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志:虎头鞋
妈妈一点一点地拔着
怕拔痛了似的
拔一点歇一会儿
望着门口的大路出神
像好多年前等我们放学回来
1 麦苗扬花的时候,妈妈在院子里打起了袼褙。一片一片的碎布,拼贴着妈妈的唠叨——这块细棉布是你姥姥亲手纺线织的,那一年还送过来一头小猪娃;这个蓝士林布料,新的,你爸一回都没穿,被老鼠咂得窟窟窿窿的;这块儿条绒是你小时候的鞋面布,沾上红薯筋了……一层又一层,过去的年月在妈妈手中上浆、伸展、叠起,服服帖帖的躺着晒太阳……暄乎乎、暖和和的。
妈妈比着发黄的鞋样子,从袼褙上剪下一模一样的一双,白棉布包底、滚边。一把针锥,一个顶蛋儿,一根大针拖着粗棉线,妈妈要纳底子啦。
针锥捅下去,有点吃力,妈妈像舞动钢钻的勘探工人,边旋边扎。针锥拔出来,大针扎下去,顶蛋儿一用劲,透了。妈妈一点一点地拔着,怕拔痛了似的,拔一点歇一会儿,望着门口的大路出神,像好多年前等我们放学回来。一声鸟叫,妈妈回过神来,一股气把针拔出来,那线便疼痛得喊了一声“哧啦——”,妈妈吐口气,把线纤夫似地缠在右手上好几圈,再使劲拽,“哧啦——”一声,又出来一截……妈妈纤夫般地一截一截地前行,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走啊走啊,背着身后的重负和希望,像她为生活所坚守的日日夜夜。手勒出血了,就用胶布裹上——生活中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呢。
鞋底就是妈妈的世界,她把它装扮得质朴而诗意——纳上“波浪纹”是希望穿鞋的人“顺风顺水”的吧,豆腐块是取其平安的寓意吧,梅花是吉祥永久的象征……白色的鞋底生动起来,每一针都是妈妈轻声说出的祝福。
妈妈的身体日渐衰弱,她却坚持纳底子,做她的虎头鞋。时常,纳着纳着就出半天神,好像所有的日子又从她眼前走了一遍。
2 麦子灌浆的时节。妈妈买来了细如毛发的绣花针、五彩绣花线,摆放着簸箩里,预备在鞋前绣“虎头”了。午后,太阳从杏树上泼洒下来,青杏被冲洗得发亮,细白的绒毛像笼着一层光环。太阳光滴漏在妈妈手上,渲染着明暗。妈妈左手捏针,右手拿线, 想从那针眼里穿过去——到底不年轻了,妈妈眯着眼瞅了好一阵子,不甘心服输似的叹口气,让我替她穿线。哎!一年不如一年,这可不就老了吗?一旁滚边的婶子嘻笑着说,你以为你才十八?妈妈噗嗤笑了一下,拿针在头发里抹了抹,开始绣花。
虽然骂着自己不中用,银白的绣花针却还像以前一样,格外乖巧地随着妈妈的手翻飞穿梭,像一条拖着长尾巴的小鱼。那鱼儿扎猛子似的钻下去,吐泡泡似的钻上来,拖着水草似的丝线,勾勒出黑色的“虎头”轮廓,游出黑白的眼睛,点上红色的鼻子,描出黑色的胡子,涂上红色的嘴巴,最后,在白色的宽阔额头上,一笔一划写了个“王”。鱼儿倦了,妈妈的手累了——揉揉发酸的眼睛,捶捶生硬的后腰,妈妈把手吊在杏枝上歇息。顺着阳光,枝叶的影子悄悄溜下来,爬满妈妈的手臂,再顺着枝干溜到地上。风吹到哪,它就飒飒飞到哪,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墙边的石榴树,着了火的明艳,小茶盅似的石榴正鼓着腮帮子吐着红色的火焰。另一侧的丝瓜花爬上了墙头歇息,一只蜜蜂嗡着久别的问候,像一团黄雾浮在空中。硕大的倭瓜叶下护着一对呼呼睡觉的瓜宝宝,原来是几声鸟叫丢了过来……妈妈笑了,再次捏起针,在那鞋帮上绣下了一个小小的热闹的院子:石榴的橙黄、丝瓜的碧绿、杏子的明黄、眉豆的淡紫……妈妈把这个泛着麦香的夏季,都绣到了鞋上的一针一线里,妈妈恨不得把她喜欢的每一天都绣上。
3 六只鞋虎头虎脑地挂在墙上,雪白的鞋底上均匀的针脚像妈妈撒满种子的土地。妈妈把她最后的两年时光都纳进了鞋底,绣在了虎头鞋上。你们姐妹仨一人两双,她说,等你们有了孩子,就不打饥荒了。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比轻松,像完成了人生中顶重要的一件大事。
我虽没说出口,心里想的却是,谁还穿这种鞋子!那鞋子在墙上似乎挂了好多年,几乎被我们忘记了。
妈妈去世多年后,我们姐妹陆续结婚生子。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几个月大的儿子穿着连脚的棉裤,手脚仍是冰凉,买的鞋子好看不中用。忽然想起妈妈的虎头鞋,套在儿子脚上,暖和又合脚。抱着儿子出去,总有人对精致的虎头鞋赞赏不已,问是哪个好手做的。一听说是妈妈,他们免不了慨叹:你妈真有心,病那么重还记得给外孙做鞋穿。
可是那么工整的针脚,得耗费妈妈多大的心力啊!仿佛看到,她打满胶布的手,她被针刺伤手指的血滴,还有做好鞋之后的舒展的笑容……
穿着这双鞋,儿子学会了说“姥姥”这个词,尽管他永远也不会见到姥姥了。妈妈做的另一双虎头鞋,最终也没舍得给儿子穿,被我当做压箱底的宝贝收藏起来了——每年晾晒衣物的时候,儿子总会自豪地对小伙伴说,那是我姥姥给我做的虎头鞋!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