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狗
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的世界被一条天赋异禀的狗统治着。她问我。我说,也许是有这样一条狗,或者随便一个什么,猫或者是牛。暂时可以叫他狗男。她说,也是,大概总会有一个可以或者想要统治世界的人,一个幕后操纵者。
她就是如此这般和我讨论着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她叫张玉曼。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像一朵海棠。她喜欢唱歌、跳舞。有时笑容满面,有时不苟言笑,有时笑起来就像不笑,有时不笑时候像笑,有时既笑又不笑。
这段时间她迷上了狗。于是她疯狂地展开了对狗的研究。她说,你看,狗,就像一个黑匣子一样,多么神奇啊,虽然你不明白它的工作原理,但不要紧。你可以输入不同的指令,它就会给你不同的反馈,简直就是一台计算机,一条二进制的狗。她说,研究狗使我快乐。我应该去学兽医,而不是什么毫无用处的财经。她写了一篇关于狗的论文,参阅了许多关于狗的文献,看了许多狗的画作。她完全将研究狗作为一种事业。
她在一家国企的财务部门工作,每天做财务报表之类的东西。她说,大家都以为我不忙,其实我忙得像陀螺一样。忙到没有时间看自己的手。为什么要看自己的手,我问。她说,因为我的手很优美,无论从手形还是颜色或是质地来看,都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所以我喜欢看我的手。每当我工作累了,我就看看我的手,看着看着我就感到很放松,就像做了一次按摩。我抓住她的指尖,将她的手抬起来,仔细端详着,她的手确实很美,纤细而白皙,还隐隐传来一些香气,适合弹奏古筝、翻经书、练习茶道。她接触过的物体,大概都会残余一些香气吧。
张玉曼邀我去植物园旁边的宠物店。我们走到卖狗的地方。不同种类的狗趴在不同的窝中,柯基、哈士奇、拉布拉多、泰迪、吉娃娃、金毛、萨摩耶等,几只小狗在一个轮子上反复跑着,构成一种摩登时代的景观。两只体型很大的狗被关在另一边的笼子里,听到人的脚步声就大声地吠。有的狗伸长舌头,还有的狗无精打采的,好像生了病。一条体型中等的狗跑过来,看了看笼子里的狗,轻巧地晃动着尾巴加速跑了过去。我们都笑了。我说,它大概生怕自己也被关起来。她说,就像飞越疯人院一样。
你知道吗,她说,我有一次看到一只站在房顶上的狗,就像古建筑那种飞檐斗拱一样。不知道它是怎么爬上去的,怎么说也有三米高吧。也不知道上去做什么,蹲在那里,睥睨着下面的事物。也许它想要体验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我说,会不会是一种隐喻呢。隐喻什么。我说,还不大清楚,周围有什么。她说,周围有一片绿色的林子。房子掩映在其中,大红的门,上面挂着家和万事兴之类的白瓷砖牌匾。此外就是一些寻常的街巷。我说,就像一个梦。她说,有点像。
我问,国企的人际关系复杂吗。她说还好,只要与世无争就好了。她又说,还好单位里有一个很好的王姐,引着我工作,省了不少麻烦。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张玉曼和姐姐两人一起手拉着手,走在向晚的海滨街道上,脚指头在拖鞋中自由地舒张,风轻轻撩起她们的裙摆。两人走着走着,逐渐模糊了脸面。她说,有机会带你认识她。我说好。
她说,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主宰世界的狗的存在了。有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好像能够看到它的踪影。再要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说,类似于一种灵感吗。她说是啊,就是那一类的事物。过了一会,她说,你知道吗,其实狗是无处不在的。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比方说,我们谈话的这个房间里,狗正坐在窗帘后面,但当我们拉开窗帘,它就隐藏在墙壁后面。他的耳朵在空中飞来飞去,像是音乐旋律一样,被选中的人才能看到。无处不在的狗,我摇摇头,作为狗,未免有些神奇。
我说,你可以养一只狗。她说,我真的可以拥有一只狗吗。一只美丽的、淑静的、善良的、忠诚的、散发着忧郁气质的狗,好像一篇散文诗一般的狗。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好的运气。我说,你可以拥有。她问真的吗。我说真的。她说,说来奇怪,但我总觉得我没有养狗的天赋。狗太精妙了,比迄今为止最精妙的仪器还要精妙。和人一样有意识,行动敏捷,鼻子灵敏。看到的图景色调也和人类不同。如果我养一只狗,是不是同时也被狗养着呢。养两只狗又会怎样呢。我说,只要有养狗的决心与勇气,就可以无往而不胜,让狗成为狗,让人成为人,在这中间的就叫做世界。
昨天,我接到了狗的电话,她的眼中闪着灼灼的光,说道。我说,他说了什么。她说,他说,我们要重新开始,从零开始,从负数开始。我说,他为什么说这些,难道他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张玉曼说,谁知道呢,他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话断断续续,好像线路不好。我们需要重新建立连接。于是我换了一个手机,一个专门和他联系的手机。我们需要接受他的启迪,接受纯正的智慧。我问,狗的声音怎么样呢。她说,有一点空灵缥缈的感觉,有时候好像就在身边,有时候觉得很远。
她拿出专门和狗通话的手机,说,我们需要和其他物种建立联系,这一点进化论学说已经很明确地指出来了。她的手机外壳保护套上有许多狗的画像,屏保也是各种情态的狗。一开始她和狗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后来渐渐地少了,有时候打电话也打不通。她沮丧地对我说,本来,就要建立更紧密的连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中断了。多么让人惋惜啊,功亏一篑。她低着头,强忍着泪水,痛苦地说。她将手机塑封了,压在箱子底下。但后来翻遍整个箱子也没有找到。
虽然如此,她对于狗的事情依然十分热心。狗是我们生存的理由,她说,我们要为狗做出宣传。她下班后,去了一趟文印店,对老板说做一个宣传狗的标语。老板拒绝了她,不留情面地。他说,以前,我也拥有和你一样的想法,但现在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狗并不是万能的。比如说,我要打开一扇门,狗能够成为我的钥匙吗,我可以将狗放进锁孔吗。当我饿了时候,我能把狗当成热狗面包吃掉吗。答案是不能。狗的作用太有限了,不要对狗抱有太大的希望。她说,可是没有狗什么都做不成。它是宇宙中的重要一环,而世间的事物都与它环环相扣。老板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张玉曼又转到另一个文印店。老板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们都不会同意你的主张的。因为我就是他。她看了看老板,他们是同一个人。她说,你开了两家店。他笑着说,是的,没想到吧。
一天早晨,几乎从不写诗的她写了一首《咏狗》。她拿给我看:
天狗陟降,在人左右。
焕矣金毛,膺负皇猷。
嗟尔骏犬,神情邈悠。
与女俯仰,万物周流。
我说,写得不错。她说,这是我梦到的词句,有些字还不大知道意思。当我醒来后,急忙记下来,后面还有一些,但没来得及记下来就忘了。我说,这真是精诚所至,也许有一天你还会梦到后面的句子的。
她对我说,狗叫了一整夜。哪里的狗。我问。她说,哪里呢,我也不知道,只要一睡着就可以听到。睡眠是一口井,你说是不是呢。我说,大概是的,从睡眠里可以掘到任意的东西。有时候我们在现实中丢掉的东西,在梦中反而可以找到呢。
张玉曼坐在办公室里的旋转椅上,好像坐在旋转木马上一样,办公室不同人的位置如蜂巢一般,被白色的木质壁板隔开。她总是觉得不真实,到底是自己坐在椅子上,还是狗坐在椅子上呢。狗与自己是一种对照还是重合呢。她问右边的同事,你说,我现在坐在哪里。你坐在自己的位置啊。张玉曼说,可是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在另外的地方呢。比如我正走在两年前的夜幕笼罩的一条街道上,而街道本身也并不地道,好像并非城市的一部分,而是从树木上嫁接过来的。同事说,你是一个可以一心二用的人啊。她说,我走到十字路口,红绿灯就变红,另一边的车流开始如江河奔涌。说着,她站起来,开始在办公室四处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她说,然后,我遇到了他,狗先生。狗先生穿着黑西装,白衬衫,打着深蓝色的领结。然后呢,同事问。他邀请我去参加舞会。我随着他一起走。我们站在舞厅,跳了一支又一支舞。醒醒啊,玉曼,一个同事说,一个人同一时间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
张玉曼终于养了一只狗,在每天上班之前,她都要出去遛一会狗。她拉着长长的绳子,有时走在狗的前面,有时落在狗的后面。狗时而低着头,四处闻嗅,将绳子绷紧,牵着她往前赶,时而大声喊叫,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说,狗儿,狗儿。到了周末,她带它去附近的景区游玩。它高兴地在景区里蹦跳,挣脱了不一会却咬断了景区的水管。她愤怒地指着它说,狗儿,你个混蛋,你把人家水管咬破了。快过来,过来。她指责着狗。狗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她说,你这是什么狗,败家狗,丧家犬,早知道我就把你扔掉了。你可把我气死了。我自己走了,不要你了。狗摇着尾巴,跟在她后面。她遇到了景区管理员,对管理员说明情况,管理员看着狗,说,这是一条多么可爱的狗啊。我们应该多安置几根水管,让它一根根咬断,就像咬香肠一样,嘎嘣脆。水管什么的就放在脑后,重要的是让它获得欢乐。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比自己还要狂热的爱狗人士。这样她觉得恐慌,她拉着狗支支吾吾着走开了。
她怎么能舍得扔掉自己的狗呢。狗躺在她的身边,用厚实的皮毛帮她暖脚。她抚摸着狗,感受着狗的温度。有一天,狗忽然口吐人言,对她说,我不想再做狗了。她惊诧地看着自己的狗,心想难道是伊索寓言中的狗,她故作镇静地说,那你想做什么。狗看着她说,我想做人。她盯着狗看了一刻钟,狗也看着她。她说,那么,做人罢。她觉得声音几乎不是自己的。她站起来,觉得有必要出去清醒清醒。狗说,我想要围着餐巾用筷子和刀叉吃饭,我想要举行婚礼,我想要参加工作。她有些愠怒地说,你的要求太多了。狗眨着眼睛,狗的眼睛很好看,好像是一颗明亮的珍珠。狗的睫毛也很长。这时候她又觉得狗说得有些道理,说,不过谁知道呢,也许狗中也会出现像马丁路德金一样出色的演说家,发表《我有一个梦想》这样的演说。“我今天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在北京的香山上,昔日主人的狗将能够和昔日主人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谊。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品种,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判他们的国度里生活。我梦想有一天,北京的公狗母狗将能够与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狗挺直身体,站起来,他说,首先,我需要一双鞋。张玉曼说,是啊,你不仅需要鞋,还需要一身裁剪得当的衣服。我带你去商店买吧。
她牵着他走在商场里,开始时他不大习惯用两只后脚走路,跌跌撞撞地,后来就好了一些。他们来到童装店,买了一双红色的鞋,他穿着来回走了一圈,说很合适。她又为他挑选了一套红色的衣服。撕掉标签,他穿着衣服和她走出来。一路引来不少人的围观。她又带他去理发店,给他剪了一个平头。他们又去了眼镜店,买了一副玳瑁眼镜,这让他看起来很文雅。
她邀请我去做客,她和狗坐在一边,我坐在另一边。我和狗握手,他朝我开心地笑。我们一起吃饭,狗围着餐巾,有些笨拙地使用着筷子。她给狗夹了一块肉,狗说谢谢。吃过饭后狗说想出去走一走。于是我们三个人并排走在街上,狗走在我和她中间。我说,你们的生活很悠闲。狗说,只要心里悠闲生活就悠闲。她说,狗最近在学英语,他在语言方面好像很有天赋。狗说了一句英文,确实很纯正。我说,真是了不起。狗听了夸赞很开心,说,也没什么了不起,大概是因为我的记忆力好吧。
有一天,有人敲响了她家的门。张玉曼问是谁。对方说社区工作人员。她打开门。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她问,有什么事吗。女人说,听说你的狗会说话,就来看看。张玉曼将她让进来。狗说,你好。她也说你好。张玉曼问她要喝些什么,她说不用了。他们坐在沙发上,女人问他是怎么学会说话的。狗说,我也不知道,听了好久,有一天突然就会了。那么,你现在还汪汪叫吗。狗说,不了。女人说,真神奇,你真是一只聪明的狗啊。狗说,请用个或者名称呼我。女人连连道歉说,抱歉,是我的疏忽。女人又和狗讨论一些时政问题,狗回答得很有见地,好像百科全书一样。女人竖起大拇指,对张玉曼说,真是太了不起了。等到女人离开后,狗说,我想我也应该拥有一个名字,我不想再被简单地称为狗了。张玉曼说,你想要叫什么呢。狗想了想说,我想好了,就叫我左田吧。她问,为什么叫这个呢。狗说,突然就想到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左田不满足于现有的英语水平,张玉曼帮他报了一个英语学习班。每天接送他上下学。左田学得很快。他坐在一群学生中间,和大家一样拿着笔,还用爪子灵活地转着笔,在纸上奋笔疾书。在他学习的时候,张玉曼就去附近的咖啡馆喝一杯咖啡,有时候叫我去,有时候叫要好的同事去。一次,我和常常照顾她的王姐一起去看她。王姐和我相谈甚欢。等到左田从英语班里出来,我说,我请你们吃饭。
我们坐在一家自助餐店。左田的兴致很高,哼着一首歌,吃了许多牛排、羊肉串、冰激凌。他还说了两个笑话,大家都笑。我们和左田相处得都很融洽。左田坐在我们中间,如鱼得水。他和我们一起放声大笑,有时候虽然是一个无意义的举动也可以引发暴风一般的巨大笑声。左田说,喝点酒吧。王姐说自己开车来的,不方便,倒了饮料。我们一起举起杯,为第一次会师干杯。而后互相敬酒。我说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与智慧。他说还要向我学习。在为人处世方面,你们都是我的老师。
张玉曼给我打电话,说左田不见了,有没有去你那里。我说,没有见啊。我们相识以后,常常去对方家做客。有时候还在对方家睡觉。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吗。张玉曼向我讲说了事情的原委——在学习班,左田有一回受到了一个同学的欺凌。同学说,你虽然有名字,但终究是一只狗,不要妄想和人类平起平坐。左田和他打了起来,他给了左田一个巴掌,左田一气之下咬了他一口,老师和同学将两人拉开。对方家长很生气,张玉曼带那个同学打了好几针。校方不准左田再来学校,门口还贴着写着禁止宠物入内的纸张。左田求学未果,独自坐在家里生气。张玉曼要带他出去散步也不去,连最喜欢吃的菜也不大吃了,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形容日渐消瘦。她说,你帮我推荐一个心理医生吧。但还没来得及带他去看,左田就不见了。
她急得哭了出来。我说,你要冷静,不要想太多,他不久就会回来的。她说,我总觉得,他不会回来了。
我开车带她去找。我们问了许多人,都说没有看到。街上的狗倒是很多,每条街至少有一条,潜伏在人类中间,希图恢复原始社会的状态。它们用吠声作为沟通的信号,人类听得见的和听不见的。找到一条狗就是找到了所有狗。我说,我们应该问狗,狗更能知道狗的下落。但在我想到这点之后,街上的狗都不知道躲藏到了哪里。我们呼唤着狗的名字,但没有回应。终于,我们在一个隧道下面发现了一只狗,我们下车,问它可曾知道左田的下落。但它并不明白,或者假装不明白我们的话。它垂着头,贴在腿上,用一种怯怯的眼神看着我们。我说,你看它,似乎想要隐瞒什么。她说,我觉得它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回到车上,继续往前走。走了不远她说回去,我可能被它骗了,它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当我们回到刚才的地方,它已经不见了。
我们找了一周,但就像大海捞针一般,总也找不到。她四处贴了告示,也没有用。有人打电话说曾经看到了,但再后来就不知道了。那人描述说他穿着花裙子,走得很快。难道他有异装癖。我们沿着那人提供的路线走了一遍,并没有意外的发现。
我安慰她说,你可以再养一条狗。她说,不会再有当初的感觉了,再也不想养狗了。我说,不同的狗有不同的风格。她摆手说,不了,我想过一段没有狗的生活。没有谁离不开谁。人本来就是孤独的。生来如此。
她不再关注关于狗的话题,与狗相遇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用单位的事来麻痹自己。她不停地加班,将工作推进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她说,我对工作有了全新的领悟,我要将自己的全部生命都奉献在工作中,我从未想到自己原来如此热爱工作,工作是我生活的希望。我甘愿嫁给工作。她的狂热如同一阵熊熊的火焰。但我想她一定在逃避着什么,为此她不惜做所有的事情,但所有事情都不足以填补她内心的空虚。我亲眼目睹了她的寂寞。但她自己却不觉。她离狗越远,就离自己越远。她意识到,她全部的生活都在狗中。而现在,她想要像王朝迁都一样从狗中迁出来。但已经太晚了,尽管她努力做出改变,但终究是徒劳。
她不说关于狗的一个字,但每个字仿佛都在向狗迂回,好像想要排除一切,廓清一切,独留和狗有关的物事在心中。在她面前,我和王姐也不提起狗。一次王姐不小心说到了狗,空气突然变得安静,像是酝酿一场雷雨,她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她用手狠命捶着自己的腿,咒骂自己的命运。她的泪水像是雨季的雨水一样充沛,可以支撑她哭很长时间。最后虽然不再发出呜咽声,但还有泪水流出来。从冬流到夏,从春流到秋。
她说,为什么我要遭遇这样的命运,每当我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总是会发生偏差。最后我什么都做不成。你说,我能找到自己的狗吗。我说,你可以找到,只要你想。她说,话当然很容易说,可是我能够将理念的狗变成现实的狗吗。我明明知道找不到可还是要找。我记得小时候和爸爸去拜访一家人,那人是他的朋友,有一个男孩,妻子来来回回地转,一会端来一个果盘,一会准备饭菜,虽然如此,却好像不存在一样,仿佛只有他和他儿子两个人。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沟通,好像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问题一般。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也许文不对题,但突然就想起来了。你能够理解吗。我说我能理解。因为我似乎也经历过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是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就像普遍的基因一样,从一出生就注定了。
我邀请她和王姐一起去动物园。我们走在傍晚的动物园。她们站在猴子面前,看着猴子鲜红的心形屁股,看着猴子在高高的架子上攀援,看着小猴子躺在大猴子怀里。我也和她们一起看猴子。她说,猴子真好看。王姐说,是啊,让猴子成为你新的欢喜吧。张玉曼说,我已经累了。我恐怕很难将其他动物与狗放在一起考量。好像一个游戏中的人物,在不断左右漂浮的不同动物踏板上跳跃,我只是在欣赏它们,此外没有其他想法。狗,我为什么又说起了狗。难道拥有了狗,就等于拥有了整个动物园吗,难道我还希望其他什么吗。我应该明白,不过是奢望。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好像昏黑的天色。我和王姐一起安慰她。她说,我不需要,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很快乐,通过狗,我开始面对更真实的生活。狗让我鼓起了勇气。从前我是多么胆怯啊。而现在,我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面对生活了。我可以迎接所有的风霜雨雪刀枪剑戟了,穿行在世上,好像戴上了护身符一样。但狗不是全部的意义,我们以前有感触的,现在总会觉得有缺陷。认识狗需要一个契机。现在,我由狗到了非狗的境地。所有的狗都是非狗。她将手卷成一个圈,远远近近地移动,好像通过这样的圈可以将世界都容纳进来。她的手白皙美丽,似乎还有一种薄荷的味道,确实不可多得。我闭着眼睛,将自己的手与她的手叠在一起,有一些凉意从她的手中升起。看完猴子,我们又去看羊驼、狼,还有老虎。我们看着它们,并由它们看待我们的眼重新审视自己,由此确立自己的位置,人类应该在何处。她问,你们有没有觉得动物园是一个悖论呢。王姐问,为什么。她说,虽然名字叫动物园,但大都是不常见的动物,而常见的猪、狗、鸡之类的动物一个也没有。这应该算是悖论吧。王姐说,是这样,大概省略了两个字吧,前面应该加上珍奇两个字。但都是约定俗成。
张玉曼走在路上,周围出现了七只狗,它们像是云气一样弥漫开来,将她团团包围,且不断缩小包围圈。它们看来预谋已久。它们的脸中笼着一团难以看清的迷雾。一只狗仿佛认出了她,大声吠叫了一声,其他狗竖起的耳朵都垂下来,它们向不同方向奔走而去。张玉曼总感觉那只狗很熟悉,后来才想到莫不是左田,于是她产生许多的疑问:左田重新回到了狗的行列之中并做起了山寨大王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压寨夫人是谁呢。就这样,她不知不觉地被裹挟进入一个包围圈之中,又意外地脱身,好像是生活开的玩笑。生活总喜欢和人开玩笑。
她新近看到一篇文章,说去世的亲人很可能转世成为一个普通的动物,期待着亲人的认出。其实她之前也看过,但并没有想去理解。现在她忽然理解了。怪不得,她说,我看有的狗那么熟悉。我问,那么,你认出谁了。她说,认出了你。我说,你在凭空想象。她说,世界上的事物可以互相转换。
狗子万马奔腾,狗子热血激荡,狗子热情澎湃,狗子骄阳似火。
张玉曼升了职,邀请我去庆祝。我们举起酒杯,酒沫飞溅,我说,生日快乐。她说,可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说,对,应该说升职快乐。她将一瓶又一瓶酒打开,说,今天不醉不归。她喝得脸都红了,像是正在燃烧的红色花朵。她大声而旁若无人地叫狗的名字,我说,要不少喝点。她说,没关系,继续喝。空酒瓶摆在桌子上,好像摆在一起的保龄球瓶,等待着被击倒。喝到后来她的眼眶也红了,头发纷披,好像一株柳树。我搀着她出去,开车送她回到她家,将她安放到床上。我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她喝了两口,让我坐在旁边,将头靠在我身上,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说,你喜欢狗吗,你从来没有正面表达过对狗的喜欢。我说,大概喜欢,你从来也没问过我,虽然我不像你那么喜欢,但还是有一些,多多少少。她一直往我怀里钻,好像我的怀中是一个洞穴。她说,就像发高烧一样。我摸摸她的额头,并不很热。她说,我说的是喜欢狗这件事,或者说喜欢的行为。发过一次后就很久不会再发。我问,那么,你现在不再痴迷了。她说,人的情感真是奇妙,就连自己也很难了解,谁又能知道呢。有时候我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看一看。她说着说着就困了,头垂得很低,我将她从我怀里放到床上。看了一会熟睡中的她。她的睡态十分恬静,堪称娴雅,身体恰如其分地舒展开来,两只手也张开着,好像泡在水中的银耳。我将被子给她掖好。关了灯,准备离开,忽然有一个声音说不要走。是她的声音。我又打开灯,她说,不要离开我,现在。我留下来。她说,你能一直都留在这里吗。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的呼吸越来越平稳,睡着了。在我即将入睡时候,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在说梦话,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
第二天又将是新的一天,会忘记许多昨天说过的话,忘记许多看过的风景,虽然会在某一天重新想起来,但已经很久之后了。窗外星空渺远,但有时又觉得很近。她仿佛也变成了一颗运行在天空中的星球,孤寒而难以接近。睡美人,好像永远难以醒来,一个瑰丽的梦。如果人活在睡梦之中多好。可终究要醒来。躺在床上,我想了许多,言不及义。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呢。一条狗。去哪里了呢。也许从来没有这样一条狗。这条会说话的狗,伊索寓言中的狗。狗在床底下,我想。等睡着的时候,狗就会从床底钻出来,用舌头舔你的手。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我曾经看过一个小说,说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杀了,藏在墙壁中间。就像焚书坑儒时候把书藏在里面。墙壁的作用真是大啊。但也有许多人穿墙而过。但是狗,这真的是一条狗吗,难道不是一个人。我在房子里四处走了一回,月色匀匀地铺在地上。
很久没有看到她。再见到已经是初夏了。她穿着一条蓝底白色碎花百褶裙,白色衬衫。背着一个灰色小包。她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神气。手依旧很好看,线条流畅,可以做手模。我说,最近一直在忙工作吗。她说,差不多,有时候忙有时候闲。忙起来像是高速旋转的机器。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农忙时候的农民。我说,秋收起义吗。她说,起义倒不至于。你现在喜欢什么呢。她说,现在好像什么都看得淡了。没有那么喜欢,也不会讨厌。大概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没有那么多感情可以挥霍了。虽然有时候不停地笑,但想一想也并不觉得很开心。有时候也会哭,但也不悲伤。就是这样。
她听到了电话铃声,找到了自己失踪已久的专门和狗通话的手机。大概是狗打来的,她开心地说。她接起来。是熟悉的声音。她笑得很灿烂。狗说,我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之前从来没有人去过。狗的话好像逐渐消融在大雾之中,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甚至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她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他继续说着,一条语言的河流。她走了一会神,又继续听。他说,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但我还是觉得无谓。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也难怪,自己走了那么久的神。狗说,我走过了最远的路,但一无所获。但我并不悔恨,因为我走过的路别人没有走过。只有很少的地方有人的行踪。我和那里的动物建立了和谐友好的关系。她说,我很高兴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好像一万年那么久。我想要见一见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狗说,我们之间保持单线联系就好。可能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通话。当然,通话与否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心意的相通。
张玉曼向我转述了狗的话。我说,你联系不到它吗。她说,手机又不见了,真是太奇怪了。当时想要记电话号码来着,但也没记成。狗真是一种奇妙的动物。我说,是啊,如果说狗不奇怪,那什么动物奇怪呢。就像云一样,你看到云了吗,瞬息万变。白云苍狗。也许我们是在和云说话呢。云什么都知道呢。云里面坐着一只狗,好像观世音菩萨一样。它为人世间的疾苦流了数不清的泪水。
张曼玉说,不如跳舞。她跳的舞十分曼妙,有时像小蜜蜂,有时像蝴蝶。她一边跳舞一边发出欢快的笑声,脚步轻盈。好像在飞一样,柳絮、杨花一样轻飏。她有自己的方向。
她看到一只站在三米多高的房顶上的狗,就像古建筑那种飞檐斗拱一样。它蹲在那里,用一种难以猜度的眼神睥睨着下面的事物,好像坐在云端一般。她望向周围,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丛林,红色的门。寻常巷陌。她醒来才知道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