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英雄 | 韩晗散文(下)

韩晗散文(四篇)

九龙夜记

从西贡(Saigon)回到广州,由于临时订的机票,已经没有直航航班,我与妻选

择从香港中转。

这是我所经历最辛苦的一趟中转联程航班,飞机抵达香港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

五分,而从香港飞往广州的时间则是早晨八点,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要在香港呆

上十一个小时。

对于香港机场的冷气,我们早望而生畏。而且这次我们又是从西贡回来,身上根

本没有准备足够的御寒衣物。走出机舱门刚刚提取完行李时,妻准备用手机上网

查一下哪里有酒店,结果发现手机上还是当时在越南购买的临时SIM卡,但我们手

上都无。

我看到廊厅的一侧有一个航空公司的柜台,于是我们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去,看

看服务生有无针类工具,可以将手机上的卡片取出。我仔细一看,这是美联航空

(AmericanAirlines)的柜台,而我是国泰航空(CathayPacific)的乘客,不知

是否会受理?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这位年轻英俊的服务生站了起来,让我想到了

前两年在中文大学时遇到的中大学生。

“我需要一根针,取下我手机上的SIM卡。”妻说。

这位服务生没说话,低头在桌上寻找,“我已经下班了,抽屉打不开。这根回形

针您看可以吗?”

我感激地接了过来,确实,这位服务生的西装放在了椅背上,他已经换上了便装

。但可惜的是,回形针太粗,根本放不进去。

“还是不行?”他伸出手,“让我试试吧。”

我把手机递给他,他试了试,果然,仍然不行。

“就这一根针,怎么办呢?”他显示出了一副比我们还焦急的神色,这是,看到

他忽然将西装抓起,果断地取下自己的胸牌,兴奋地告诉我,“先生你看,这里

还有一根针,它应该可以!”

“实在不行就算了。”我赶紧制止他,“如果把胸牌弄坏了,你明天上班就会有

问题。”

他不理会我的劝阻,迅速地将胸牌摘下,拉出后面的针,一边喃喃自语,“这个

粗细刚刚好,你看,你看。”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变红了,SIM卡当然也成功地取了下来。这时,他忽然想起什

么似的,抬头问我们:“你们这是去哪里?”

我告诉了他我们是等待中转联程的乘客,他建议我们去休息区休息。这时,我与

妻都看到墙壁上张贴着的海报,从香港机场有过境巴士可以直达内陆。于是我们

决定,果断放弃这张机票,今晚就赶回广州,找一家合适的酒店住下。

“现在可能时间不够了。”这位服务生很快否定了我的想法,“末班车不知道还

有没有,而且你现在就是打车赶到罗湖口岸,深圳那边也未必能订得到酒店。现

在是香港旅游的旺季。不过你们可以下去看看,走出海关就是巴士站,希望你们

能赶到车。”

我们谢过这位热心的服务员,赶紧乘坐电梯到达一层,再赶上机场地铁直奔海关

闸口,顺利办完签证手续之后,看到不远处就是开往广州、深圳的巴士售票处。

只是可惜的是,当我们赶到时,最后一辆开往深圳的巴士已经满员,而开往广州

的巴士早已发车多时。

我与妻决定,我们暂时离开机场,去香港市区看看,能否寻找到如意的酒店?

这个想法非常不切实际,但当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我们只好拖着沉重的行李箱

,去我最熟悉的九龙、旺角一带碰碰运气。

果不出我所料,待我们乘坐机场快线抵达九龙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从衔接地

铁站的圆方购物广场走出时,恰抵达天玺广场之上。我用手机搜索了几家酒店,

都已经客满,附近的丽丝卡尔顿与W酒店只剩下昂贵的总统套房。遥远之处如将军

澳、离岛等地,可能有酒店,但实在太远,已经没有去的必要。

站在全球第四高建筑物——环球贸易广场(ICC)的门口,对面的中环一片璀璨。这

是我第一次在凌晨的光景注视着这座我来过多次的城市,远处的大屿山若隐若现

,面前高耸无顶的高楼与身后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使我愈发觉得压迫。我低头看

了看表,正是凌晨一点半。离我们飞机起飞的时间不足五个小时。

忽然,天空飘起了细雨。

第一次感受香港的雨,竟然是这样一个尴尬的际遇,这让我与妻都想不到,掐指

一算,这正是台风“海燕”过境不久的光景。我担心雨会下大,于是准备寻觅周

围一家酒吧避雨,希望正好在里面等到凌晨五点半通往机场的早班地铁。但走近

一看,周围有几家酒吧,已经挂出了“Closed”的提示牌。

这项错误的决定让我与妻吃尽了苦头,我们后悔没有听从那位服务员的劝诫。地

铁东涌线也已经停运,旁边黑黑的一片,全是香港的“豪宅”,周遭连一辆出租

都拦不到,雨越下越大,我们赶紧往刚刚经过的地下圆方购物广场里钻。

里面唯一亮着灯的门市是“过境巴士站”,我们甚至想好,大不了就在这里面呆

上一晚上,即使赶不上飞机,也可以一大早乘坐巴士赶往罗湖出关。

之所以这样考虑,是因为看到里面有几个我们认为是乘客的人,和我们一起等车

。他们大多懒懒散散地躺在大厅的沙发上,有时还不禁瞟我们两眼。我与妻决定

:或许躺在这里,比在机场更舒适。

就在做出这个决定不久,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工作台。于是走过去,看到一位服

务生站在那里,他很惊讶地盯着我良久,终于问我:

“先生是从大陆来的吗?”

“是的。”

“那这么晚,你是要去哪里呢?”

我简要地讲了一下我的安排,当我谈到准备在这里过夜时,他竟然惊呼起来。

“啊哟!先生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里非常不安全。”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

里是公共场所,我们马上就要下班了,治安肯定不好,你和你太太在这里过夜,

生命财产都不能保证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问。

“这里马上要关灯,我建议你们现在下一层,现在这个时间大概还可以打车到机

场。机场是可以过夜的,比如说一号航厦的入口处就有,你一定要找对地方,过

夜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比这里要安全很多。这里打车过去不过两百港币左右,比

机场快线贵不了多少。”

我听从了他的话,拉着妻一起下楼。就在我们下楼前,忽然听到这位服务生招呼

旁边关电闸的工人,稍等一下,必须等我们走了之后再拉电闸。

到了地下二层,只有一辆出租车在等着我们。

从机场出来,再回到机场,这样尴尬的旅程在先前从未有过。出租车司机是一位

五十多岁的老伯。“去机场。”我告诉他。

“机场?为什么不坐地铁?”他有些奇怪,“地铁更快些。”

“地铁已经收班了。”

“原来这样”。他脸上露出非常惋惜的神色,“你时间紧吗?大概过去要半个小

时的时间。”

我告诉他,时间不成问题。他迅速换挡,加油,“那还是要早点赶到。”

出租车驶出地下车库,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已是凌晨两点多,我初次感受这个时

间的香港,穿越跨海的隧道与大桥,左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出租车朝着欣澳、

大屿山方向驶去,寂静的道路上,竟然只有我们一辆车。

在青衣岛上,周遭万籁俱寂,我甚至有点不太相信,这就是香港。不远处的公寓

中,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灯火,意味着这里有人居住,而更多的屋舍则是黑暗一片

。我曾在多年在星光大道上走过,为时尚而又传统的香港而击节,写下了那篇《

星光大道上的琴声》,我也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内多次晨跑,并游走于尖沙咀与旺

角的街头,在“二楼书店”里打发夜晚的时光,因此有了《香港,一座看得见的

城市》。但是,我从未见过这样深夜的香港风景,从九龙、青衣、欣澳再到大屿

山的一路,在香港最美好的时节,如是经过。

因为不堵车,所以车开得很快,这几乎让我没有机会来观赏这香港的夜。妻有些

担心,怕出租会绕远路或有安全之虞,这种担心我也不是没有。但是,就在我还

没有来得及为这担心想好对策时,车已经开过滚装箱码头,接近机场了。

总共两百一十港币,用时不足十五分钟,比先前说的“半小时”要提前了一半。

“你这是第一次来香港吗?”在我提取行李时,这位师傅忽然小声问道。

“来过很多次,今天这一次,纯属意外。”我回答。

借助航站楼大厅的灯光,我这才看清楚这位师傅的脸,瘦削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

,司机台上摆着一份当天的《苹果日报》,与香港街头任何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

几乎都一模一样。

“不管是不是意外,祝你们一路平安,欢迎你们再来香港。”他满脸微笑,笑的

很灿烂,“希望香港能给你们留下好印象。”

萍水相逢,竟然如朋友作别一般。我伸手递过车费,他一手接过车费,一手伸出

手,与我握手,我愣了一下,在他灿烂的微笑中,我看到了最真实的香港。

“冒昧问一下,您是香港本地人吗?”最后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的,我生在香港,长在香港,五十多年了。再见!”

对于香港这座城市,我的感情相对复杂。

早些年,曾受到一些媒体与学者言论的误导,一度改变了对香港人的看法。并且

在香港访问、工作时,也曾受到过一些香港服务行业的无礼与怠慢。当时年少气

盛,睚眦必报,难免将这些情绪化的事物具体化。自然,我们对于香港的好感,

也逐渐在降低。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冬季的台北没有雨》,台湾人的热情、好客与亲民,给

我留下至深的印象。但对于有些看似高傲的香港人,当时的我却有着一定的成见

。认为香港人太难以相处。对于大陆人,尤其鄙视与冷漠。而且近几年来,大陆

与香港总是在文化冲突间进行相互认识。无论是香港还是大陆,某些媒体总会曝

光一些令人惊讶的言论与颇为极端的事件,时至日进,总会让人觉得,香港与大

陆虽近在咫尺,但却在思想、精神上相去甚远。

但这次,从香港机场到九龙,再回到香港机场,短短几个小时的光景,让我看到

人性终归是向善的一面,这一切正如古罗马先哲西塞罗(MarcusTulliusCicero)所

说,在任何政见与矛盾面前,人性都是最强大的武器,足以征服我们看到与看不

到的一切。

《散花洲》2017年春季号

战争与英雄

在美国的那些日子里,我受到最大的感触之一,就是美国人纪念战争与英雄的方

式。

可以这样说,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这世界上无论大小战争,几乎美国人都有

份。光是东亚和中东,美国大兵不知道来过多少次。所以,一部美国现代史,可

以说就是一部战争史,说美国人好战,还真不是夸大其词。

一战、二战、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科索沃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在

美国许多博物馆里,都有关于战争的展览区,甚至还有专门的战争博物馆、海军

博物馆,特别是一些州立或市立博物馆,关于战争的展出更不胜枚举。战争海报

与武器的陈列、报刊杂志上关于战争的报道与战地记者的录像录音等等,真是让

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在大名鼎鼎的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与北卡教堂山大学新闻

系的陈列室,还专门为越南战争战地记者的校友们开辟了一个专区,以供瞻仰。

而北卡州的“格林斯堡博物馆”则在关于战争的陈列区赫然挂着一个半新不旧的

标语:“政府因为战争而征税,乃是让你花钱保护你自己。”

有战争必有英雄,美国当然也不例外。在这些博物馆里,关于自己当地战斗英雄

的介绍,也是重头戏。北卡州是莱特兄弟发明飞机的地方,竟然还真出了不少空

军战斗英雄,名字我一个都记不住,但他们的海报我却记忆犹新——上世纪六十

年代“美国梦”风格,色调差异明显,飞行员抱着头盔,一脸阳光,仿佛去拍好

莱坞大片的节奏。

而在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肯塔基、堪萨斯等地,博物馆里竟然还有女战斗英

雄的记录。譬如有个家庭主妇突发奇想,将厨余用油积攒起来,捐给国家做燃烧

弹。地沟油能够上战场,这也是美国人的一大发明,于是这个家庭主妇成了当地

的名人,政府为之披红戴彩,好不热闹。

我要说的是,美国人对于战争与英雄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美国人憎恨战争,恐怕世界无出其右,但绝非是因为美国人爱好和平,而是因为

长期以来养尊处优的环境,使其无比惧怕死亡。虽然政府一再发动各种战争,但

受害的都是老百姓。朝鲜战争因为征兵过多,直接让美国总统下了台,而越南战

争更是酿成了波及全球的学生运动。所以在这些博物馆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许多

美国民众在当时的家书与学生们写的抗议信。“战争是个混账,谁发动战争谁不

得好死”、“这狗娘养的战争再不结束,老子就要炸了白宫”等等,虽出言粗鄙

,但却看出处于战争中的美国人极度厌战的情绪。

反战是美国普通民众的群体性情绪,但是反战,却不反英雄,这一点让我颇为深

思。譬如朝鲜战场上被击毙的空军飞行员戴维斯,在美国许多博物馆里都奉若神

灵,而二战时的英雄巴顿将军则更是被诸多美国博物馆神话化,关于他的海报、

漫画数不胜数。至于美国人杜撰出的“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则更名声显

赫,从博物馆商店到街边杂货店,都有他的照片出售。

和我们看到的好莱坞战争大片一样,美国的战争英雄,都是五大三粗的“孤胆个

性者”,他们的政治立场是与非,我们暂不讨论。只说一点,他们确实是美国国

家荣誉的化身,因为他们在战争中坚守美国的国家利益,而受到了后世的敬仰,

这点毫无疑问。

在北卡州博物馆的“战争与武器”特展厅内,我问几位来参观的美国学生,他们

怎么看这些英雄?没想到几位美国少年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是真正的“Hero”

,眼神中充满了对英雄的崇拜之情。这种眼神,我在中国很多年没有看到了。

关于美国人纪念战争与英雄的方式,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华盛顿国家广场的一次

偶遇。

这是历届美国总统发表演说,举办大型活动的首选之地。其面积之辽阔,景点之

繁多,游客只能略微一观。但有一处,却颇值得玩味,那就是“国家战争纪念公

园”。

公园位于林肯纪念堂下方,毗邻华盛顿国家纪念碑。相信去过华盛顿的游客对这

个地方都不会错过。妻来过一次华盛顿,于是这次她主动要求带着我去参观这里

。从林肯纪念堂出来,我们就直奔公园而去。

该公园因一堵弧形且徐徐下沉的越南战争纪念墙而蜚声世界,这是美籍华裔设计

师林璎女士的杰作,林璎是林徽因女士的侄女,是当代美国最活跃的建筑设计师

之一,当时设计这面墙时竟然才21岁。纪念墙上镌刻了在越南战争中牺牲的有代

表性美国军人的名字,黑色的花岗岩,蜿蜒的步道,彰显出了公园特有的庄严与

肃穆。

墙下摆放着一朵朵的雏菊、康乃馨,可能是战死者家属所放置,抑或是敬仰者的

祭奠。一些已经年迈的老兵,坐着轮椅,抚摸着墙上的名字,泣不成声。我曾去

过西贡的越南战争纪念馆,知悉这场战争的残酷。无数美国、越南青年为之牺牲

,许多战役都动用了白磷弹、达姆弹等各类违禁武器,几乎接近于屠杀,不少战

士死状奇惨,堪称人间绞肉机。这是冷战期间人类的大灾难,无论是越南还是美

国,都有纪念。

纪念墙一侧,是一片绵延的绿化带,细看颇值得玩味,有几尊雕塑,是美国大兵

的形象,仔细一看,既有朝鲜战场大兵,也有越南战场大兵,当然也有二战的同

盟国战士。美军在上世纪中期二十年里,在亚洲战场上接连失利两次,败军之将

当然不能言勇,但是凭吊战场上逝去的鲜活生命,这无可厚非。

在绿化带旁,我忽然看到几个老者,最年长者可能已近百岁,年轻者也年过古稀

。仔细一看,他们每个人头顶上都戴着一顶棒球帽,分别写着:二战老兵、朝鲜

战争老兵与越南战争老兵。他们的向导告诉我,他们都是美国老兵,来这里为牺

牲的战友献花的。

我走过去,和他们攀谈,告诉他们我来自中国,我的外曾祖父、祖父与祖母都是

二战中国战场的老兵,外曾祖父牺牲在华北战场。他们共同表现出了很惊讶的神

色。其中那位朝鲜战场上的老兵主动拉着我的手:“我去过香港,中国是一个很

美的地方。现在中国和美国是朋友,今后也还是。”

我说,没错,是朋友。

那位老兵微微一笑:“我不喜欢战争,我们都希望永远没有战争,准确地说,叫

AFarewelltoArms(“永别了,武器”)。”

这是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一本书名,海明威终身痛恨战争,但却仰慕英雄,是美国

作家里少有的硬汉。而我们的身后,就是那成千上万战死者名字垒成的墙,而他

们——包括那三位老兵,都是美国的英雄。

在美国,老兵因为是活着的英雄,所以受到社会的广泛尊重。在国家战争纪念公

园看到的那些老兵,都有专门的义工服侍他们。而在许多美国人的墓碑上,墓志

铭都只有一句话:“二战老兵”或“越南战争老兵”——哪怕此人生前是教授,

是议员,是市长,都不如“老兵”一词更有分量。

老兵,是活着的英雄,而烈士,则是死去的英雄。我在美国的一路,深切地感觉

到美国民众对于老兵、烈士的崇敬之情。在华盛顿、纽约甚至达勒姆、里士满的

许多商店里,都售卖那几位老兵头上戴着的棒球帽——这种帽子平常人不会买,

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买来戴上——除非你真的是为国家而战的老兵。只要戴着

这顶帽子,你就可以在公共交通、公园、商场餐厅里享受礼遇。这种帽子,美国

人称之为“英雄帽”。

什么是英雄?就是有别于正常人并激励正常人的角色——包括那个子虚乌有的“

美国队长”。因为人们从古希腊时代开始就相信,只有英雄才能终止战争,才能

阻止战争变成更为惨烈的屠杀,并能凝聚一个民族的凝聚力且激励更多的人走向

胜利与辉煌。因此,人类的史诗,归根结底就是一篇英雄史诗。

这让我想到了英国首相丘吉尔说过的一句话:“英雄,是国家荣誉的象征,是从

战争到和平的推手,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最好的代言人。”

其实,倍受中国青年人喜爱的美国文化,说到底就是英雄文化。无论是真正存在

的巴顿将军,还是集诸多英雄形象在“二战”期间塑造出的“美国队长”,都是

激励好几代美国青年的超级偶像。这就是英雄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我想,无论中

国、美国还是日本,应该都不例外。

到了重新为英雄而感动的时代了。

幸遇先生常

我一直相信,敦煌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我们到敦煌的第一日,夜游沙洲夜市。这个夜市并不好玩,因为主要售卖的都是

全国各大景区都能见到的旅游工艺品,而且人声鼎沸,不时有成团的旅行者夹杂

着全国各地的方言呼啸而过,与中国其他景区别无二致。

但是晚上并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散步,沙洲夜市于是就成为了我们的选择。在这个

乏善可陈的夜市中间,隐藏着一个小酒馆。

不难看出,这是近年来随着“驴友”文化兴盛,所形成的文化附属品。在很多西

部旅游城市,都有这样的“驴友酒馆”。荒郊客栈,汽车旅店,向来是年轻人最

爱的地方。这家小酒馆,规模虽然不大,但却坐满了年轻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坐

在酒馆里,大声地谈着自己旅途中的见闻。

我和妻只是走累了歇脚,对于这些年轻人讨论的话题,当然也不感兴趣。

这时我忽然发现,还有一个年近六旬的男人,和我们一样,也未参加年轻人的讨

论,而是静静地独自坐在一隅,在翻一本书。

我有点惊讶,因为这位先生看起来气度不凡,颇有大家风度。

老板殷勤地走过来,闲聊了几句,我好奇且悄悄地指着那位先生询问:这位先生

是哪位?

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冒失,人来人往,老板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他?”老板微微一笑,“我们的老顾客了,常先生。”

“哪位常先生?”我还是一知半解。

“说到敦煌的常先生,还有哪位?”老板摇了摇头,“看你是第一次来敦煌吧,

敦煌能叫得上常先生的就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敦煌研究院第一任院长常书

鸿……”

“常嘉煌先生?”我几乎惊叫起来,“他是常书鸿先生的公子常嘉煌先生?”

坐在一旁的嘉煌先生忽然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转过头来,微微朝我一笑。

我快步起身,换了一个靠近常先生的座位。老板转身去招待别的客人了,嘉煌先

生热情地招呼我坐的更近一些。

“你知道我父亲?”他问。

“常书鸿先生是敦煌学的泰斗人物,您的姐姐常莎娜女士是团徽的设计者。”我

接过常先生的提问,“您是国际知名的画家、敦煌学家,常先生的大名,谁不知

道?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嘉煌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明天你们有空吗?”

“有空,我们就是来旅游的。”妻说。

“明天带你们去参观我的石窟。”嘉煌先生爽朗地哈哈大笑,“那就这样说定了

,明天敦煌宾馆门口见。”

整个过程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和妻都觉得很恍然。第二天,我们打车赶

到了敦煌宾馆,常先生就在门口等着我们。然后我们换上常先生租的一辆车,直

接奔向了嘉煌先生所说的“我的石窟”。

常书鸿先生大名鼎鼎,曾与徐悲鸿一道赴法留学,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回国后,一

直在最艰苦的敦煌地区工作,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被誉为“敦煌的守护神”

,这些都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耳熟能详的熟典。但是对于其公子常嘉煌先生的经

历,却知之甚少,只知道嘉煌先生早年留学日本,是国际知名的画家、历史学家

,怎么现在他也到了敦煌?

在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滩上,党河湍急而过。嘉煌先生把我们领进了一个有些像

窑洞的屋子里,然后指给我们一条仅供一人下去的小扶梯。

“我拿出了我全部的积蓄,在这里开凿一个现代石窟,没有别的目的,就是希望

传承敦煌文化精神,我是搞美术的,希望能够用敦煌石窟的形式,把全世界的艺

术家都吸引过来,搭建一个大规模的图书馆、艺术馆。但是,这一切只是开始。

这样宏伟的目标,由一位六十岁的老者说出来,又是在这戈壁滩上,确实听起来

有些苍凉、壮阔。与嘉煌先生的这场偶遇,似乎是敦煌这片人杰地灵的土地使之

然也,我忽然想到了剧作家沙叶新先生的剧作《幸遇先生蔡》,那是关于一百年

前那一代人的理想与坚持,而常嘉煌先生的理想与坚持,却是在这个物欲时代下

最难得的华章。

昨日读报,发现有家香港媒体,以《香港今夜很敦煌》为题,讲述嘉煌先生南下

香港,传播敦煌文化的学术巡讲。看来,已经“奔七”的嘉煌先生,总是不断给

我们难以预料的期盼与惊喜。

创“一流大学”怎可缺席“老神仙”?

创“一流大学”是最近国家教育部门对于未来中国大学建设的顶层设计,而“老

神仙”是复旦大学外文系已故教授陆谷孙先生的雅号。两者看似毫不相及,如何

能联系到一起?但事实上,两者就有关系,而且关系非常之大。在我看来,“一

流大学”之所以为一流,乃是因为其精神、声望的卓著,归根结底,还是因为“

老神仙”们的存在所决定的。

德国海德堡大学创始人布莱希特一世曾有名言:“人生要么在战场上捐躯,要么

在大学里终老”。布莱希特一世是神圣罗马帝国普法尔茨(Pfalz)选侯国伯爵,

相当于清朝的郡王贝勒,乃一方军政大员且世袭罔替。如此位高权重,没想到竟

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大学之大,乃是因为大师之大。在布莱希特一世看来,

大师如果够分量,可以超越铁帽子王。

因此,在大学里执教终老的教授,是令人羡慕的,俗话说“大丈夫拥书万卷,何

假南面百城?”比如说伯明翰大学的霍尔先生、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先生以及

复旦大学的陆谷孙先生。但三尺讲台并不好站,教授肚子里的书越多,站在上面

就越稳当。若是像陆先生这种百科全书式的“老神仙”,当然可以说是人中龙凤

了,自然,也是复旦这所大学的灵魂所在。

陆谷孙先生仙风道骨、潜心治学、淡泊名利,不被俗事缠绕,使其成就了学界难

以企及的名声,因而被敬仰者尊称其为“老神仙”,我曾有朋友在复旦求学,四

年竟以目睹陆先生真容为梦想。在当下大学校园,教授能拥有这样的地位确属不

易,只有极少数杰出的教授可以跳出三界之外,成为“老神仙”式的知识分子,

当然,陆先生显然是个中代表,如果大学里没有几个这样的“老神仙”,谈何一

流?

我是先知道《英汉大词典》,后知道陆谷孙先生。我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使用《

英汉大词典》时,还以为陆谷孙先生是一位与梁实秋、林语堂同时代的老者(当

时陆先生不过年过半百而已)。后来知道陆先生的真实年龄之后,更为当时陆先

生的先见之明而感叹,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文化重建,这部词典在一定程度上引出

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思想界的霞光万丈,学术巨匠前瞻性的眼光、学识,全

在于此。

当然,八十年代已经是过去时,在分工过细的当下以及未来,大学越来越看重技

术应用学科的建设,对于专业人才的培养成为其重要评判指标,其“服务社会”

的能力也越发受到重视。在发展如此迅速的时代中,这般要求大学当然也是迫不

得已,但急功近利的办校理念,事实上离真正“一流大学”的要求不是近了,而

是远了。尽管身处大数据的乌托邦里,但我们仍然呼唤古典时代的大学精神。故

而在我们这一代学人中,究竟能否再出一两个陆先生这样的“老神仙”,或未可

知也。

我始终认为,创“一流大学”的当务之急,并非是课题论文、专利专著,而是培

养出一批像陆先生这般真正有治学志向、热爱学术、心无旁骛的知识分子,使他

们成为大学精神的具体载体。当然,大时代也要给这样的学者以宽松环境,让他

们真正可以因为热爱学问而体面的生存,而不是为了职称、收入、住房等基本待

遇而卑躬屈膝、看人眼色,甚至学术造假、身心俱疲、伤病累累。被劣境异化的

学者,能不含恨辞世已属万幸,哪里还能奢谈走向“老神仙”的境界呢?

陆谷孙先生总能让我想到埋葬在耶鲁墓园里的美国现代学术之父韦伯斯特(Noah

Webster),韦公便是编辑词典而闻名于世,生前曾有“全能学者”之称谓,这大

概是“老神仙”的鼻祖了。只是韦公乃是三四百年前的人物,而陆先生也已经作

古。笔者在这里做一个大胆的假设:下一个“老神仙”的出现,必是中国大学真

正地跻身“世界一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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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站 人在旅途,除了乘坐飞机可以抵达终点站之外,乘坐其他交通工具,不免都会听到抵达下一站的报站声,下一站,人在旅途的节点,到站下车者有之,继续乘车前行者有之,在新的站点上车者更是有之,总之,都在向各 ...

  • 散文||下一站风景

    下一站风景 酷暑难耐的休息天,看到朋友圈里推荐江宁几个没听说过的美丽乡村,便欣然前往.首选之地是因为名中有个"渡"字,有水的地方风景肯定不会差.去了之后有点失望,村庄旁边确实有条宽 ...

  • 散文||下矿井

    下矿井 石  鹏||江苏 人生有许多记忆值得珍藏,很多往事值得被回首.        1972年初夏,学校暑假前的一个星期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从海州师范向锦屏磷矿东山采矿场赶去,步 ...

  • 百年广州人 | 打雀“英雄”传(下)

    灭雀战持续三天,全市每天有140多万人同时出动,终灭麻雀31万只,成绩不及北京和上海. ↑ 吊销麻雀户口 A) 往日懒汉成"大英雄","化骨龙"奉令掏鸟窝那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