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英

从家到地铁站之间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路，两边生着葳蕤的花草，有月季、芍药、还有牵牛花什么的，红黄蓝绿，像一道璀璨的彩虹。

每个工作日的早晨，我都会顺着这条路去往地铁站，坐地铁三号线去往公司，沿路都是机器与大地的震颤声与地铁外两边壁上动画一般闪现的广告，还有乏味而无聊的人们。然后在公司里度过自己无所事事的大半日，填一些表格，和一些人说话，走一段路，诸如此类。到了灯火阑珊的晚上，我又会沿相反方向走回家。两三年来一直是这样，来来回回，就像一个括号，涵盖了我的一天。有时候回来得晚，这条路便会异常寂静，只听到远处传来蝉虫鸣叫的声音，一层一层的声音，仿佛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一样。

这一天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下了地铁。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又将度过一个平凡的日子了，又度过了构成全部生命的一天，又将从阎王的账簿里勾去一天。我回味着下了地铁后走到地铁口闻到的那种疏荡的空气，带着一些潮湿与暧昧，但又含着几分疏朗与广阔，甚或还有光明与希望，这样的味道让我十分着迷。这时我已经走在了小路上，两边的花盛放着，如同夹道欢迎的女子一般。

一个袅娜的长发飘飘的女子走在我的近旁，这时候人并不多，因此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她。我快步走到她的前面，然后回过头来假装等人。她的面容姣好，像是天仙下凡一般，眼中秋波暗流，像是水中的宝石。似乎还用樱桃小嘴微微朝我笑了笑。我想我的脸有些红了。然而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她并不是向着我笑，而只是想起了某件让人愉快的事。

我放慢脚步，但她始终没有跟上来，当我再回头时，她已经不见了。我感到一阵怅然与落寞，好像只身一人站在落日大漠之中一般。回到家，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晚上，月光投下冰块一般的长方体，我感到一阵凉意，好像饮用了月光酿成的加冰的饮品一般。

第二天下班后，当我怀着期许的心走在小路上时，我再次看到了她。她正在小路上缓缓踱步，仿佛正在思忖一个难解的问题。我的脚步声渐渐轻下来。她抬起头看到我。我举起手和她打了个招呼，她向我笑了笑。我说，你在这里仰望星空吗。她说，我在脚踏实地。我说，你也很幽默啊，你最近喜欢在这条路上走吗。她说，我喜欢这里的宁静。你知道，找一个宁静的地方总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点点头。她用手轻轻撩起垂在面前的头发，露出完整如同皎月的面庞，和天边的月亮相辉映着。她弯下身，用纤纤玉手触摸着路边的花瓣，说，这里的花也很鲜嫩。我以前是最爱花的。我也弯下身，和她观赏了一回花。花瓣轻盈如绸缎。她将鼻子埋入花心，深深嗅着花香。我们站起来，她说，天色有些晚了，那么，再见吧。我问你家离这里远吗，需要我送你吗。她说不用。我本来想要邀她去家里坐坐，但没好意思说出口。直到下一天晚上。那天月色晴朗，树木枝叶在地上投下参差的剪影。当我邀请她时候，她欣然同意，她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不早点邀请我。我问，你叫什么。她说，我叫秋英。“夕餐秋菊之落英”的“秋”和“英”。我说，你就像从《离骚》里走出来的女子。她略显羞赧地一笑。

她坐在沙发上，对我说，你家里的月光真好看。我说，是很好看。我为她递上一杯草莓汁。她啜着草莓汁，嘴边也沾染了一些，她用唇齿抿了抿。我把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指尖相触，我像是触电一般。她抓住我的手，像是顺着绳子往上爬一样，触到我的身体。最近时候，我们像是金字塔一般紧密。她坐在我的腿上。我像是举重运动员一般将她举起来，我举了很多次，胳膊有些酸麻，最后我说，我一点也举不动你了。她反过身，像是瑜伽运动员一样，在我身上做着难度极高的动作。我们就是从沙发上一直做到地上，再由地上做到床上。她的身体柔软光滑，如同一条鱼。

一夜过后。

自此以后我们常常一起锻炼身体。她的身体像是延展性极好的金属。有时候我们之间会发生化学反应。

这天是周六，不必去上班。宋元邀请我去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吃饭。秋英问我去哪里，我说和朋友吃饭。她说你要早点回来呀。我说好的。

我们坐在沸着热水的铜锅两面，看到水渐渐成鱼鳞状，成细网状，听着水嘘嘘的沸声，闻到羊肉的清新。牛元夹起一块羊肉，蘸了蘸辣酱，咬了几下吞入肚中，仿佛可以听见叮当落肚的声音，他说，好吃，鲜嫩，你尝尝。我夹起一块放在嘴里，一种香醇的味道在口中弥漫。我说，好吃得很。我们问起相互的近况。他说，最近赌场得意情场却失意。赢了一些钱，但妻子要和我离婚，我问为什么，她说她是天上的仙女。我说你是在逗我玩吗。她忽然飞起来，越飞越高，最后就不见了。在她飞起来时候，掉下来一只手帕，现在每当我想念她时候，都会对着手帕呜咽。我说，这件事确实很奇怪。可是既然她是仙女，为什么要和你结婚呢，就像牛郎织女，还好你们还没有孩子。牛元说，有的人的意义就在于曾经拥有。当你失去时候，你才能觉出她的可贵，她就是这样的人。我点点头，又吃了一块肉，说，世事无常啊。宋元说，说起人世无常，新近吊死一个人你知道吗。我说在哪里。他说好像在你们那边。因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吊死了，在家里。家里人不知道吗，男的女的。女的，好像是在晚上，或者临近夜晚的黄昏。家里人在看电视或者做其他什么，她来到一间小卧室，将早已预备好的绳子从床底抽出来，吊在天花板吊灯的绳子上。将绳子打一个结后，一个人搬着凳子走到下面，踩上凳子，将脖子伸进去，用脚踢开凳子，双腿如同太空漫步一般踩着空，双手紧抓着绳子，没过一会就死了。第二天当家人敲门不应后强行打开门之后，只看到她的身体荡在空中。我说，想想就很可怕。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了。宋元说，前不久，也就半个月左右。你是怎么知道的。宋元说，听人说的，听人说她死后阴魂不散，常常在路上和人说话。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我问，你遇到过吗。他说没有，这种事不是谁都可以遇到的。你的脸色为什么变了。我说没什么，可能今天精神有点不适。他说，要不要去看看医生。我摇头说没事。我忽然觉得饭菜索然无味，草草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走出火锅店，我说，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寺庙吗。他说在北郊好像有一座庙。我们在路上拦了一辆出租。司机说，那里的庙很灵验，有求必应。那里还有个叫惠源的和尚，道行很深。你们有什么难事可以去找他。

寺庙人山人海，香气缭绕，廊庙深深，朱红大柱分峙左右，如同仙境一般。我们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太阳像是旗帜一样升起来，汗水像是锄禾的农人一般从头上滴下来。人们用饶舌的话祈福、祈子、祈寿。福禄寿喜，元亨利贞，不外乎这些。一个僧人看到我，招呼我出去。宋元和我一起跟随僧人走进后面的禅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两边有四株开得很旺盛的桃树，风吹过来，有袅袅的清香。绕过一扇屏风，呈现出几间朴素的平房。地上曲水环绕，可以流泻酒杯。

僧人请我们进入一间禅房。一个老僧正闭目养神，他须眉皆白，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僧人恭敬地说，师傅，他们到了。老僧说，我知道了。老僧睁开眼睛，如同电光火石一般，我的心一颤。我说，您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惠源禅师。老僧说，正是老衲。我看你眉目中间有一股妖气，所以特地遣徒弟请你过来。我说，前几天黄昏时候遇到一个女子，我邀请她到家中。宋元说，会不会就是那个女鬼，没想到你竟然遇到了她。老僧说，这也是一段缘分。既然开始，你就要学会了结。我先送给你两道印，贴在家中隐蔽的位置，如果不济事你再来找我。我说，万一被她发现我回不来怎么办。老僧说，结局是早已经注定的，你放心，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接过印，谢过禅师。

我邀请宋元一起回家，他说他还没做好准备。我说你害怕了吗，其实我也很害怕，除了害怕，还有些不忍心，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互生情愫。他说，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回到家，我将两道印一道藏在卫生间一道藏在地毯下面。她问，你才回来吗。我说是啊，和朋友去附近的地方转了转。她说为什么我感到一阵头晕。我说你想喝药吗。她说不用了，我躺一躺就好了。她躺在床上，头上滴下汗，浑身不舒服地扭动着。她说，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带回了什么东西。我说，我去了一趟寺庙，禅师给我两道印。她说，我就知道，你不想让我待在这里吗。你为何如此绝情，我本来想将终生托付与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我现在就把印都扔掉。我将两道印都撕掉，用火烧成灰，倒进马桶冲下去。她渐渐好转过来。我抱着她，她在我怀里哭泣。她呜咽着说，你以后再不要去那老和尚那里。我轻轻抚着她的秀发说，好，我再不去了。她拼命往我怀里钻着，仿佛我的心中有一个洞穴。不过，我的心中确实有一个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洞穴，名叫孤独或虚无，一切东西来到这里就会改变航向或者被吸入其中，像一个黑洞一样。

我和公司领导请了假，我们一直在屋子里待了很久没有出去。每天，我像龙王一样兴云致雨。到了吃饭时间，我们就点外卖。吃着加工后的食物，像是洞穴里的仓鼠，在消费时代的一只仓鼠。我们互相讲故事，她讲到好笑的事时，会先于我笑起来。她笑得花枝招展，我说你笑得很灿烂，就像一朵鲜花。那你是牛粪吗，她笑着问我。

假日结束，我就去上班了。同事们说，你的脸色好像很白，你不舒服吗。我说，我感觉不错，没什么大碍。我想，我就这样也罢，纵然自己可能受了侵害，也不想辜负秋英。也许她确实是鬼，我们人鬼殊途，相聚的日子就弥足珍贵。

中午出去吃饭时，我看到了慧源禅师，他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对正在吃面的我低声说，你现在是时候远离她了，不然你的生命堪忧。我说，我死也要死在她手里。禅师说，你的执念太深，被她的美貌迷惑，你应当跳出来，看一看这世间。他的话音未落，我的身体忽然跳了起来，我跃上云头，在天空中如同柳絮一般飘飞。我看到街上三三两两的环卫工人正在清理地面的垃圾，我看到豪华餐厅里饕餮者们正大快朵颐，我看到殡仪馆吊唁者的悲痛。我在天空中盘旋了很久，见识了光怪陆离的世相，或欢乐，或悲慨，都浸在深深的命运漩涡之中。醒来时候发觉自己身在寺庙之中，沉沉的钟鼓在睡梦与清醒、虚幻与现实的边界奏响。

一个小和尚说，师傅，他醒来了。惠源禅师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你现在悟了吗。我说，有一些了。他说，当你看透这世间的镜花水月，那么你就不会被其中的一处景物所迷惑。我点点头，这时我想起了秋英，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一想到她，我的胸口就发闷，我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会使我更舒服一些。但这也无济于事。惠源禅师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境，他说，不如斩断情缘，无欲无求。我说，我想再见她一面。禅师说，也罢，既然你心中还有牵挂，说明你尘缘未了。

回到家中，秋英正在看电视。她说，今天这么晚才回来。我说，今天遇到了一个人。她说，我知道你遇到了谁，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说，我还没想好。我想，如果你一定要留我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里。秋英说，我不会主动留你，因为如果你需要我留你才能留下的话，那不留也罢。我们就这样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我不忍心地说，那么，我还是留下来好了。她说，我们搬到另一个地方吧，你可以重新找一份工作。

我向公司递交了辞呈。在宋元的推荐下，到另一城市的另一个公司工作。秋英喜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拉着窗帘，静静地思考或者在如水一般的灯光的掩映下读一本书。她的神情专注而认真，有时候我回来她都没有发觉。她看到我，会挽住我的脖子，然后坐在我的腿上，投入到我的怀中。我说，你就像一只小猫。她说，我是你的鲜花，我是你的小猫，我是你的离骚女子。而后我们陷入对复杂的有如瑜伽的动作的探究之中。我们兴致冲冲，就像在沙滩上捡拾美丽贝壳的孩童一般。我们可以将胳膊从对方的胸部穿过去，可以将对方的腿打成蝴蝶结，可以将身体碾成一张薄薄的纸片，然后像折纸一样折成各种形状。我把她做成飞机，坐在飞机上向前飞驶，她把我叠成轮船，乘坐着我漂洋过海。我们都为各自身体的潜能而惊讶不已。

她调过头，笑着问我——她的笑让我魂牵梦萦，仿佛一朵莲花盛开，我的心就要融化一般。她的一颦一笑都让我深深着迷——我说，乐在其中。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快乐的事情。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她又提议说我们可以玩角色扮演，我说为什么不呢。她扮成观音，我扮成如来；或她扮成织女，而我是牛郎；或她妆成杨玉环，我妆成唐明皇。或者她是朱丽叶，我是罗密欧。我们沉醉在这样的游戏中，乐此不疲。我们演绎了古往今来的爱情故事，就仿佛多次转世投胎一样。她流转着秋波，不论扮成谁都很生动。我们一直流连到很晚，她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不如睡觉吧。兴奋的潮水依然留在我的体内，久久不曾褪去。

在将要入眠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起身，走到门口，我问是谁，没有人应答，也看不到人影。可能是敲错了门。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打开门，看到了秋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