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四时的花开花落,我们的世界将会变得多么黯淡无光!我们的眼睛将会错过多少鲜艳的色彩,我们的心灵将会与多少令人惊喜的相逢和令人伤感的离别擦肩而过!在此人世间,如果我们不曾遇见鲜花一般的美丽红颜,我们的人生又该是何等无趣和落寞!幸好,我们遇上了《红楼梦》,那无处不在的美丽风景,那美丽风景中最娇艳的花朵,那比最娇艳的花朵更美丽动人的青春红颜,以及那些描摹红花与红颜的花团锦簇的文字,都令我们心驰神往,魂牵梦萦。
我们一提及大观园内众多年轻美丽的女子,最先想到的常常便是从天而降的林妹妹——林黛玉。曹雪芹以极致浪漫主义的手法为我们讲述了一段前所未有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林黛玉前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株绛珠仙草,因为得到赤霞宫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灌溉,始得久延岁月,最终修成女形。为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绛珠仙草决意一生以眼泪还他,于是下世降生为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是为林黛玉。在中国传统社会和传统家庭中,爱情往往是稀缺的奢侈品,可遇而不可求,而婚姻才是女性命运的归宿。即便是关系到自己终身幸福的婚姻,对于年轻的女性而言,她们大多也只能被动接受,而并无自主权。女孩们所能做的,常常只能是祈求上苍垂怜。比如每年七夕乞巧节,祈求上苍让自己美丽灵巧,嫁得如意郎君。而在现实生活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女孩们婚姻的真正主宰。千百年来概莫能外。然而,生命的本质是自我,不是任由他人主宰,也不能一味听天由命。“我命由我不由人”是每一个有尊严的生命应有的觉悟和倔强。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不是花好月圆,也不是你侬我侬,而是生命意识的觉醒,是自我价值的认同。于是,我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读到了林黛玉对于自我生命的觉醒。“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 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 眼中落泪。”
林黛玉一辈子视花如己,惜花如命,因为她在花的命运里看到了自己。她为每一瓣落花流下的眼泪,也是她为自己的每一段逝去的岁月、每一份无处安放的情感和每一个无法把握的明天而流的。当初在读《西厢记》的时候,读到《端正好》这支曲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觉得情感与文辞都极美,但也有一点小小的疑惑。记得范仲淹写过一首词《苏幕遮﹒怀旧》,其中有“碧云天,黄叶地”之句。王实甫化“碧云天,黄叶地”为“碧云天,黄花地”,一直不曾细想其中的缘由。随着年岁与阅历的增长,终于有所悟。范仲淹写的是羁旅中的文人在萧瑟苍茫的深秋思念故园,高远的天空和遍地的落叶与满腹的愁绪交融在一起,确乎妙合无垠。而《西厢记》中所写的是私定终身的崔莺莺在十里长亭,送别自己的心上人张生进京赶考。女儿如花啊,虽然美丽娇艳正好,但鲜艳明媚能几时?看到眼前的黄花满地,能不触动女儿家内心敏感的情怀吗?联想起唐代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中的诗句:“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世间美丽的鲜花总是最能触动少女的情怀。年轻貌美的女孩常常担忧的不正是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吗?而这也正是女性生命意识的自我觉醒啊。生命是如此匆匆而逝,容颜是如此容易零落如花,爱情是如此的难以把握——宛若镜月水花。每念及此,岂不令人愁肠百折、潸然落泪!其实,在阅读《红楼梦》时,红颜如花的初印象应该来自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先是略写三春:迎、探、惜:“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 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 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虽然只是蜻蜓点水式的一笔带过,但也可窥见红楼少女的风姿不俗绰约风姿。接下来写贾府的实际掌权者,贾母的孙媳妇王熙凤则写得花团锦簇、气象不凡——“一语未了, 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纳罕道: '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 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这一段简短而华丽的描写,从王熙凤鲜明个性化的“丹唇未起笑先闻”式的出场写起,先声夺人,令人耳目一新。其华美的服饰、富丽的佩饰、美艳风骚的容颜体态以及众星捧月式的霸气出场,都给人带来了极强的视觉冲击。在中国传统社会,尤其是在贵族家庭中,女子的装扮和言谈举止多遵循礼节,多以娴雅、雍容为美。而曹雪芹却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贵族少妇形象:容貌如花,而霸气侧漏,视规矩如无物,俨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这样肆意绽放的魅力女性形象,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是不多见的。而在写金陵十二钗中的灵魂人物林黛玉的时候,又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清新脱俗、不同寻常的少女形象:“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一处描写形神兼备,简直妙不可言。黛玉眉目清秀多情,姿容清丽如春花,体态娇柔似弱柳,以传统的审美观视之,可谓美丽之至。可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体质太弱,似有病态。在自然之中,论美无过于花;在人之中,论美无过于少女。然而,红花与红颜,美则美矣,却有不足:红花易谢,红颜易老。美如红花,柔似弱柳,生命岂能长久?尤其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之语,更是令人忧从中来。比干是何人?比干聪慧过人,忠诚正直,后因苦谏商纣而死。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信有诸乎?”遂杀比干剖视其心。比干以心有七窍而著称于世,作者竟然说黛玉比比干还要多一窍,这未必不是暗示造成黛玉的悲剧根源之一正是其过于聪慧。人多智,则善思,既不甘心任人摆布,又容易因为人生的艰难而伤怀。像黛玉这般美丽聪慧的红楼少女,比起一般人家的女孩,更容易如花凋零。在封建礼教盛行的时代,人们历来恪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即便是在世代簪缨的贵族之家,小姐们读书正如贾母所说“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世间美丽的生命往往禁不起摧折,花如此,人亦然。美貌如斯,娇弱如斯,聪慧如斯,敏感如斯,再加上年幼丧母寄人篱下,黛玉生命怎能长久?黛玉的人生又怎能顺遂?
一部《红楼梦》,到处是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景象,到处是摇曳多姿的红颜美丽的身影。在整部作品中起着提纲挈领作用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红花与红颜相映生辉的景象令人意醉神迷。其中最华丽的一段莫过于摩写警幻仙姑的出场:“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这一篇《警幻仙姑赋》模拟曹植的《洛神赋》,把神女的花容月貌写得美不胜收。警幻,警幻,本意就是为了警示世间一切贪图功名富贵、沉溺声色犬马的人们:所谓悦耳悦目,动人心魂、诱人沉沦的事物都是幻影虚妄。其他所写的,无论是金陵十二钗的判词,还是红楼梦曲,红花与红颜相依相伴,如影随形。红花易落,红颜易逝,人生如梦的挽歌余音绕梁,久久不绝。从《春梦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到《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从《世难容》中“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妙玉,到《虚花悟》中“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的惜春;从“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苦命女子香菱,到嫁入深宫、让贾府回光返照的“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的元春,无论天上人间,无论红花红颜,一切皆为虚幻。悲哉,痛哉!而宝玉被警幻仙姑带进太虚幻境之中,所见之景都是“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 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所见之人“ 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 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所焚之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所品之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 此茶名曰'千红一窟’”,所饮之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花之色,花之香,花之精魂动人心魄,如梦似幻。随着红楼之中,大观园内的众多年轻女子的纷纷登场,红颜与红花的故事越发精彩纷呈、美不胜收。在一群明媚鲜艳、楚楚动人的青春美少女之中,林黛玉无疑是与娇花嫩蕊相似度最高的。林黛玉以善睐的明眸、善感的心灵和善于表达的妙笔,在一首又一首的诗篇中把我们带进了无比动人的花开花落悲喜相续的世界。在黛玉的众多诗篇之中,花与人总是那么相知相惜,水乳交融。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这样写道——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 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 '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漫天飞舞的桃李,随风飘零的凄美,人与花的感应和共鸣,在这里吟唱的是永不消逝的生命咏叹。这等凄婉动人的诗篇,不要说宝玉这样的多情种子听了会“不觉痴倒”,即便是我这样看淡了绿柳红花、痴男怨女故事的沧桑长者,读到之后也难免缠绵悱恻。古往今来写赏花的、落花的诗文,不知凡几,而写葬花的却并不多见。爱花、惜花的人很多,而视花如己、并且见落花伤痛沉醉难以自拔的着实少见。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写花的名篇不胜枚举,像《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写的是素有“花中神仙”和“国艳”之美誉的海棠,虽有知花落而生发的惆怅,却并不悲伤。又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有浓浓的相思之愁,也并没有葬花之举。同为多情才高的女子,为什么林黛玉执意葬花,并且悲叹落泪,而李清照只是忧愁忧思、感慨叹息而已?我想这其中的缘故大概与二人的人生经历不同和脾气秉性各异不无关系吧?论家世背景,李清照和林黛玉其实是有颇多相似之处的。李、林二人都出自书香门第,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和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都是进士及第,林如海更是探花郎,二人都是学而优则仕,且为官清正;李清照和林黛玉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受父母疼爱,教以诗书,既花容月貌,又才情过人。只是,黛玉的幸福时光太过短暂,尚未成年母亲和父亲便撒手人寰,以致她不得不长期寄居在外祖母和舅父之家,寄人篱下的伤痛成了黛玉挥之不去的梦魇。所以片片飘零的花瓣很容易勾起她的身世之感,让她一次次意识到自己的孤苦无依。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真有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痛。而曹雪芹在第二十八回中写到宝玉听到黛玉吟诵的《葬花词》时的感受,有一段极精彩的话,把作者对生命的感悟阐发得惊人心魂:“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 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 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黛玉在突如其来的淅淅沥沥的秋雨中,读书有感,仿照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写下了《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头一句“秋花惨淡秋草黄”就把时光易逝花易落,红颜易老觉秋凉的心境烘托出来了。在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中,林黛玉又写下了一首《桃花行》:““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拭了。”你我若仔细品去,只怕也会意动神摇,暗自神伤吧。有论者说,此诗是从明代著名诗人唐寅的《桃花庵歌》中脱胎而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世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也有论者认为,唐代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才是这首《桃花行》的源头。对此,我深以为然。都是对于红颜如花容易逝去的感叹,只是林黛玉的《桃花行》更加感伤,更容易催人泪下。一部《红楼梦》塑造了多少美丽多情的妙龄女子!无论是金陵十二钗中的贵族小姐夫人,还是沦落尘土的小妾丫鬟,她们都容颜似花,而命亦如之。在污浊的泥土中开出鲜花,在险恶的人世间绽放光华,她们不甘心受到命运的摆布,她们把自己当作人世间最美的烟花点燃,在彤云密布的天空下绚丽绽放。再美丽的花朵也会从枝头零落,再美丽的红颜也会从人世间别离。有太多的美丽生命并不如意,但选择绚丽而死远胜于屈服与命运苟且而生。所以,秦可卿死了,带着一场奢华得近乎荒唐的葬礼和别人鄙夷的眼光。所以,林黛玉死了;爱了,争了,带着绝望的眼神,流下最后的泪水,终究是舍了,别了。所以,王熙凤死了,殚精竭虑地谋划过,肆无忌惮地争夺过,极致绚烂地绽放过;爱过,恨过,对人好过,也毒害过。她们终于觉醒,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去追求,去奋斗。她们已经开始走出传统为女性所设的藩篱,不再总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社会与家庭的安排,不再总是屈服和退让,也开始进行有意无意的抗争。花朵是娇艳柔弱的,但真正的生命从不惧怕风雨摧折,它们活得坦坦荡荡,它们美得轰轰烈烈。什么是美丽的生命?什么是真实的自我?这就是。和《红楼梦》中那些美丽红颜如出一辙的动人,令人难忘。可以这么说,比起中国古代任何时代的任何类型的文学作品来,《红楼梦》更懂得女性生命中的美好属性和无与伦比的社会与审美价值。读过《红楼梦》,我们就会懂得:每一朵花都是独特的美丽,每一个红颜都有一颗值得尊重的灵魂。花开正艳,青春正好,我待君来。君若不知,君若不至,我便做东篱的菊花,空谷的幽兰,开过,艳过,香过,便可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