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大地之上,四季分明流转变化。漠河冰封的寒冷与南沙群岛酷暑的炙烤同时上演,科技与人文、艺术与世俗的交响乐在漫漫千年历史中被无数双耳朵聆听。这是中国,是你从千里高空的云层附身望去,长江与黄河顺着梯形版图穿流而过创造出的磅礴浩瀚,是上海外滩短短一千五百米的纸醉金迷,是北京故宫和长城的历史积淀,是江南水乡的温柔、西北高原的飞沙走石、西南沿部的怪石林立…一百八十年前被洋枪火炮逼开国门的民族守着富饶的国土,梳着长辫、套着长褂、裹着小脚,一不知「德先生」,二不晓「赛先生」。被眼红财富的外敌侵略,同胞受苦,百姓蒙难。一代又一代的革命先烈提出救国救民的口号、方法、路径。先学西洋武器、再仿西洋思想,但统统不行、统统失效。陈独秀高呼,中国难救。不找到正确的道路,无法救国、更无法强国!南京大屠杀三十万无辜百姓死于敌人的虐杀。更不用提这场造成死伤数千万人、历时八年的抗日战争。每个人都在问,谁能来救中华民族,谁能来帮炎黄子孙?直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伟大领袖站在天安门上,迎着底下翘首的众人宣布:此后数十年,五年计划、土地改革、饥荒、大跃进、WG、惩处四人帮、改革开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先富带动后富、开放沿海经济贸易区、一国两制、完成脱贫攻坚、实现全面小康…中国变了。它在一片黑色硝烟、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建立起了一座座崭新的繁华都市。在这里,神舟五号载人航天飞船成功升天并安全返航;蛟龙号载人潜水器成功深潜海底七千米,成为世界上下潜能力最强的作业型载人潜水器;世界首台千万亿次超级计算机“天河一号”诞生,运算1小时相当于13亿人同时计算340年以上;5G率先开启商用,2019年即进入商业元年;每年1.5亿斤粮食生产,稳产增产涨势良好,袁隆平先生“让所有中国人吃上饱饭”的愿景正成为现实;当世界疫情不容乐观之时,中国达成了连续数月实现本地疫情零增长的壮举,已然成为抗疫、防疫措施最为突出的国家,1952年,新中国成立第三年,全国GDP总量为679亿元,而2020年,面对汹涌而至的疫情,我国GDP仍保持在1015986亿元,成为全球唯一「正增长」国家,实现了较之六十八年前的GDP千倍增长。这是中国经济腾飞的时代,也是曾经举着火把高呼救亡图存的青年人最想要看到的时代: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在这个新时代里,在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开端,在刚刚经历过可怕黑暗疫情的年份中,中国人们在阖家欢聚的新春节日里迎着鞭炮声、香火味以及电视机里的倒计时双手合十,祈求来年的日子平安健康。婴儿的啼哭声、快速磁悬浮列车的轰鸣声;西北的腰鼓声如雨点落下、江浙的吴语轻侬呢喃;蛟龙号入海、嫦娥号升天;孔明灯伴随着美好的愿景,祝祖国昌盛、人生顺意。今天,多地2021高考悄然结束。在每年都会被众人热议的「高考命题作文」中,我看见了这个新时代对于新青年的期待:何以看待「生逢其时」;在这个大有可为的时代如何「可为与有为」;当代青年可知理想为何物、成熟为何物、人,又为何物…在人生漫长而无法回头的单行道上,记住的与未被记住的意味着什么;失败与成功、得到与失去又意味着什么…每一道作文题里,都充满了这个时代希望,它迫切地想要激发青年人的那一份「有一分光就发一分热」的澎湃激情,迫切地想要告诉青年人: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不要辜负处于这个时代中的你自己。前段时间,在「超级演说家」中,一名来自衡水中学高三的学生张锡峰在演讲中坦言,自己来自小镇,努力读书、奋发图强,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让自己这只「土猪」去拱城市里的「白菜」。在十分钟的演讲时间里,他声音时而低沉、郁闷,时而激昂、愤慨,时而来回踱步,时而几近嘶吼、愤怒、呐喊;“你见过衡中高三凌晨五点半的样子吗?你以为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奔向操场,一边奔跑一边呼喊是为了什么?是假装吗?是作秀吗?我们是为了改变命运啊!衡中的考生、河北省的考生,他们都是来自普通家庭的孩子,他们身上都肩负着整个家族几个世代的期望!他们不是高考机器!他们只是一群穷人家的孩子,想要成为父母的骄傲!想要让他爱的人,都能更精彩地活下去!活着!他们有什么错!”说这些话的同时,他迎着舞台上的聚光灯挥舞着手臂又大力地垂下,在激动而又颤抖的声音里向着舞台下的人群、摄影机背后的观众质问:“错在物化女性。”、“错在野心膨胀。”、“错在两极对立。”、“错在单一价值观。”、“错在,表演、作秀和狼性太强。”张锡峰为这个时代所鼓舞,成为了新时代下胸有大志、志在远方的新青年,却不知怎的,又成了万人不屑、众人鄙夷的对象。
我有过张锡峰这样的恐慌,并且已将这样突如其来的、一瞬间的悲恐全部写在了去年一次纪念我24岁的生日文章里。对此,当时的我毫不避讳,甚至嚣张地认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价值蜕变,我应该将其完整记录,以此督促自己:不要变淹没在柴米油盐里的「普通人」。“我们那时候特叛逆,骑车必须逆行,就因为这样显得比较酷。然后有好多骑着电瓶车的叔叔阿姨就从我身边疾驰而过,那个场景特别莫名其妙,就一瞬间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开始灰暗了,我觉得我可能成为不了什么不平凡的人了,我就只能是芸芸众生,最后落回中年发福身材走样每天只想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普通人当中去了。”「摘自:祝我生日快乐!」很震惊对吧。直到我看完张锡峰的演讲,并对他所阐述的「普通人」概念深感不解之际,才想起来曾经的自己也是如此惧惮成为所谓的芸芸众生,过上他口中“每月两三千块的工资,一眼就能看到死的人生”。我不想如此,于是我问我自己,我想要怎样。15岁的我告诉我:你得离开这个小镇,你要去大城市;20岁的我告诉我:你要离开这所学校,去更知名的学府;24岁的我告诉我:警惕成为普通人。而25岁的我,在过去十年的追求的人生逻辑中发现了一个漏洞:为什么永远,我在捕捉的,都是更繁华的都市、更知名的学校、更富有的生活,好像只有成为精英,拒绝庸碌,始终走在向前的、有效率的道路上才是正确的、不普通的、超凡脱俗的生活。我在追求的,不是真正的生活、有趣味的生活、享受它的生活。我在追求的,是更高的阶层,是阶层中的规矩、是金钱、货币和名誉堆砌起来的理想。太像了,这和我之前反复地、不厌其烦地说明的那件事太像了:世界运行的规则已被单一货币的交换价值吞并,这样的意识形态变为透明无物的社会价值观侵入人类的大脑,让他们相信,只有努力工作、拼命赚钱,才能获得更加美好的、璀璨的明天——这种虚无缥缈的宣言身前,被一个充满渴望的词汇包裹:理想。小镇青年想要走向城市,他要去获取更多的资源,再用这些资源为自己「加冕」。马克思在阐述阶级如何产生之时强调,“一个时期的经济制度以及不同的经济地位是其基本阶级划分的根源”,“财产分配是至关重要的,它标示着社会结构中的分裂界限”。在张锡峰眼里城市和乡镇的对立,便是对财富资源占有不均所导致的资源倾斜。而在心理学视角上有个概念叫做「标签效应」,是说“一个自然人、一个组织、一个地区被贴上标签后所产生的反应,包括强化、自我认同、刻板印象等等。”当城市和乡镇因财富分配不均产生一定的阶层差距,导致阶层出现分裂出现「标签行为」,例如认为城市都是布尔乔亚和乔布尔乔亚都集合,是“轿车接送”、“北上广旅行”的不同于乡镇的阶层。此类想法再由大众媒体、教育组织——学校、家庭——进行主流化宣传,宣称「知识改变命运」「高考决定未来」,以一种「培养效果」强化、固化既有阶层差距、城乡对立,促使寒门学子立志突破小镇局限,走向资源更多的城市,逆天改命。如此,又反过来让城市阶层、更高经济阶层的生活方式成为乡镇青年的向往,对资本获取、拥有货币而成为城市阶层的欲望促使青年们将一眼望不到头的、充满挑战的、能够获取财富的生活,称之为“有意义的活法”、“不普通的生活”。
或许很多人都做过「不普通」的命,想一夜成名,想金榜题名,想日进斗金,想腰缠万贯。但是,所谓的「普通」,难道就应该被贬斥吗?柴米油盐的生活、一两千块的工资、在小镇的努力,难道就不能叫做「有意义的生活」了吗?
24岁的我在生日时写下:“祝我永远年轻,永远热情,永远不听话;要大笑,要做梦,要与众不同”,25岁的我还是如此,但必须加上一句,“我的理想,是真真切切地追逐我想要的生活,不是为了仰望更多的财富、更宏大的名声,不是为了盲目地向着站在货币顶端的人类靠拢,而是要确认,我能看到每一种生活背后的意义、温暖和价值。”生活方式不是单一的,普通人的生活,就是每一个人的生活。费尔迪南·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最开始将符号区分为为「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所结构化(代表这两者之间是一种相对固定式的关系)。直白点的表达便是能指作为一种表征,既可以是声音也可以是图像,以此来代表和象征特定的对象事物,而这种对象事物就是「所指」。简单点来说,例如高考这件事,本身是一件关于适龄学生参加高等教育选拔的活动,为了更好且更方便地对其进行表达,我们就创造出了「高考」这两个字符和声符。这个时候,「高考」就是能指,而与之相关的活动就是能指的「所指」。紧接着,罗兰·巴尔特在1957年出版的《神话学》中提出,索绪尔所言的“能指”和“所指”可以被称为是第一系统,同时,这个部分(整个第一系统)在第二系统中也能够被认为是一个新的“能指”,其“所指”的意义内涵就是「神话」。「在《神话集》的“后记”《今日神话》一文中,巴特以载有黑人士兵的照片为例来说明“神话”即内涵系统的建构过程。就该图而言,初级符号系统的能指是构成图片的线条、色块和图案,所指是“一个正在向法国国旗敬礼的黑人士兵”,符号则是图片及其所表达的意义的结合。然而,在次级符号系统中,这一符号降格为能指。“我们再次面对着一个更大的符号学系统:有一个能指,它自身已预先由一个系统构成(一个黑人士兵敬法国式军礼);一个所指(这是法国性和军事性的有意混合);最后,是能指通过所指的呈现”,形成了一个新的、更大的符号系统:神话。这是两个紧紧纠缠在一起的符号系统。」
张锡峰和其他无数高考考生所追逐的高考,本身无非也就是一种「神话」的体现。
从最基本的意义上来说,高考仅仅是一次高等教育的升学考试,它所指代的核心是一种单纯的考试行为和活动,这是它的「能指与所指」;而这一层「能指与所指」进一步构成了下一层次的「能指」,其「所指」变成了「高考是成功、是胜利,是一场命运的审判」。
罗兰·巴尔特在演绎神话的过程中反复地强调,神话本身就带有很强的意识形态背景,存在着一种群体意识的灌输。比如上文讲到的「黑人向法国国旗敬礼」,其本身的「神话」意义就是变成了法国帝国性的纯粹象征。
「高考」本身所反映出的「成功性」,或许也是暗示着,在当前的社会中,只要通过努力,仍然有希望能够改变阶层,阶层固化在当前的社会中并没有成为现实。
这是高考的神话意义。
但作为过来人想说的是,高考永远不会是,也不应该是人生的终点。它可能是你的一段人生的反映,但绝不会将你所有的一切都完全定义。
张锡峰的演讲视频下,纵使是在YouTube这样的网站里,百分之八十的声音也都是持「惶恐」「抗拒」的心理,认为这个男孩过于激进、过于歇斯底里,更有甚者直接评论道:“咬牙切齿”、“格局太小、心眼太窄”、“本该快乐的年纪,搞得如此苦大仇深”。我尝试用一些理论对这种现象做出解释,试图弄清楚为何一名高中生的十分钟演讲会触碰到众多步入社会的、成年人的敏感神经。最开始,我将这种矛盾归结于他在演讲文本中所体现出的话语对立,例如乡镇和城市、富人与穷人、普通人和不普通人。二元对立性太强的内容、标签很容易让读者「对号入座」,产生一种「心理侵犯感」,就像是在第一部分时所阐述的那样,富人掠夺穷人资源,处于弱势群体的穷人正在遭受社会的压制——话语中存在的对于城市小孩特权的无奈以及对乡镇人群的鄙视,无可厚非的,都会让无论是成长与乡镇还是城市的孩子产生「抗拒心理」,自然别提与他共情一说。而后,美国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的宗教社会学又进一步地为这种抵抗做出了更深层次的解释。社会是系统的,它需要存活于其中的行动者进行相应的社会交换。最常见的便是货币的流通。在物质的内容交换之外,人类也会以“弗洛伊德式的纬度,让交换变成一种精神事件。”具体而言,在相互交往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会不断形成共同认知的「社会契约」,就是约翰·洛克所说的「舆论法」,对某种行为持赞同、反对意见,并以重复的认同加固这种联系和感情。与日常的浪费粮食虽然不犯法,却会受到同桌人的鄙视这种情况一样,社会在这样的约定俗成的强制中得以融合发展,一旦出现不符合社会规范的行为,立刻就会被孤立、唾弃所惩罚。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张锡峰的问题就是在众人隐藏欲望的当下显得太过于野心尽现,想要的太过于明白。他的自卑、痛苦为没有相同经历的众人所不解,理想、期待和未来又与当下这个青年人更号召「躺平」「佛系」「丧一点」的文化背道而驰。2021年最困扰年轻人的是什么?是内卷。大家害怕太过于激进的人,惶恐用奋斗努力当做人生唯一指标的人,担心有人把竞争的动力拉到满格,让社会越来越卷、越来越无处可藏。可以说,躺平年代,不需要摇旗呐喊我们要奋斗、努力、加油的人。相比于「鸡汤」,我们更需要有人说,歇一歇,缓一缓,要不躺着吧。张锡峰破坏了当下诸多青年人相互编织起来的「中庸」「犬儒」之网,像一颗锐利的钉子,戳破了青年人的安稳。拒绝「其他任何想法」的思想确实如韩炳哲先生所言:“他者(der Andere)的时代已然逝去。那神秘的、诱惑的、爱欲的(Eros)、渴望的、地狱般的、痛苦的他者就此消失。”与其说张锡峰的锐利让人不快,不如说这个社会已同质化得骇人,它几乎不允许任何与其相反的、相悖的「他者」出现,「异质性」的观点会被打入「死牢」,在贬低、阴谋化中排出合法性之外。至于,他说的那一句最为引发争议的话,「土猪拱白菜」。坦诚地说,完整的视频里,结合上下文语境,他想表达的更多是「我要去大城市,掠夺更多的资源」「要冲出乡镇,奔向城市」。这一点,与当下众人所讨论的「拱白菜」,可能存在一些「惯性思维」之下的语句误读。由于存在矛盾,这里,包括整篇文章里,我都将延用我所理解的他的语句中「拱白菜」的意义——去城市中,获取更多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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