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志|生命如陶,生活如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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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书页中,农耕文明占据的篇幅最多。五千年的时光,哺育了农耕文明,这是历史最大的成就,也是时光最大的功劳。我们的衣着打扮中有它的色泽,我们的味觉中存储着它的味道,我们的血脉中流淌着它的汁液。即便再过五千年,依然如斯。
很多事物总是在消亡之后,人们才会缅怀它、惦念它。三十多年来,农耕文明中消失的事物也许超过了任何一个时代。田畴之间,耕牛的蹄印已经难以寻觅;村巷之中,鸡鸣犬吠难得一闻;纺花车和织布机已经朽烂,锄头和镰刀已经生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酸不断减少,人们对土地的贪恋、感念和敬畏之情正在不断流失。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使乡野之中的一些物种正在消亡,让田园里的自然生态遭到了破坏……
在农耕文明的摇篮中,孵化出了门类众多的手艺人,他们用灵巧的双手和精美的工艺让农耕生活变得更加舒适和美好,给传统生活赋予了诗情画意。现代技术的应用,让传统的手艺人丧失了生存空间,使农耕时代的诸多手艺没有了传承。
我们在享受发展成果的同时,心怀里盛满了怅然和失落,胸腔里装满了婉惜和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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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手艺人都有一双巧手,可以让没有形态的事物有了形态,也可以让没有生命的事物有了生命,让没有名字的事物有了名字。
村庄的名字时常抓住了这个村子最显著的特点。铁匠比较多的村子,有可能叫铁匠营,伞匠比较多的村子,有可能就叫伞匠营。在镇平县城西边有一个村子,名叫梁堂,石雕技艺远近闻名,石雕作品远销各地。有一盛必有一衰,石雕的兴盛,是土陶的衰落。梁堂村从清朝开始烧制土陶,有着二百多年的历史,兴盛之际,全村无论老幼都参与其中。土陶艺人以制作灰瓦、兽脊为主,以制作缸、坛、瓮、盆、碗、壶、杯为辅,这些器物渗透到了生活的角角落落。
制陶的工序是和泥,拉坯,晾干,上釉,码窑,烧制。和泥时要用水把粘土和匀,直到绵、软、稠、韧方可;拉坯时用脚力驱动陶车,随着转盘的转动,轻轻地滑动手掌,泥巴就变成了罐子、坛子等;码窑和烧制时需要细细推敲,如何码,码在哪里,温度怎样,火候大小,都和成败攸关。对于土陶艺人来说,每一道工序都是又脏又累的活,脏和累之中是说不尽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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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位制陶人都实用主义的践行者,把实用作为制作陶器的第一要素,他们又是美学主义的追随者,给每一件陶器的灵魂赋予了美感。阳光和煦,和泥的陶工听到了,他们把缕缕花香搅拌进泥水之中,泥水里就有了春天的风采;蛙鸣阵阵,拉坯的陶工听到了,陶罐上多了两片藕叶和一朵荷花,陶罐上就有了夏天的音容;天高云淡,上釉的陶工看到了,陶壶上多了一行雁阵,陶壶上就有了秋天的韵致;寒风怒号,陶工把烧制好的陶器从土窑里搬出来,雪花落在上面化为一颗颗水珠,陶器就有了冬天的魂魄。
水是没有形态的,泥土也是没有形态的,土陶艺人把没有形态的水和泥塑造成了有形态的陶器,每一件陶器都带着这位艺人的审美气息,也带着这位土陶艺人对天地的感知。
日久天长,制陶艺人也被土陶塑造着,他们的性格中多了几分朴实。他们大都如陶器一般,温婉简约、朴实敦厚,言谈之中没有什么水分,举止之中没什么杂质,为人处事之中多了几份骨气。
土陶艺人死了,也许他制作的陶器还活着。时隔多年,每一次触摸,依然能够摸到土陶艺人的掌纹。静夜之中,和陶器相看两不厌,还能听到烧制陶器的过程中那些土陶艺人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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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人都坚信,祖坟里暗藏着一个家族的风脉,住宅里潜藏着一个家庭的风水。
农耕时代,能盖起一座青砖黛瓦的院落,彰显的是一个家族的荣耀,表露的是一个家庭的尊贵,是许多人一生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许多人外出闯荡,奔波了一生,劳碌了一生;许多人守在家乡,劳累了一生,勤俭了一生。他们用多年积攒的心血买来青砖,买来灰瓦,买来兽脊和滴水,买来山石和木料,请来泥水匠、木匠和漆匠,虔心敬意地构筑起一方宅院。
斜风从房顶吹过,那些兽脊从沉睡中醒来,在风里低吟着,那是烈火中涅盘的泥土在歌唱;细雨摇荡在房顶,那些瓦片从酣睡中醒来,在雨中闪现出光泽,那是富有筋骨的泥土在抒情。这个时刻,屋子的主人往往会烫一壶老酒,在半醉半醒之间聆听兽脊和瓦片的倾诉,聆听着泥土的心律……
听着新生婴儿的啼哭,闻着婚庆的酒香,看着送葬的纸钱,一方宅院就悄无声息地老了,或许会在风雨飘摇中轰然倒塌,或许会在一片火光中变成废墟,那些灰瓦会筋脉尽断,那些兽脊会粉身碎骨,那些滴水会肝脑涂地,再次变成泥土。
世间的一切都是泥土中来,最终回归到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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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耕时代是一个土陶形影相随的时代。
少年时代,家里还有一高一矮两个用腹部略鼓的坛子,这个坛子比我的岁数还要大,母亲这个酿过黄酒,腌过咸菜,腌过肉,腌过鸭蛋。每个坛子都很诚实,把放进去的东西如数奉还。每个坛子都守口如瓶,从不透露主人的秘密。
邻居家有一个药罐,也是用土陶烧制而成的。母亲年轻时就身体虚弱,曾多让我去邻居家借,药罐是可以借不可以还的,这是乡村里约定成俗的规矩,倘若用完后还给主人了,主人就会很不高兴,认为是有意在咒人家生病。
童年和少年时代会有很多疑问,这些疑问就是懵懂,就是无知。我曾问过母亲:借来借去多麻烦呀,为啥不买一个?母亲的回答是一句训斥:你想让我常年生病?!我也曾问母亲:为啥不用铁锅熬药?母亲说:祖祖辈辈都用陶罐,用铁锅熬的药治病效果不好。
人是吃五谷长大的,所得的病也许大多都和水土相关。能够治疗病痛的,也都和泥土相关:中药大多都是草木的根茎叶花果,都是吸收着泥土中的营养长成的,井水是泥土分泌出来的,陶罐是用泥土烧成的……
这就是生活的玄妙之处,更是大地的玄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