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淮海（四十四）：杜聿明被俘之后的自白
（接上次文章）
七十九. 国民党被俘虏的最高指挥官
1949年1月10日，这一天就时间长短而言，在中华民族的历史波涛中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但是对共产党和国民党来说，却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可以这样讲，这一天不仅是两个不同政党二十多年恩恩怨怨尘埃落定的日子，也是中华民族命运的决定之日。
淮海一役，国民党军八十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长江以北局势一定。人民解放军占领徐州，中国南方门户大开，站在徐州城头驻足凝望，南国得天独厚的锦绣江山仿佛尽收眼底，一城一池再无任何阻碍，南京上海已经无险可守，苏杭浙闽简直垂手可得，荆楚大地更是一览无余，就连川蜀之道也不再艰难......事态照此发展，全国解放指日可待。
淮海战役结束后
这一天不仅对中华民族意义重大，对个人命运的影响也是不同寻常的。因为从那天起，有些人即将走向人生巅峰，加官进爵直至封王拜相；而有些人呢？则是会不幸地从神坛跌落，在不远的将来成为孤悬海外的游魂，或是成为普通的百姓民众，甚至成为阶下之囚。
杜聿明就是其中的一位。
徐州集团最高统帅被俘的消息很快就如同闪电一般传遍了整个华东野战军，当杜聿明被解放军战士押到看管处时，和他们交接的部队写的收据条都称他为“战犯杜聿明”。
1949年1月11日早晨，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战俘管理所附近。
这是一间十分普通的农家小院，从外观上看，和解放前中国农村百姓居住的屋舍没有任何不同，小院的西南角伫立着一间正方形的小屋，屋门朝着东方，门外站立着一名军容严整的警卫连战士，手持一支美式M1卡宾枪。
由于之前没有声张，所以路过的人恐怕都不知道，这个房间里关押着的竟是此次淮海战役被俘的最高敌酋。
战后解放军押送俘虏
杜聿明穿着国民党军士兵棉服独自呆在屋子里，他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远远看去，这样子竟有些滑稽。只见他正一言不发地盘着腿坐在床上，两手放在膝盖上，脸朝着北墙。
解放军给杜聿明安排的这间临时牢房，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军阶身份而提高家具陈设的规格。睡床是用两条长凳和一块门板拼搭而成的，门板上铺着谷草，谷草上再铺一条黄色的军毯，军毯上的白色床单很干净。即便是在坐牢，杜聿明也毫无疑问保持着年少时期在黄埔军校养成的生活习惯，不仅床单一尘不染，就连被子也是叠的整整齐齐，平四方侧八角，规规矩矩地摆放在睡床的一头。
虽然杜聿明经过了多方掩饰，但还是不幸被俘了，自从身份暴露以后，一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今后的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命运呢？
杜聿明叹着气，神情恍惚地看着四周，时不时地摸摸自己受伤的脑袋，不禁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他觉得过去的几个小时，自己就好像做了一场梦。
杜聿明
现在的杜聿明心里很清楚，既然自己的命运已经落到了共产党手里，那么就要往最坏处去想了。国民党败局已定时，杜聿明认为自己将来可能的结局无非四条：孤悬海外，成为庶民，沦为阶下囚、最坏的结局就是被共产党捉住，并当成战犯处决。
找机会和老蒋退守台湾或是移居国外，如今看来已经不可能；至于贬为庶人嘛，自己是被共产党指名道姓的战犯，毛泽东难道会放手让自己成为普通百姓？就算他让，估计也会受到多方监视；成为阶下囚现在简直成了一种奢望，在自己背负着战犯的恶名被解放军处决之前，这一间屋子只能将就着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此时，杜聿明头上的绷带还在往外渗着些许血渍，说实在的，他非常不希望解放军把他抢救过来。作为国民党嫡系将领，蒋介石“不成功便成仁”洗脑教育在杜聿明心里自然是根深蒂固的。共产党称杜聿明是“战争罪犯”，经历过抗日战争的他自然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于是便觉得，与其被共产党处决，倒不如自己先自杀。被共产党枪毙，自己就是人人唾弃的战犯，而杀身成仁则成了蒋介石的忠臣，至少在名誉上不会吃亏。很显然，自杀和被杀这两种结局，在他心中绝对是不一样的。
解放军把杜聿明救治过来后，直接交给了第四纵队司令部机要参谋苏荣看管。苏荣这个人很聪明，为了给杜聿明压惊，谎称自己原来是徐州42军参谋长的勤务兵。不仅如此，他还饶有兴趣地和杜聿明聊了聊关于陈赓的事情。
“陈赓和我都是黄埔一期的同学，他很聪明活跃，不过也很顽皮。此人很会打仗，我们在学校也很谈得来，”杜聿明对苏荣说起陈赓，“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苏荣回答道：“陈赓现在很好。他是我们一个野战军的纵队司令，打仗很有战略眼光，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军事家。”
杜聿明听罢点点头，感叹道：“要是他当初不离开老蒋就好了......”
“我看陈司令员的选择没有错，跟着老蒋好不了。”苏荣对杜聿明说。
这句话让杜聿明心里顿时百感交集，没想到当年被蒋介石满世界追得狼狈逃窜的陈赓，如今却成了胜利者，而当初满怀雄心壮志要跟着蒋介石干一番大事业的胡宗南，李铁军，熊绶春，黄维，还有自己，却落得个兵败的下场。想到这里，杜聿明的心中难免有些惆怅。
“对了，我的脚趾甲长了，请你向老百姓借把剪刀可以吗？”杜聿明突然问苏荣。
抗战时的杜聿明（左一）
苏荣一愣，心想：杜聿明这老小子看来还是想寻短见啊，一个战战兢兢被俘的头号战犯哪里还会有心思在意自己的脚趾甲？
华野代司令员粟裕早就一再强调，说杜聿明送到华野前线指挥部时，必须是活着的杜聿明，决不能让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杜聿明身边所有的武器刀具全被解放军没收走了，整间临时牢房除了一张床几乎什么陈设都没有。
苏荣缓缓地说道：“老百姓的剪刀不快，我们是优待俘虏的，身边有块石头你都能把自己的头砸伤，剪刀那就更不行了，我们不会让你走路的。”
杜聿明抿了抿嘴，默不作声。
“你呀......想想你的头是怎么弄伤的。”苏荣没好气地继续说。
杜聿明故作镇定：“军人就是这样。”
“嘁......没听说过军人是这样的，”苏荣觉得好笑，“你特么用石头自己砸自己，这也能算军人？”
听罢，杜聿明无言以对，他第二次想要自裁的念头也打消了。
老年杜聿明
1月11日上午9点左右，杜聿明的房间里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华野四纵直属卫生队干事姜一燕，另一位是个仅有16岁的年轻卫生员。
“你头上的伤怎么样了？我们俩是来给你换药的。”姜干事一边说，一边示意身边的年轻卫生员给杜聿明换药。
小卫生员走过去刚要给杜聿明换绷带，杜聿明突然用左手挡住他的手：“没必要换，已经干了。”杜聿明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些不悦。
这也难怪，像杜聿明这样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在国民党军队里打仗时，身上哪怕就是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舒服，军队的高级医官就立刻鞍前马后尽心服侍。可是现在，这么一个小毛头孩子竟敢越俎代庖给他换药，杜聿明可能觉得有失身份。
小战士不太懂规矩，对他这种行为有些不知所措，于是眼巴巴地望着姜干事。
姜干事见杜聿明这样，便说：“你要是不愿意换就算了。”
战争年代的女卫生员
两位卫生员走出房门后，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走进了关押杜聿明的院子，这些人就不一般了，有华野四纵司令员陶勇，政委郭化若，副政委刘文学，参谋长梅嘉生和政治部主任谢云辉。不用说，这是四纵的高级首长们要见见这位老对手。
当他们推开门进去见到杜聿明时，他就默默地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态度和刚才见那两位卫生员没什么两样，还是面无表情，眼珠不动，头也不抬。
“杜将军，您还记得我吗？”政委郭化若首先打破了沉寂。
杜聿明抬起头看了看他，疑惑地说道：“你是......老郭？”
“杜将军，不知道你还能否想得起来，我也是黄埔军校的，你还是我的老学长啊，”郭化若笑着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黄埔一期，我是黄埔四期。”
杜聿明听郭化若这么说，心里很不舒服，想着：都特么这时候了你就别提什么黄埔一期了好吗？！我都成这副模样了，老郭你这是诚心想气我？
郭化若看着杜聿明：“对了杜将军，我作为你的校友，想听听你对此次战役和之前东北战役的看法。”
杜聿明嘟囔着：“败军之将，有何可谈？”
“杜将军的日记我看了，发现你对时局和战争的评述很详尽嘛，”郭化若说，“我的有些看法还和你一样呢！”
郭化若将军（左）和妻子
杜聿明微微叹着气：“如果你真要问我的看法，直言不讳地讲，东北的陷落是因为卫立煌和陈诚太无能了，至于此次徐州之战，完全是因为蒋介石听了刘峙那个笨蛋的屁话，对我的谆谆告诫反而置若罔闻......哼，这我又有什么办法？”
郭化若点了点头：“你只说对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国民党发动内战的本质就是反人民的，这也就注定了你们的失败，而你杜将军本次被我军俘虏，也绝不是偶然。”
杜聿明仰天长叹道：“蒋介石的主力全打光了，本钱也输了个精光，国民党垮台看来也就是时间问题。”
这时，四纵政治部主任谢云辉也问道：“杜将军，我们陈毅司令员给你的敦促投降书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
“那他给你的亲笔信呢？”
“也收到了。”
谢云辉接着问：“第七兵团和第十二兵团被我们全歼，黄百韬死了，黄维也被俘了，你作为职业军人，应该知道那时就大势已去，你为什么还要在陈官庄坚持反抗？”
杜聿明抬起头，顿了顿说：“蒋介石军令如山，军人应以服从为天职。”
一阵沉默过后，司令员陶勇结束了这次简短的问话，带着大家走出门去了。
开国中将陶勇
在杜聿明被关押期间，陶勇司令员特意吩咐，对杜聿明每顿都要六菜一汤的优待，这个标准估计比西柏坡的用餐规格还高。除了生活条件的优待之外，负责看管杜聿明的苏荣为了稳定他的情绪，还经常跟他聊天套近乎。
“像我这种人，以后你们怎么处置？”杜聿明问苏荣。
苏荣回答他：“你现在是我军的俘虏，我们优待俘虏的政策是一贯不变的。”
杜聿明摆摆手：“我不是不相信共产党优待俘虏的政策，只是我与其他人不一样，你们不是把我宣布为战犯了嘛。”
苏荣回答他：“这点你放心，不管你过去是干什么的，只要今后不与人民为敌，接受思想改造，同样会受到我们政府的优待。”
这种说法明显打动了杜聿明，在了解到共产党确实优待俘虏的政策后，杜聿明的情绪已经渐渐开始好转，对此次战役失利的原因也在慢慢反思。
两人聊天的过程中，让苏荣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杜聿明自始至终都以为自己是败在了陈毅的手里，而对这场战役的实际指挥者粟裕几乎不怎么了解，他还以为粟裕就像许世友和王必成那样，都是陈毅手下的战将罢了。
苏荣让杜聿明认识到了，这次的战役他完完全全就是败在粟裕手里的。
惨烈的淮海战役
“这场战役对你们最致命的就是——你们不幸碰上了粟裕。”苏荣在和杜聿明闲聊时说道。
杜聿明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对粟裕早有耳闻，也研究过他的战术，只是从没和他交过手。这次交手后我们败得很惨，听你这么一说，我不得不对粟裕的军事才能深表佩服。”
苏荣笑了：“说真的，整场战役你们完全就是按照粟司令员的谋划在行动。”
“粟裕指挥很灵活，而且有远见。我们原先预计的突围方向都被你们堵死了，最后我们反复分析，在徐州西南的萧县永城方向，贵军还没来得及去堵，所以就决定去那里突围了。”杜聿明说。
苏荣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但我没想到，这居然是你们粟裕司令员有意布下的一个口袋，我们呢？不顾死活就硬生生地往里钻，”杜聿明遗憾地说道，“现在我真觉得这一步路走错了，我不该带着队伍离开徐州的，这也是失败的原因吧。”
苏荣想了一会，对杜聿明说道：“杜将军，我想问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请您跟我说实话，”他停顿了一下，“您在陈官庄收到陈老总的劝降信后，有没有产生过投诚的念头？”
杜聿明看着他，眼睛不由自主地发着呆，随后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如果贵军能保全我手下两个兵团部队的话，或许我会同意吧......”
1949年1月11日下午，有两辆中型吉普车在关押杜聿明的院门前停下，每一辆车上分别坐着十名带着手枪和冲锋枪的战士，他们是来接杜聿明去华野司令部的。
杜聿明被苏荣带上了吉普车，即便是当了战俘，战士们也没有对杜聿明生拉硬拽，既没有用手铐，也没有拿绳子绑，就这样让他在车里坐着，然后轻轻松松地朝华野司令部开去。
可想而知，粟裕和杜聿明这两位解放战争的名将见面会是怎样一番场景，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交谈了些什么，史料均已无从考证，能够查到的仅仅只是两人分别对对方的评价，也就是下面两句话：
“不管在什么时候，他总是领先一步，抢先在我们前面。”——这是杜聿明评价粟裕的话。
“杜聿明只能打胜仗，不能打败仗。只能在有利的条件下打仗，不能在不利的条件下打仗。”——粟裕则这样评价杜聿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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