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岚

当我醒来时候,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我问他们。何洁说,我还让方同向你那边挤了挤。我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车前面的那个女子直视着前方,她的眼神好像一把清水里的刀子。走到半途,她说就在这里停吧。司机停下车,打开后备箱,女子将后备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扬长而去了。车辆继续向前颠簸。
我们坐在一辆回市区的车上。车上除了司机,还有我们三个人以及车内的空气。司机一路上沉默不语,和他的头发一样沉默。夕阳为我们的归途染上了一层悲壮而落寞的颜色。前面有一条河,远处无数灯光在河水中闪耀着斑斓的光,一片模糊而重叠的橙黄色灯影。
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谁。那个刚下车的女子。什么时候。我忘了。你之前去过长野吗。我说,没有。
我陷入了无尽的追忆之中。总是差一步。在即将从纷纭的往事中检出时候,它又逃走了。好像指缝中的水。
我最终将记忆定格在三年前。三年前,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在长野和城市边上的酒店里喝酒。我们坐在酒店二楼的一个临窗的雅间,从楼上可以望见远处的山水。一条带状的河流在山脚下蜿蜒。山峰呈冷峻的青蓝色。朋友和我对饮了一杯,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我问,什么事。他说,一件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我说,我也只是一个一般人罢了。他说,你真是太谦虚了。你先答应我。我问,你先说什么事,我再考虑答不答应。他说,你帮我找一个人。什么人。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了看。他说,我听说你认人的能力很强,见一面就可以记住那个人。我认真地看了看这张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小字,再见,我爱你。我说,这是你的情人吗。他说,可以这么说。我们曾经拥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但后来有一天她给我留下这张照片,就消失不见了。是不是和别人跑了,我问。他说,我不大知道,我去过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她,也没有找到和她一样好看的女子,所以我现在还是单身。曾经沧海难为水啊。我说,确实很好看。但容貌并不是持久的事啊。他说,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觉得做起来很难。她叫什么,我问。他说,她叫林岚,树林的林,岚是上面一个山,下面一个风。我说,好名字。
我们去长野参加朋友的婚礼。婚礼酒店的帷幕后面埋伏着警察。一个人走进来,左右看了看,发现哪里不对,急忙夺路逃跑,但被几个警察抓住,然后就被带走了。过了一会,主持人强做镇定,开始主持婚礼。新郎新娘走上红毯,两边都是鲜花与喝彩。幸福的气息在庆典中洋溢。
对于人的脸,我确实有一种识记的本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脸型。譬如容长脸,大学的一个姓万的师姐,工作后认识的市里某一个学校的女老师,都属于这种类型,还有一回我在公交车看到一个女子,我也将她划归到同一类中。另一类脸略如鸭梨状,脸的上部窄一些,下面宽一些。高中以前一个同学,大学同学工作以后追求的一个女子属于此类。她们的脸如同标本一样贮藏在我的脑海之中。
如同一道光,我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事。后来我们没大联系,我一直没有找到他要我找到的女子。而刚才那个女子,分明与相片中的那个女子有些相似。我不断地在脑海中比较着那两张脸,虽然现实中的她的脸必然经过现实的磨洗,但与照影中的她不乏许多相似之处。我忽然说,就是她。
他们都吃了一惊。方同说,你说什么。我说,应该是这样。
方同说,我早已知道了。知道什么。那些警察。他们以为自己隐蔽得很好呢。何洁说,也真是的,竟然在婚礼上抓人。何洁说,以前不是常在歌唱会上抓人吗。
我给朋友打电话,但打不通,你拨打的是空号。想来他已经换了电话。也许他先于我找到了他喜欢的人。爱情真是一件让人费解的事。但不管皇帝还是乞儿,都能够从中得到欣慰。不管谁,都能享受到爱情。因此爱情似乎并没有那么崇高,只是当事人在亲身体会时以为只有自己才能享有那样的美好而为爱情加上了一层不合实际的浪漫幻象。其实不过是一种可卡因一样的兴奋剂。真正的爱情是廉价而琐细的,有时还带着可悲与可怜,一切美在爱情面前都扭曲了。等到爱情消失后,水落石出一样,就会显露出原先的平庸面貌。
我决心去寻找她。我说,我要下车。他们说,你去哪里。我去找一个人。这么晚了你去找谁。何洁说,大概是去约会吧。我说,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们先回吧,回去记得发消息。
我下了车,往回走,有点像刻舟求剑,现在她大概早已不在原地了。现在想来,她下车的时候神色似乎略显不自然。她从后备箱拿了什么呢。我应该问一问司机。但车已经离开了。
我独自一个人向车来时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天就黑了。黑得如同将一口天那么大的锅倒过来扣在地球上。路的一边是马路,偶尔飞驰过一些车辆,另一边是草丛,可以听见唧唧的虫声。后来忽然亮起了路灯。
有人从草丛里跳出来,我吓了一跳。他横在我面前,脸背对着灯光,被树木枝条掩映着。我说,你是谁,边说边将脚朝向一边。他说,不要害怕,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十足的坏蛋。我只是因为打麻将输了钱,想要和你借个一二百。我摸摸兜子,正好有二百,我说,就这么多了。他说,谢谢你。你真是一个慷慨的人。你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找我。说着就走了。
我继续向前走,这次我避开小路,走到马路上,招呼了一辆车。司机说,去哪里。我说,沿着这条路走。外面的事物在车窗中飞速驰过,我努力辨认着来时的路。我说,转弯。过了一会,我回到了刚才女子下车的地方。
我蹲下身,看了很久,不同的脚印、车辙在路上留下不同的印记。我仔细比量着,她应该是向东面去了。我沿着一条小径向东走去。
方同和何洁已经回到了家。何洁给我打电话,什么事了到底。我说,没什么。小事一桩。我问她知不知道那个朋友的联系方式。她说好久没有联系了,也再没有见过。我说,我也是这样。
一条小溪蜿蜒而过,后面还有一个小丘。我趟过小溪,越过小丘,几座砖瓦房子呈现在我面前。是一个小村庄。几个人正背着锄头,牵着牛,赶着羊,从远处的草地那边归来。狗兴奋地叫,摇着尾巴,在羊群边上来回跑,从头跑到尾,再从后跑到前,好像接力比赛一样。我置身在中间,好像一个败笔。有人注意到了我。几个小孩向我跑过来,看了看我,我停下来,也看着他们,他们又一哄而散。我拿出几块糖递给他们,他们聚拢过来。我问,你们知道今天有没有一个女子来过这里。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她穿着淡紫色风衣,裤子是米黄色的。一个说没有,另几个也附和着说没有。一个成年人向我走来,问我做什么。我说我在找一个女人。他说,女人吗,天底下到处都有的,你的女人跑了吗。我说,不是我的,我是帮人找的。他将烟放在嘴里吸了一口,火星快要燃到底部了,他将烟头扔在脚底,用脚碾死,说,你跟我来。我跟着他向前走去。小孩们时而跟着我们走,时而跑到一边。他回过头,喝令小孩们走开。他带我来到一家饭店。我点了两个菜,他要了一瓶酒。他说,好像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你什么时候见到的。就在之前不久。我说,可能是她。他说,吃点再找。我和他边喝酒边吃,我结了账,问,她从哪个方向走的。他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那个方向走去。我走了几步,听到他在后面说,记住,人总是有弱点的。我听得莫名其妙,再回头看他,他已经不见了。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也许他喝醉了,我很快就忘了他的话。
一户人家的铁门开着,几只鸡在院子里漫步。我问,有人吗。里面的房子亮起了灯。一个人问我找谁,他走过来,身形变得越来越高大,好像人的身高也可以如同爬楼梯一样越升越高的。我说,找一个叫做林岚的女人。林岚,他疑惑地问道。这里没有一个叫做林岚的女人。我说,她刚刚来到这里不久。他说,刚刚也没有来到这里的人。我一直在窗户后面看着呢。这个村子里的事我一清二楚,一丝风吹草动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说,也许她没有经过这里。他说,这里是必经之地。我说,她可能还没来到这里就在中途的人家住下了。他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很奇怪的人。我问,你为什么一直看外面。他说,我曾经是一个守夜人,我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看着外面。现在形成了习惯。我说,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守夜人。
我走出来,又往回走。走到一户人家前,我敲了敲门。过了很久才听到里面有人走出来。是谁呀。我说,我找一个女人。里面人说,什么女人。我说,今天刚来到这里的女人。里面的说,没有的,什么都没有。你肯定找错了,这个村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我们都静静站了一会,隔着一道门,我们都看不到彼此,听到彼此轻轻的呼吸。夜色越来越浓重了。村庄陷入了寂静之中。偶尔一只狗叫起来,群狗一起呼应着。交织成一片吠叫的海洋,我在其中荡漾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了月亮,我独自一个人站立在月光下面。身影青色的石头。我在乡村的小径上慢慢移动,像一个影子。
有一个人将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看,是一个女子。她说,你在寻找谁呢。我说,我在寻找一个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说,我在这里看月色。哈哈哈,她朗声大笑起来。她穿着一件素白衣服,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她又说,今天的月色正好,我以前都是骑着牛来看的。我说,你很清闲吗。她说,他们说我不正常,没有人管我,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说,我带你去我那里吧。我说,不用了,我回家去好了。她说,你是出不去的,这里是一座巨大的迷宫。我说,没关系,我可以用一个线团做标记。她用手拍了我一下,说,你觉得自己是一朵云吗。我说,为什么这么说。她又大笑起来。她说,你和我一起走吧,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地方。我说,我有点累了,我哪里也不想去。她大笑着走开了。
我走过一棵树时候,又听到了奇怪的笑声。我抬起头,看到她坐在树上。她说,你看,我现在坐在牛上,我在看洁白的月亮。月亮洁白得好像一个婊子,你知道什么是婊子吗。婊子就是一块肥皂。我看着她,她看着月亮。我急忙向前走。她说,你去哪里,哈哈哈。接着她开始唱歌,她唱的歌很好听,声音很清澈,一直伴随我走了很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会唱歌。
翌日,何洁问我去哪里了。我说去找一个人,但没有找到。她说,当然,你什么都找不到的,因为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我问,那在哪里。她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说,你是不是遇到一个疯女人。我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她好像是很疯的样子。她说,我们常常会遇到那样的人,但就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我问,你是不是跟踪我。她说,我哪里有时间跟踪你,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我问,你认得那个疯女人吗。她摇头说,我怎么认得。哈哈哈,何洁笑起来的声音竟和我昨天听到的疯女子的笑声相差不大,我看着她,说,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她转头走了。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莫名地攥紧拳头,朝虚空中挥出去。好像向外投掷一块石头。我的身体靠在椅背上,想起那天坐车颠簸的感觉。
因为困倦,在车上时候,我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但又好像能够听到一些声音。也许这些声音是我后来添加的,人工合成的也未可知。我确实已经记不清了。
好像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他说,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是时候让一个人下去了。另一个男子说。声音好像来自天外,渺渺茫茫的。中间是一段失忆一样的空白。不知道是他们没说什么还是我太困了什么也没听到。后来一个女声响起来,好像是唱歌,好像是低吟。有些听不大清楚。越听不清楚就越想听。女子说,我家在大青山脚下。另一个女子说,望山跑死马,你确定自己家离大青山很近吗。他将这两句话在脑海中来回播放。不确定哪一句是何洁说的。接着前一个女子说,我确实是在大青山脚下住着,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野生动物园。之前我们经常去爬山。过两天我还要回那里。
过了两天,我叫了一辆车。司机问,去哪。我说,大青山。他站在大青山脚下,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猛烈的风。草木都歪歪斜斜的。我走到一道山壁后面。山壁在风中战栗。漫天卷起沙尘,我希望遇到一个人,以证明我身在这里的事实。天色变得昏暗,不知是因为日光还是什么,沙尘竟变成了紫色。我在茫茫的沙尘之中看到一道木质阶梯。我顺着阶梯往上走。走了很久还是没走到尽头。回首看到阶梯隐在茫茫尘沙之中,好像只有我身在的一段是存在的,我悬在半空之中,两边可能是万丈悬崖。我试探着往下走,但当腿迈出去后,却始终探不到底,我惊慌地将腿抽回来,回过身,继续向上爬。汗水顺着我的额头落下来。我坐在一级阶梯上,四周都很静,时间好像停止了。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的眼皮困得有些睁不开了。天色好像完全暗了,我竟然没有从阶梯上掉下去。忽然眼前出现一座房子,一扇木门迎着我。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我又用力敲门。还是没有人。我用力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灰尘落下来,随风飘飞。看来好久没有人来过了。我走进来,摸摸门边,摸到电灯开关,打开灯,明亮泻满了整个房间。我望向窗外,发现灰尘渐渐散去,这座房子处在一片平地之中。我又环视屋内,有两个卧室,一个卫生间,我去卫生间小解了一回。然后走到小卧室,里面有一个书桌,有一张床,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后,我发现一切竟都还在原处,看来这并非一个梦。我听到外面有歌声在飘扬。我走出去,顺着歌声走,但歌声似乎始终很远,又似乎总是很近。我看到隔壁有一户人家。正是我联系不上的朋友。他向我招着手说,你也来了。我说,是啊,你怎么在这里,我联系你也联系不上。他说,我已经不用手机了,现代通讯设备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我现在过上了一种随心所欲的隐居生活。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我说,我本来是要来寻找你让我找到那个女子的家的,叫什么来着,对,林岚,当然,可能是她的家。但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她。他说,我早已忘记她了。你竟然还在寻找她。难道你喜欢上了她。我说,怎么会呢,我只是在完成你以前交给我的一项任务而已。他说,忘掉她吧,比起记着一个人,忘掉一个人总是容易的。我说,你唱的歌很好听。他说,谁唱歌。你。他说,我没有唱过歌。我说,可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你没有听到吗。他说,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现在不问世事很久了,如果你问我现在谁是国家领导,我也回答不出来。何况林岚,我连她的脸也记不得了。他又说,你进来坐吧。
他的房子陈设很简单,木头椅子,石头桌子,墙上斜挂着一杆猎枪,几张兔皮。桌上有两个瓷缸,他给我倒了半缸水,我一口喝干。他又倒,我又喝干。他还要倒,我说哦,不喝了。他坐在一张床上,我在他对面的木头椅子上。他问我要不要吃烟,我说不吃。他从窗户边抽出一张纸,卷成圆筒状,往里面倒了烟草,用火点着,抽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圈,说,其实,我也不认识林岚。那你为什么让我找她,你在开玩笑吗。他说,别急,我只不过觉得自己很喜欢这样的类型。你不觉得你看一个人的脸面就可以喜欢上她吗。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他说,我之前在一家开锁公司工作过,偶尔看到门锁就想要进去看一看,但从来没有偷过东西,我只是好奇。你知道,每户人家都有不同的布局,不同的气味,我有一回走到一户人家,看到一张桌子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我看了很久,觉得很喜欢,就拿了一张,那是我第一回从别人家拿东西。我将照片放在衬衣贴身的口袋里,愉快地离开了。后来因为店面开到别处就没有再去过。可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他说,另一张照片上写着。我问,店面一开始在哪里。他想了想,说,在南面很远的地方。我问,是不是从长野回来的路上。他说,是这样。我和他讲了我在车上看到的那个下车的女子。他问,是吗,你的记忆力太好了。我说,也没有,我只是在记人的脸面方面有一些长处。你没有去那里找过吗。我说,我去过,但没有找到,当时天太黑了,我不太知道她往哪里去了。
他很快就将烟抽完了。残留的烟气在屋子里来回飘荡。他说,我现在喜欢上了钓鱼。这边有水吗。他说,不远的地方就有。这里不是很高吗。他说,这座山起起伏伏,并不是一直高下去。也有很低的地方,和很平坦的地方。只要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做到。比方说,我可以拿着一根钓竿,放在洗脸盆里,等待着鱼的到来。鱼怎么会来。他说,我的洗脸盆是一个地上的孔洞,常常有水渗出来,偶尔就会有鱼。
对了,我问他。你知道那里有一个疯女人吗。他说,有的,现在还有吗。我说,她爬到了树上。她灵活得像一只猫。他说,想不到她还在那里。你认识吗。不,我只是见过。我以前很少见到那样疯的人。你现在有兴趣去那里找她吗,我问他。他说,没有了,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我在这里就很好。忘掉别人也是一种解脱。人们活得不自在就是因为忘不掉某些人。没有人就没有江湖。你隔壁的人去哪里了。他说,他们都走了。这里不适合居住。没有人愿意长久待在这里。有时候还有狼。你听到过狼的叫声吗。我摇头。他说,狼的叫声很迷人。这大概就是我留在这里的原因。狼一直想要攻克我住的房子,但始终没有成功。我说,看来你周围险象环生。他说,但我总有办法。狼害怕火,而我生火的本领很强。
他留我住下,说,明天我送你下山。上山容易下山难。我睡在床上,看到窗口透进来的皎洁月光。他睡得很沉,发出阵阵鼾声,好像沉入水中的一块石头。我的身体来回翻动了一回,渐渐睡着了。
我感到有些异样,心里豁然亮了,睁开眼睛,发现一双目光正在看着我。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借助月亮的微弱光芒,我看到是他。我吃惊地问,你在做什么。他说,没什么,我在看月亮照在你身上的光。我说,你不困吗。他说,我一点也不困,我常常在夜里醒着,就像一只猫头鹰,我很喜欢猫头鹰,你喜欢吗。我说,我没大见过,但据说不大吉利。他说,我见过,猫头鹰就是猫的头和鹰的身体,有点像半兽人,或者龙,七巧板拼成的图案,反正就是那类的动物。我说,你睡觉吧。他说,没关系,我看着你睡。我很喜欢看别人睡觉,人的身体在睡觉的时候会格外柔软。好像鸭绒毯子一样。他的眼神朦胧,似乎在想着很远很久的事。
这天夜晚好像格外地长。因为他在身边,我的睡意悄无踪影地消失了。我坐起来,开始做卷腹运动,我之前有一段时间天天做这样的运动来锻炼腹肌。我看到月光一点点地偏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下睡着了。这次变成我看着他的睡眠了,人的睡眠确实有一种温暖的质地。
我梦到我是海边的礁岸,海浪拍打着我。有人确实在拍我,我睁开眼睛,原来是他。他说,走吧,我们下山吧。我跟着他走出房子。我们朝另一个方向走。天色依旧朦胧,沙尘四处飞卷。我们走在一条长长的栈道上,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悬崖。他说,有时候我会在周围采药,都是益寿延年的好药材。如果你需要可以采一些。我说,等下次好了。一只鸟飞过来,停在他的肩头,他给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小朋友。它飞累了的时候,就站在我的肩头,我们常常一起走。我们穿过云雾与沙尘,脸上都沾带着灰尘。他的行动像猿猴一样矫健。我问,你一个人在山上不觉得寂寞吗。他说,没有什么寂寞可言。难道你说山间的风,天上的月也寂寞吗。只是清静罢了。清静是好的。他从树上摘下一颗果子,给我吃,我用山间的流水洗过吃了。
走到一个地方,远远地可以听到车辆的奔驰声与人们依稀的说话声,他说,快到人间了。我说,难道你不在人间。他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快到山脚了,你自己去吧。我疑惑地说,好。我走了几步,回头看,他已经不见了。我走到山脚,砂石渐渐散去,我看到山脚有几座土石盖成的房子。我快步向里面走去。走近时我听到屋里的欢笑说话声。似乎是两个女子在说笑。其中一个我很熟悉,我想了想,是何洁的笑声。她的笑声总好像有一些夸张。另一个女子说,你说的是真的吗。像何洁的人说,是真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呢。我听了一会,听不出所以然。我轻轻敲了敲门。一个女子问,是谁。我说,我想找一个人。谁。林岚。一个女子打开门,果然一个是何洁。我问,你怎么在这里。她说,我来看一个姐妹,你也来这里了。我说,你认识林岚吗。她说,不认识,我谁都认识,就是不认识林岚。你为什么要找她。因为我喜欢她。何洁说,你骗人,你根本就不认识她。我说,我会找到她的。
我走出房子。旁边还有几个屋子。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屋子外面。她的脸上好像积聚了许多愁苦。我问,外面风很大,您为什么不进屋里去呢。她说,我在等我的孩子。您的孩子去哪里了。她睁大皱纹下的眼睛,说,我不知道,她已经离开很久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林岚。我说,您是她的奶奶吗。她说,我是她的姥姥。如果你遇到她,告诉她早点回来,我想要见她最后一面。我说,好的,我会帮您寻找到她的。她说,谢谢你,好心人,进屋来喝一杯茶吧。我跟着她走进去。屋子很旧了,四壁贴着年代久远的报纸。她要给我倒茶,我说,我来倒吧,我拿起暖壶,倒了两杯,给她一杯,我自己拿了一杯。老人从一个旧红木柜里拿出一本相册,她用布满青筋的颤抖着的手翻开相册,给我看上面的照片。她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林岚小时候照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笑着的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女孩,她一只手拿着肥皂水瓶子,另一只手拿着起泡杆,正往外吹着泡泡,泡泡在太阳下显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她又翻开一张,是游乐场中林岚骑在木马上的照片。她一边翻着照片一边说,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啊。我说,是很好看。后面还有一张她穿着牛仔裤拉弓射箭的照片。她问,你确定能找到她吗。我说,确定。她说,你真是一个好人。但当她翻到后面的一张林岚长大了的照片,我发现她与朋友给我的照片上的人并不一样。我又看了几张她长大的照片,都表明着我以前寻找的人并非林岚。我有些气馁地垂下了头。我问,她去了哪里呢。她说,听人说去了南面,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她没有再回来过吗。也许回来过,但我没有见过她,见过大概也不认识了。为什么。有人说在南面见过她,说她整了容。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女人大概都很爱美吧。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如果你是女人你爱美吗。我说,也许吧。她忽然掩面哭了起来,眼泪从她的指缝流出来,她说,我太命苦了。
我离开大青山,一直向南走。下了雪,天气变得寒冷,我冻得手脚冰凉。好像不是在行走,而是在飘荡。风雪渐渐弥漫了前路。我像一面被风展开又合上的旗帜一样飘荡。因为没有参照物,我两次走回同一个地方。我的脸被冻成了土豆。我不停地跺着脚,揉着自己的脸。我听到有车轮的滚动声。我急忙喊,救命。一辆车从雪雾中显现出来。司机问我,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走呢。我说,我去大青山一趟,做什么。找一个人,但没有找到。司机说,大青山从来没有人。我说,我看到有许多人家。司机摇头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下车时候,我给司机钱,司机不要。
人海茫茫,我将难以寻找到她。我边走边想,为什么朋友找到的照片背后写着林岚呢。或许她们认识。但她们都同样难于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或者朋友找到的照片竟是她整容之后的面貌。我试图将两张脸的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譬如电脑修图时候加以修饰,但总不觉得有什么相似之处。
我走到人群往来的街上,看到许多张面孔,但没有一张和我记忆中的那两张脸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的脸都湿漉漉的,好像沾染了露珠的花朵。他们都被生活磨去了表情。无知无觉地投入到生活的熔炉去。
我有时候跟着他们走,好像跑步比赛时候陪着跑不动的选手们一起跑,直到他们走进某家单位,单位旁边有卖早点的摊子,有人停下来,买一张卷饼,加上鸡蛋咸菜火腿,我也仿照他们吃一张卷饼。想象着自己步入单位,走进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开始办公的情形。想来,我已经辞职很久了。
有一天我去酒吧喝酒,终于看到一个和林岚照片相似的女子。她刚喝完酒,和两个女子一起往回走,我和她擦肩而过时候注意到了她。我急忙回转身。跟着她们一路走。她们走得时慢时快。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们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我急忙也叫了后面的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跟着前面的那辆车。司机说,没问题。前面的车飞速走过两条街,司机紧追不舍。但正好到了一个红灯,前面的车走远了。绿灯的时候,前面的车已经开远了。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司机问,应该怎么走呢,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一条路走了。我说,往左走试试。走了一会,终于又看到了那辆车。司机踩了一脚油门。但前面又插进来两辆车。走到一条路时候,那辆车停了下来。我也下了车。我跑过去,发现下来的是三个男子。他们一起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我赶上去,问,你们什么时候上的车,你们去了酒吧吗。他们说,不是,我们是从花园打车来到这里的。她们大概在中途就下了车。应该是在十字路口与花园之间的某个位置。
于是我每天都在那一段路上漫步。三个女子的相貌都保留在我的记忆中,只要有一个出现就可以知道其余。但一无所获。晚上我总是去酒吧里喝一杯酒,观察着酒吧里的人们。酒吧里,有的人埋头喝酒,仿佛失恋的样子;有的人带着男女朋友,插科打诨,谈笑风生;有的人投掷骰子,吆五喝六。我将杯中的鸡尾酒喝完,又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一个女子坐在我身边。她说,我已经观察你好几天了,你这几天一直来这里喝酒,是有什么心事吗。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比较喜欢这里的氛围。酒吧里灯光有着古典韵味的黯淡,好像幽微的人心。人们的面孔在我眼中晃荡,如同一盏盏灯笼。有时候有人上台唱一支歌。人们各自饮酒,心中各自下雪。她穿着一件黑色绉纱连衣裙,领口有着花边,身材很好。她举起杯子和我干杯。我问,你也常来这里吗。她点点头,说,我看你好像在等什么人,但总也等不到。我说,也许吧。她说,看样子你不是很开心。我说,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她说,有兴趣出去走一走吗。我一口喝完酒,和她走出去。我发现她的双腿很修长。路上,我问她怎么称呼。她说,我叫林岚。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