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描述
人的梦境有时候显得瑰丽美好，让人轻易实现在现实中无法完成的梦想，有人称之为梦对现实的补偿，就像人用钱买东西后售货员找补的零钱。醒来后还觉得余味悠扬，除了有些许的失落之外；有时候则正相反，梦境中险象环生，鬼影幢幢，集合了一系列人想在现实中极力避免的坏事。让人在梦醒后连呼好险，幸好这是一个梦，就像蹦极时候说幸好这是游戏而绳子还没断；有时候梦境显得荒诞怪异，波诡云谲，让人感觉没头没脑，如坠五里雾中，愈是想要深究，却愈是不知如何是好，给人一种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感觉；有时候醒来就忘了，明明记得很精彩，却不能回忆分毫，这大概就像甄士隐做的天机不可预泄之类的梦吧。
以上的梦我都做过，因此我知道没有人能只做好梦而不做坏梦的，同样，也没有人只做坏梦而不做好梦的。我也做过许多离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梦。下面就让我主动请缨来描述一下我的梦境。
我梦到自己梦醒了，事后我想自己竟做了一个梦中梦，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旁边坐着我的母亲，看到母亲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幼年时代，那时候母亲抱着我，哼着歌哄我睡觉。我恍惚中有一种隔世的感觉，仿佛处在幼年而梦想到了未来的事。那时总会生发莫名的忧郁，大概就是因为对于后事的洞观吧。在忧郁方面，我是极为早慧的了，我像是没有修佛法而空有慧根的释迦牟尼，及早地感悟了生命的底色，由此造成了悲观的态度。我们都面对着游泳池，游泳池很大，灯光很明亮，堪比一座辉煌的教堂，甚至让人产生圣洁的感觉。阳光从被泳池里的水倒映得蔚蓝的窗户里投进来，仿佛一支支金矢，投入水中发出哗哗的声响。蔚蓝的水晃晃悠悠的，一波一波仿佛层层岩石一般叠涌着。有时可见水底白色的方格瓷砖。中间横着一条花色的螺旋塑料带。我记得有一次胳膊还被尖锐的塑料片划伤，我不仅没有觉得疼，反而欣赏似地含味着这种情形，在蓝色的水中，红色的血丝丝缕缕的，像是一道瑟瑟的残阳，显得很浪漫。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将眼睛转向水面，只见朋友王二小正在泳池中游泳，他的泳姿很独特，像是一只鸭子或一只大鹅什么的。如果你仔细观察过鸭子的泳姿，你会发现它们表面移游的平静下其实掩藏着极大的不平静，它们的蹄子在水面下疾速地划水。王二小也是这样。他的胳膊和腿都遒劲有力，游得很流畅，如同行云流水，水从他的颈部、腋下、脚踝缠绕着他，并将他向前推进，他没进水中，又从水中出来，水像是含着一块不化的糖，来回搅拌着。而他自如得像一尾水中的鱼，身上闪现出粼粼的光辉。我甚至看到他的皮肤变成了一片片鳞甲，他的眼睛鼓凸而出，他的嘴张合有致。他吐出许多泡泡，每个泡泡都有不同的颜色，让我想起小时候用过的三十六色乃至四十八色的彩笔。
看到他自如地在水中遨游，我想，我要不要也下水游泳呢。毕竟，我也是会游泳的，虽然我学了大半个学期才学会。但转念一想，我忘了带泳衣。该死的游泳衣。我曾经在网上买了一件泳衣，但被告知售罄而作罢，后来我就没再买过泳衣。我只好临渊羡鱼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涌上心头，我要不要裸身游泳呢。就像刘伶说的，“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但这样也许有些惊世骇俗，即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再说，让大鹅怎么看呢。正在权衡时候，王二小忽然一动不动地静止在水面上，我大声喊，王二小，王二小。他依然静止不动，从头到脚全部没在水中，像一根柱子一般颜色铁青地直立着，头发也竖立起来。在水波的激荡中，他的五官、肢体仿佛都移了位，在水中升沉漂浮。王二小周围的水面没有一丝气泡，像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一样没入水中。
我知道善泳者溺，正是像王二小这样游泳技术高超的人才更容易溺水。他大概是遭遇险情了吧，来不及了，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奋不顾身地跳进水中。这时王二小周围的水面又冒出了水泡，他探出头说，我在这里。我说你吓死我了，你真像那个狼来了中的孩子。我又游回到岸上，衣服已经水淋淋的了。薄薄的内衣紧紧地像是蛇皮一般贴在我身上，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继续在水中游下去，在衣服已经湿透的情况下。而一旦上了岸，再下去就没有了合适的理由。人是不应该两次犯同一个错误的。我又开始考虑要不要裸身游泳呢。我大概是有些优柔寡断，不同的思绪将我向不同方向拉着，最后哪里也去不了。
坐在游泳池边，会看到周围还有几个人静止地漂浮在水面上。他们都像是渔夫的鱼钩一般耐心地漂浮着。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在时间弯曲的河流里，漂满了死者蜷曲的倒影与生者怅惘的太息。像是衣架上挂着的衣服一般，显出空空荡荡的气息。他们大概是在比试谁浮的时间更长吧。他们都屏着呼吸，脸绷得通红。没有开始，没有终结，仿佛永恒上的一环，他们并不是与具体的人或物比试，而是在与时间角力，与永恒争竞，与无常拥抱。为了达到这一目地，他们甚至不惜模仿死，一动不动地浮在那里，从恐怖小说或影视里获得灵感，摆出最僵硬最不自然的姿态，男性俯卧，女性仰卧。为了显得更加逼真，都在口鼻中间涂抹番茄酱汁。从对于死亡的戏仿中，从半生半死的状态中，他们得到最大的乐趣，仿佛在一生中活了多次，死了多次，像是虎口脱险，因此乐此不疲。他们将死亡当作游戏、风筝、古镇、华丽的伪装。死亡是古筝，他们说，我们用它弹出最美的乐曲吧；死亡是马耳他，他们又说，我们去那里旅行并找一对双胞胎姐妹结婚吧。
一伙不知从哪里过来的骑车的小孩子绕着泳池说王二小是大笨蛋，王二小指着我说，他才是。没有定见的小孩们就嬉皮笑脸地开始说我是，他们一边说我是大笨蛋一边爆发出大笑声一边骑着车，有的单手脱把，有的双手放把，围绕着方形的泳池一圈一圈地骑着，越骑越快，似乎要飞到天上去。他们都想要追上前面的人，又同时尽力与后面的人保持距离，形成一个相等间距的不断运动并永远静止的环。突然，他们在猛蹬了几下车蹬后，都跳到了车座上，又掉转过身，一手支撑着车座，倒立在空中。又在自行车即将偏倒之时跳回到车座，正常行驶起来；在下一圈时，动作显得更加惊心动魄，他们在跳到车座上之后，立即三百六十度转身，并像天鹅一样跳起了芭蕾舞，将腿并到胸前；又一圈时，他们骑上一个斜坡，身体与自行车一同滑到空中，倒转一周之后落到地上；最后，前面的自行车忽然停了下来，后面的骑到他们上面，再后面的又叠上去，叠成一个巨大的罗汉。一直突出到房顶，冲破重重云霄，直到遮天蔽日，成为一座通天神塔。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的建筑。
于是我想起自己曾经在骑车时候绕开障碍物。那时我骑着车子，行到一个狭窄的胡同，路中央有一块圆状的凸起物，它仿佛一只拦路虎一般，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不仅挡在前面，还横亘在我的心中，让我惴惴不安。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开始发抖的车把，车子行驶出了蜗牛一般慢而曲曲折折的轨迹，谨慎得如同要偷拆别人的信封，马上就要撞上了，我闭上眼睛，等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竟侥幸绕过了障碍物，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这就是我做的没头没尾的梦，相信大家在看完之后，就像是吃了一颗怪味豆。虽然如此，在记录的过程中，我依然觉得很有韵味。在梦的面前，我只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我既不矫饰，也不隐瞒。相比于梦的万花筒般多姿多彩层出不穷，我的写作显得多么苍白无力词不达意啊。在现实中不论多么荒诞离奇光怪陆离的想法，在梦中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小孩子，不时为捡到比通常更斑斓的梦境或更奇异的愿景而欣喜若狂。而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完全未探明的梦之海。
因此我想，与其在现实中讨生活，毋宁活在童话镇；与其在庸琐的现实中苟且，不如溺死在汪洋的梦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