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百强：像鸟儿一样飞翔 （小说）
像鸟儿一样飞翔
朱百强
我迟早要离开这鬼地方，这地方令人讨厌。赵天翔两手插在牛仔裤裤兜里，被长发遮盖的脸上呈现出忧郁的表情。远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是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翠绿，绿得透亮，绿得刺目。那是初夏的一个黄昏，我们在麦场边的老槐树下侃大山，赵天翔像往常一样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似乎已下了最大的决心，可我们弄不清究竟迟早意味着多长时间。
赵天翔说这样的话不但底气十足，也显得特别傲慢，我们谁也不会对他讲的话产生质疑。据说，他家原本就在省城西安，是下放到我们村的，等同于是郭家沟的过客。至于为什么下放到我们村，我们谁也不清楚。这就是他整天抱怨这儿是鬼地方的主因。对于我们来说，不通过招工参军的机会要走出大山，比上天还难。为此他用城里人的腔调吐露心声的时候，我们都像狗似的嘴里流出哈喇子，脸上现出嫉慕的表情。在我们的心目中，只有城市人才能有如此装饰，如此表情，如此语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和我们一样是在山沟里生长，走同样的路，吃同样的粮食和水果，就连呼吸的空气里也含有浓郁的土腥味，怎么能说出如此文雅的话语，有如此的远见卓识？
有人就会说：你和我们确实不是一类人，不应该住在这山沟里，委屈你了。
有人附和道：对，你应该去城里住。
赵天翔说：到时候我就会走的。他的口气似乎不容置疑。
贫协主席的儿子郭文革总要用挑衅的语气问：你小子能，咋不走呢？离开郭家沟才是你的本事。
后来，赵天翔一次一次重复同样的话，似乎这句话成为他的口头禅，我们就认为他的话是无稽之谈了。等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个个都睁大眼睛望着他，显得十分新奇，好像他是一个怪物，刚刚从深山密林里出来，对他报以冷嘲热讽，甚至哈哈狂笑起来。这样的话他讲过不下一千次了，他还在对我们讲。重复的话兑现不了，无疑就是疯子的诳语，充其量就是在吹牛。
具体来说，赵天翔嘴里的鬼地方指的就是我们郭家沟村。郭家沟蜷缩在秦岭大山的皱折里，周边的山坡上不但能生长出小麦、玉米、荞麦等农作物，山坡上和房前屋后生长着核桃、板栗、柿子树，最令人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是还种植了一片苹果林。这是和山外村庄不同的地方。每当秋季来临，树上硕果累累，满沟里都飘浮着苹果的芳香，几乎能把人醉倒在地。社员们采摘红艳艳的苹果，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喜悦的表情，把果品运送往公社供销社的时候，在弯曲的山道上逶迤而行，那简直就是最美的丰收图。为此我们常常觉得，我们郭家沟风景秀丽，环境优美，又有吃不完的各种水果，是鲜花盛开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富裕、最幸福的村落。尽管赵天翔一次又一次骂郭家沟是个鬼地方，但我们从来没感觉到它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不过骂归骂，赵天翔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他自己也没有真正离开郭家沟半步，他仍然与我们为伍，上山采野果，上树捉鸟儿，下河摸鱼捉螃蟹，充当孩子王的角色，整天领着我们在这儿哪儿疯跑，从这个山上到另一座山上，来回穿梭“打游击”。
有一次，我们爬上一座山向四周眺望，赵天翔手指着喊：火车，火车，火车过来了！我们问火车在哪儿？他让我们朝他手指的地方看，我们看见，在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在辽阔湛蓝的天空下，果然有一道浓浓的白烟，白烟由东向西画出一道弧线，留下长长的尾巴，却看不见所谓的火车。我们对于火车的印象来自电影，知道它是个庞然大物，飞驶起来比野马还快，会发出轰隆轰隆震耳欲聋的声响，却从没有近距离看见过火车。火车在哪儿？骗人，骗人！我们胡乱嚷嚷，一脸茫然，对他的发现表示怀疑。他说：你们是井底之蛙，连世界上有火车都不知道。又告诉我们，那道白烟就是火车留下的，那条铁路叫陇海铁路，他回西安老家就跟他爸坐火车。他说，他仿佛听到了火车狂奔的轰隆声，感觉到了火车呼啸而过带来的震撼。他说太刺激人了。我们拼命睁大眼睛，果然看见在一股扫帚形状的烟雾过后，有个长虫似的被人称为火车的东西。不过是影影绰绰的，是那种似有似无的状态，看起来有些虚无缥缈。
郭文革眨眨眼睛，用脏兮兮的衣袖抹了一把清鼻涕说：我们家不在西安，坐火车干啥？
赵天翔轻蔑地说：你要去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不坐火车怎么办，难道要坐拖拉机吗？傻瓜，你一辈子只配住在郭家沟。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为郭文革的愚昧无知，为赵天翔的一句傻瓜。赵天翔常用普通话跟我们交流，总能吐出一些文绉绉的新鲜词儿，这是我们在教科书上根本读不到的。也正是基于此，赵天翔对我们具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我们这些半大小子都愿意跟他厮混在一起。从赵天翔口中，我们第一次认识了火车。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因为看见火车却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
事件是由我引起的。有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突发奇想，我若能像孙猴子变成赵天翔就好了，那样我就能跟他一样和他爸坐火车。可我没敢把这个大胆的想法说出来，只是藏在肚子里，半个月里，嘴里吐出的都是火车——火车——。父亲发现我的脑子产生邪念，他说：甭瞎想了，以后好好上工干活吧，当个好社员最重要。我蓦然意识到，我怎么能变成赵天翔呢，我的想法是傻瓜的想法。
比我更傻的莫过于郭文革了。他竟理直气壮地对贫协主席说，他要跟家庭决裂，给赵天翔家当儿子，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坐火车了。贫协主席没料到儿子堕落到了这种地步，扇了儿子一个耳光骂：反了天了，他姓赵的是啥人，我们是啥家庭，咋能给他家当儿子。并反复对儿子讲，赵家之所以下放到郭家沟，就是在城里犯了错误，来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的。以后要和赵家划清界线，不能和赵天翔混在一起。为此，郭文革欲坐火车和家庭决裂的事成了郭家沟的笑柄。
这些不算，衣衫褴褛的贫协主席在社员大会上还批评说，有资产阶级分子要拉他儿子下水，可能还要拉更多的孩子下水，若孩子们沾染了资产阶级习气，想坐啥子火车，那是不得了的事。他强调，我们要教育孩子，那怕一辈子不坐火车，也不能滑进资产阶级泥潭中去。面对不点名的批评，赵天翔的父亲无地自容，额头不住的冒汗，可以想象若他面前有条地缝，他定会钻进去。回家后他不分青红皂白，臭骂了儿子一通，还觉得不解气，也向贫协主席学习扇了儿子一个耳光。
由于我们和赵天翔拉开了距离，有一阶段，赵天翔整天把蓝色的红卫服搭在肩上，耷拉着脑袋，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像无头苍蝇在村子里游荡，又像狼在山顶上发出嚎叫。队长郭生发说：赵天翔，你不好好参加生产队劳动，晃来晃去，白吃粮食，这是二流子行为，知道吗？赵天翔哼了一声走了。郭生发觉得很没有面子，因为旁边有人在瞅着，他上前堵住赵天翔说：你说你不上工干啥？赵天翔梗着长长的脖子说：我爱干啥干啥，你管得着吗？郭生发说：我是队长，在郭家沟，就是我说了算。赵天翔对队长的说辞不以为然，他手指着杨树上的鸟儿说：你能让它不飞不叫吗？众人哄堂大笑。嘴脸发青的郭生发两手卡在腰上，说你是农业社社员，就要听我的指挥，我让你参加劳动你就得参加劳动，不听我指挥，我就收拾你。赵天翔说：我还没到劳动的年龄，急什么？郭生发恶狠狠地说：你小子嘴能翻，我不信治不住你。
为此，郭生发专门去找赵运昌做工作，让赵运昌劝其儿子赵天翔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说他不参加劳动事小，还把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带坏了，偷鸡摸狗，惯下了好吃懒做的坏毛病。赵运昌怒冲冲说：我也在为这坏小子发愁，可我讲的话他听不进去，打他打不过他，他个头比我高，我也没办法呀。
郭生发组织社员给赵天翔开路线分析会，分析他的问题出在哪儿。分析会是从分析赵天翔的头型开始的，郭生发说现在全国的男人都在留平头，留平头洗头方便，讲卫生，夏天不热，可你赵天翔为啥偏要留长头发，男不男女不女的，你说是个性，只有你有个性，旁的人就没有吗？赵天翔站在会场摇头晃脑，嘻皮笑脸，说我想去公社理发馆理发，没钱呀！郭生发说：你家没钱理发，我家有剃头刀，可以给你刮得光光净净。赵天翔说：有统一粮票，统一布证，难道全国还有统一发型吗？参会者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轰的笑出了声。我觉得赵天翔的这句话是真理，竟高兴的啪啪啪鼓掌为他助威。父亲把我制止了，让我快躲开。我却没离开会场，想看看队长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只见郭生发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手指戳向赵天翔的脑袋说：你这是抬杠，是对社会不满。他让民兵排长现场执行，给赵天翔把长发剃了。两名民兵上前各捉住赵天翔的一只胳膊，强行把赵天翔压下去，让赵天翔蹲下，排长手捉剃头刀就要开始执行。此时，赵运昌呼的站了起来，他大喊道：住手！上前捏住了民兵排长的手腕子，排长哎哟一声就倒在地上。又说：我儿的发型怎么留是他自己的事，我都不管，你们操的哪门子心。据说，身高马大的赵运昌在朝鲜战场上曾给彭德怀当过警卫员，一次对付过两个美国鬼子，对付一两个民兵不在话下。当天的社员会自然不欢而散。
后来，有人说队长给赵天翔找茬，并不是因为赵天翔和他顶嘴，也不是因为赵天翔的头发长，有一种说法是赵天翔常在深夜爬上郭家的杏树偷杏子。郭家的杏树生长在窗户外面，赵天翔在摘杏子的同时还偷看过队长跟老婆干那事，关键是把两人在炕上怎么干都传播了出去，说得绘声绘色。可队长总是抓不住偷杏子的赵天翔，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寻找各种理由整治赵天翔。
赵天翔成为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我们又像先前一样跟屁虫似跟着他，他像指挥官似的指挥我们到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我们也乐意接受他的指挥。我们还像电影《地道战》里一样，扮装成游击队和日本鬼子两部分展开厮杀，厮杀到筋疲力尽，这才汗流浃背来到老槐树下会师，然后侃大山。
赵天翔说：我迟早要离开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这地方令人讨厌。
有人问：你讨厌这地方，它有哪儿不好呢？赵天翔皱着眉头说：封闭、落后、贫穷。
郭文革分辩道：我们这儿不穷，一个劳动日值五毛钱呢，比别的村还高。
赵天翔说：你以为五毛钱多吗？
有人问：那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呢？
赵天翔还是那句话：到时候就会走的。
我们哄堂大笑起来，笑他的幼稚和无知，更笑他不知天高地厚。反正我们觉得，尽管他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的成分，但至少能让人笑起来。在那样的年月，能让人快乐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赵天翔说，他的名字就是飞翔的意思，他是读了《十万个为什么》才知道飞机为什么能在天上飞的。我们曾见他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但他从来不借给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书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他说他最大的理想是像鸟儿一样飞翔起来。我们见过各类鸟儿在空中飞翔，也看见过飞机在天空呜呜飞，鸟儿有翅膀，飞机有翅膀，但人没有翅膀怎么会飞呢？我们着实有些不相信。赵天翔曾伸展开两只胳膊让我们瞧，说那就是他的翅膀。为证实他说的话是真的不是假的，还上到麦秸垛上，展开两只胳膊往下跳，称这就是鸟儿飞翔的样子。但我们谁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因为人人都长两只胳膊，为什么飞不起来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上天就没有打算让我们飞起来，只让我们用两只腿走动。
其实说是侃大山，我们常常聚集在一块儿，大部分时间也就是赵天翔一个在说话，他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哪怕是他瞎编瞎吹的，我们也聚精会神听。我们崇拜他等同于崇拜英雄，对于他我们已习惯言听计从。
赵天翔说他喜欢打秋千，打秋千有种鸟儿飞翔的感觉。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像鸟儿一样真能飞翔起来，赵天翔每天在家里练习飞翔的技能。他的方法是，每天爬上自家门前的一棵铁桶粗的核桃树，两条胳膊伸展开来，从树上往下跳，同时学着鸟儿叫，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夏天里，他时常会在麦场爬上塔形的麦秸垛往下跳，管这叫乘土飞机。当然他没有将乘土飞机有什么作用告诉我们，似乎要先把技能提高到炉火纯青的地方。有人就说他是乌鸦托生的，要不他怎么只会叽叽喳喳叫几声，永远没有把学鸟儿飞翔付诸行动呢。
我们发现赵天翔学鸟儿飞翔是一个上午。看着他在自家院子一次次扒上核桃树，一次次从树上跳下来，我们觉得他很了不起，他的行为挺好玩，我们也有了学鸟儿飞翔的念头。我们啊啊的惊叹着，也嚷嚷着要扒上树。可是当我扒上树，站在胳膊粗的树枝上却双腿发颤，心咚咚跳，怎么也不敢跳下去。后来，还是赵天翔命令我往下跳，我这下闭上双眼，摆出豁出去的架势跳了下去，结果屁股墩在地上，疼痛了好些天，还落下了胆小鬼的绰号。
有一段时间，没有了赵天翔的身影，村子里平静了许多。我们却觉得像丢了魂，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我们在村口截住了放学回家的赵天星，问其哥哥赵天翔去哪儿了？赵天星支支吾吾说不知道。我们认为他不愿意从实招供，对他略施酷刑，拧住他的一只耳朵让他说实话，并告诉他，我们和赵天翔穿一条裤子，对于赵天翔的行踪不必保密。赵天星哇的一声哭了，他说自己也是过了几天才知道哥哥不在家的。看来小家伙是真不知道哥哥的去向。
我们急得团团转，四处打探赵天翔的消息，后来就壮着胆子去他家了。赵天翔的家在村子东头，我们平时很少去他家，我们从来不需要找他玩耍，而是他来到老槐树下和我们见面，这已成为习惯了。另外，我们不愿去他家是怕他母亲骂我们。他十岁那年说要和鸟儿一样飞起来，从树上往下跳时折断了腿，他母亲说是在我们的蛊惑下跳的，一直对我们耿耿于怀，以至于给我们记仇。那么谁去呢？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一块去，即使碰见他母亲，她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那是夏天一个午饭时分，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们顶着烈日像做贼一样来到赵家，只见赵天星正在院子的椿树下饶有兴趣的玩蛐蛐。我们向赵天星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他朝我们这个方向望了一眼，继续玩他的蛐蛐。似乎他看见了我们的手势，不愿意呼应我们，似乎是他不愿意与我们这帮小混混为伍，一副带理不理的样子。我们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有人拣起土块扔过去砸在他的大脑袋上，他马上有了反应，他站起来说：你们为什么打我，我要告诉我爸。我们不愿意让他告诉他爸，因为他爸的厉害我们见识过。我笑着对赵天星说：你哥呢？让你哥出来，我们要跟他玩。赵天星这才仿佛明白我们的意图，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说：我哥跟我爸去西安了。我问：你怎么没去呢？赵天星说：我要上学。赵天翔去西安了！我们这才嘘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赵天翔在村里露脸是十多天后的事。在老槐树的绿荫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五颜六色的水果糖给我们每人发了三颗，说是在西安买的。我问这次去西安坐火车了吗？他说当然坐火车，我每次跟我爸去西安都坐火车，火车呜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就要跑出几十里远。我问坐火车是什么感觉？他说：和坐手扶拖拉机差不多，只不过比坐拖拉机稳当，也快的多，像飞起来似的。有人问在火车上吃饭，上厕所咋办？他说，火车上有食堂、有厕所，想吃可以吃，想屙可以屙。我们大家都表示想坐一回火车。赵天翔说：我爷爷奶奶在西安，我去西安就得坐火车，你们的爷爷奶奶在郭家沟，不需要坐火车。另外火车不是谁想坐就可以坐的，是要买票的。我们惊讶的睁大眼睛，没想到要坐火车还有这么大的名堂。我问坐火车能到什么地方？赵天翔说：你想到什么地方就可以到什么地方，北京、上海、广州都行，去所有的城市都要坐火车。他的话为我们打开了一面通往外部世界的窗户，我们仿佛看见在大山外面还有那么多的地方。赵天翔还说，他这次去西安逛了钟楼、大雁塔，还去了动物园，见到了老虎、狗熊、孔雀，孔雀简直美丽极了。他听爸爸说还有大熊猫，可他在动物园没见到。我们问孔雀能飞吗？赵天翔说：当然能飞了，不过它们都在笼子里关着，没有飞的机会，我敢说，如果它们有获得自由的机会，就飞到远方去了。我就想变成一只孔雀。虽然我们身居大山里，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还有孔雀和大熊猫，觉得非常新鲜好奇，我们全都把目光聚集在赵天翔脸上，似乎他真变成了孔雀。郭文革说，我也想变为孔雀。我们纷纷嘲笑，说郭文革，你连麻雀都不是，还想当孔雀，充其量只是狗熊罢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孔雀，郭文革变成了狗熊。
不过，赵天翔真正像鸟儿飞起来并不是自觉行为。那是入秋后的一天下午，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人又像往日一样聚集在老槐树下，等待赵天翔侃大山。忽然看见对面山坡的苹果园里窜出一个身影，被几个人追赶着。他在荗密的树林子里仓皇而逃，下到了沟里，又开始爬坡，朝我们这儿跑来。这人正是赵天翔。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赵天翔焦急的样子，对他挥手喊：快跑，快跑！他惊慌失措说，队长要把他押到公社去，忙爬上了老槐树。果然，队长带领一高一低两名民兵提枪赶到了，队长质问我们：赵天翔呢，你们说赵天翔在哪儿？我们被这一幕吓得呆若木鸡，因为我们通常看见队长带民兵都是抓阶级敌人，今天能这样抓赵天翔说明他的事大了。我们都说不知道，就要离开老槐树，忽然听到队长说：赵天翔在树上，用枪打！只见两个民兵举起长长的步枪，朝头顶的树冠上嗵嗵放了两枪，一群鸟儿扑棱棱从树叶里飞出来，鸟屎下雨般落在他们头上。我猜想赵天翔变成了鸟儿，在发泄愤懑情绪，这会引火烧身。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怕他们恼羞成怒，再向树开枪，那样就可能伤及藏在浓密树叶中的赵天翔。我们跑回来围观，所幸的是，他们再没有开枪。高个子民兵大喊：赵天翔变成老鸹飞了！他们朝天空乱放了几枪，一只黑色的鸟儿果然掉在了地上，它抽搐着呜咽着，给人一种要死了的感觉。
作者简介：朱百强，陕西眉县人，现就职于媒体。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报》《阳光》《厦门文学》《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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