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本开新 一代名伶——忆京剧表演艺术家杨荣环
杨荣环 《昭君出塞》
今年4月,在天津的戏曲舞台上,有两台京剧颇为引人注目,一台是《昭君出塞》,一台是《宇宙锋》《霸王别姬》,两台戏分属尚派和梅派名剧,却都是按照被誉为“艺兼梅尚”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杨荣环的路子演的。由戏思人,恰逢今年是荣环先生诞辰90周年,不禁回想起了他在流派传承道路中的追求与创造。
我和杨荣环先生相识很早。20世纪40年代后期,他来家中作客,那时青春年少,结伴而来的青年名伶均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而他特有的一种文静、儒雅气质,更像一位大学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都是早年的零碎记忆,至于直接交往则是多年以后了。80年代初,我调到天津市文联工作,他刚从“文革”的劫难中解脱出来,偶然重逢,谈起尘烟往事,不禁有恍若隔世之感。从此接触多了起来,对他的经历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杨荣环出身清苦,10岁便被送入尚小云办的荣春社科班习艺。他先学花旦,后改青衣、花衫,由于天赋出众,学习刻苦,以一出《探寒窑》博得尚小云的赏识和器重。尚小云不仅亲自向他传授自己的拿手剧目,还请花旦筱派创始人于连泉(艺名筱翠花)教他筱派戏。尚对爱徒要求分外严格,杨荣环学演《渔家女》,一个“跪步”跑场,尚先生让他在地上反复练习,两个膝盖磨破了,结了痂再练,练了又破,就这样苦练几个月。直到花甲之年,杨荣环走“跪步”依然从容自如、优美轻盈。
到科班四五年后,他已然经常出演大轴,有了“小尚小云”的美称。一次演《四郎探母》,台上开戏前临时出水牌子,上写“尚小云助演萧太后”,场内顿时掌声雷动,留下了一段梨园佳话。
出科不久,杨荣环年仅19岁,即在京、津等地挂头牌挑班,班中不乏后来自成一家的大师、名角。1946年岁末,他接替当时已然崛起的张君秋,领衔组班到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班中有裘盛戎、贯盛习、魏莲芳、李多奎、刘连荣、钟鸣岐、高维廉等,正月初一演《龙凤呈祥》,报上赞誉“显示大角风范”,“唱做俱佳”。之后,接连上演《福寿镜》《大探二》《霸王别姬》《玉堂春》《汉明妃》《凤还巢》及鲜见于舞台的《贞娥刺虎》《一粒金》等,观众反响热烈。1947年,应北洋戏院之邀,他代替尚小云来津与迟世恭、郭元汾合作,头场打炮《大探二》,再起高潮,剧场座无虚席,门口、台前摆满各界祝贺的花篮,电台进行了实况转播。紧随其后,他又和李宗义并挂头牌,与王泉奎、江世玉、李金泉、萧盛萱等再度出演于中国大戏院。此时,他已逐渐确立了在剧坛的声誉和影响。
杨荣环汲取的艺术营养,不止于尚派一家。当年,“四大名旦”等京剧大家,开宗立派而又无门户之见,鼓励后学转益多师,博采众长,倡导宽松开放的学习风气,青年演员先后向多位大师、名家问艺者大有人在。1948年春天,杨荣环携齐如山和徐兰沅的亲笔推荐信,赴上海拜梅兰芳为师。梅对新弟子关爱有加,慨然承担一切拜师用度,并在生活上体贴入微,晚间亲自到客房照看,喷洒驱虫剂。杨荣环演的戏,原本就有梅派名剧,再经老师亲授、点化,对梅派艺术的体悟、理解和认识跃升到一个新的层次,由此开启了结合自身条件,兼取梅尚、融会贯通的艺术追求。
50年代初,杨荣环与“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来联袂来津,在中国大戏院轮流唱大轴,之后又与唐韵笙在新华戏院合作,其中《楚汉争》一剧,两位名家的精湛演技轰动一时。那段时期,杨荣环还先后与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等合作。50年代中后期,杨荣环曾加入河北省京剧团,后正式落户于天津,任天津戏曲学校副校长,并在京剧团兼任主演。“文革”中,他被打成“反动权威”,被赶到农村改造,养猪、务农,备尝艰辛,但他始终没有放弃挚爱的京剧艺术,暗地练功、吟唱,夜深人静时复习、反思演过的剧目,研磨唱腔。
那段时期,杨荣环还先后与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等合作。记得约在1955年,我在中国大戏院看新剧《正气歌》,谭饰文天祥,他演文夫人。50年代中后期,杨荣环加入河北省京剧团,此后不久,他正式落户于天津,任天津戏曲学校副校长,并在天津市京剧团兼任主演。特殊岁月中,杨荣环备尝艰辛。但他始终没有放弃挚爱的京剧艺术,暗地练功、练唱,夜深人静时复习演出剧目,研磨唱腔,由于他“六场通透”,精通打鼓、京剧演奏艺术,还培养儿子杨健拉京胡,到他1979年重返舞台时,其子已经成为了他的伴奏琴师。
“文革”后,杨荣环重返舞台,之后的十几年间,陆续恢复演出了梅、尚两派的代表剧目《霸王别姬》《宇宙锋》《福寿镜》《汉明妃》《银屏公主》等,他对每出戏的剧本、声腔、音乐和表演都进行了新的加工、整理,锐意求新而又不失传统规范。由于大师经典剧目的艺术高度和巨大影响,求新如同站在巨人肩上继续攀援,谈何容易?这需要凭借深厚的传统功力“打”进去,再以强烈的时代意识、创新精神“走”出来。他的表演艺术,给人们的印象是尚中有梅、梅中有尚,兼得梅派的婉约雍容、尚派的刚健婀娜,呈现出个人挺秀华美、清新明丽的艺术风韵,而引尚入梅、引梅入尚的两派名剧,经过新的处理和创造,也别具一番新的风采。评论杨荣环,多用“艺兼梅尚”四个字,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在一次聊天时,荣环先生曾在私下里问我,可不可以称派?我当时没有想好,未明确表态。过后反复思考,像杨荣环这样的大家,善于继承而又勇于创新,承前启后,成就斐然,不是艺术创造不足以称派,也不在于缺少自创的新戏,历史上不乏因老戏新唱,唱出别具一格的新意而称派的先例,但他们的黄金年华被无情剥夺,而后时代环境又发生了深刻变化,市场和社会影响对于传统艺术的制约,还有业内随之出现的传承观念的分歧和摇摆,使得新的艺术创造很难再形成普遍的、广泛的认知效应。这应该是八九十年代,杨荣环和同代的几位最具称派实力和希望的老艺术家,未能响亮称派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也许称不称派并不那么的重要,同样一出戏,新的演法得到观众认可和欢迎,学生学了就能在大赛中获奖,广受好评,已然是不“派”而派,是对艺术家最好的回报。
杨荣环是终其一生都在执着追求的艺术家。在教学上,他同样倾注了大量心血,他的学生既有戏校学生,也有教师和院团青年演员。就在心脏病发作期间,他还为学生说戏、排戏。1994年夏天,荣环先生病逝,年仅67岁,人们都叹惜他走得太早了。
值得告慰的是,在中国京剧音配像工程中,杨荣环的学生王艳、李国静录制了他的五出代表剧目,王艳还在“京剧电影工程”中拍摄了《乾坤福寿镜》,近年来启动的“戏曲像音像”工程,又有多部戏相继录制、问世,供后人学习、传承。从舞台到荧屏、银幕,这位艺术家的创造成果依然焕发着生命的活力。人走了,戏还在台上,这是对艺术家最好的回报。
转自《光明日报》2017年06月23日15版
部分内容源自作者2014年的另一篇文章《雅韵清歌人未远 忆杨荣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