,鱼翔其中生动成画,水在岸脚穿过裸露的树根根或者倒伏的枝柯,让河水流动得一声低一声高的,声音翻过满岸翠竹灌木越过街市亭廊爬上街房深处时完全成了天籁,化作街市迷醉的声音。躺在街房楼板的眠床上,想着白日间一个女子问候和回头妖媚的一笑,人在外乡,行走到此处的有趣,温暖,孤寂自然而然消退。酣睡到鸡叫三遍,起床爬下楼,站在亭廊下看夜里作出天籁声响的河,水气氤氲,一切景物若隐若现,只闻鸡鸣,狗吠,远处早行人脚步声清亮得响脆,屋内妇人慵懒说话声入耳入心让人遐想,就觉出这地方梦是香的,现世真也很好很好的,人就晕晕糊糊的似乎在梦乡里游了。
那时候,渐渐地就可见了窄窄的一条桥板浮在半空,明亮处可见两杆瘦瘦的树条跨开腿支撑着桥板,有人影在高悬的桥板上先从水雾里出来后来又隐到水雾里去了,可是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送过来。这声音似乎是舞台剧的序幕,随即有了铺面下门板的声响,或许某张门板不灵活,人就对着呆滞的木板骂“娘的X”。有趿着鞋拖踏的步履,渐渐近了,是头发未整的女人,望着你笑一下:客咀,起得早哩。算是问候,也算是一日生计吉祥为自家鼓舞。但是,你觉出了面前一切宛如梦乡里游。
早晨的太阳是从河的下首出山,红润的圆球升到三杆高,河上水汽消退,温和灿烂的阳光沿着清亮的河水漫过来一直将河岸街市笼罩,阳光下竹木如水洗过青翠闪亮,太阳的香味混和着铺面里的饭香菜香,以及药铺的草药味,店铺里交织的南货的味道,另添店家女人发香体香,街市上人来人往了。
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好好的街市先是几场火灾毁了好的身段,残破不再亮丽。而后至公元一九六九年,一场山洪暴发,几个屋高的水墙推过来,街市瞬间全毁,秀气美丽的木桥也经不起浪推,也毁。毁了也没有再建,洞冲铺从此仅存乡人的记忆里。旧址任荒草疯长,人进去不了,但狗在其间作爱追逐,让屋高的野草无风也乱摇乱晃,那远站的人就喊,看洞冲铺草高无风乱动,只怕是大白天闹鬼。
我思念着已经远走不见的洞冲铺,那是乡场上的明珠,也是我童年生活唯一“内存”。“洞冲铺”仍在,徒有虚名。可爱的乡人偷换概念,洞冲铺不在却把曾经光辉照亮的那块土地叫洞冲铺,表示着他们顽强的愿望,表示对于过去永久纪念,表示这一方人的实在谦逊,在这条驿道上那些屁眼大的地方早就叫“市”也市的,这里千古一个小铺。到底是他们祖上的祖上,见识过帝国的威风,怀揣帝国"绝密”的信吏给洞冲铺点过赞,是不是皇帝知道这条驿道上有一个洞冲铺,他们想是也有可能。有可能没可能都得不负天下,有天下美德才好才够,才配得上洞冲铺的美名。
某一个秋天,我重走了旧址,在曾经有着亭廊的地方站站,在曾经的桥头四顾,而后拨开荒草,发见了一块街市的基石沉稳地落在原地。我竟长长久久地凝视着这块石头,心里想着无数个春夏秋冬轮番地在这片荒地上辗过,洞冲铺一点痕迹也没有了,石头是不是还在守候什么,追念缅怀,或许呼唤?
2016年秋草写于深圳
2018年春改于益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