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历史的幸福与苦难:杂说傅山的反清复明与《丹枫阁记》行草真迹

傅山(1607-1684),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医学家、书画家。

题记:傅山是一位“萧然物外,自得天机”的天才型学者。

他被人们誉为学海,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处高山。

同时,傅山更是一位文化的豪杰。他既能够心无旁骛守在书房静心读书万卷,更可以热血激荡走出书房仗剑天下指点江山。

如此到老,傅山在文化和政治上折腾不息,诚如顾炎武评价“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由此,傅山为后来的文化人们留下了一缕飘香万里的风骨。

苦心写作近两周成文。

全文1万1千余字,希望能够在历史、文化层面,得读友推广、指教。

傅山,初名鼎臣,后改名为山,字青竹,后改字为青主。

傅山一生,字号颇多,已知就有石道人、侨山、公它,入清后又名真山,号朱衣道人、观化翁等等50多个名号。

在《清史列传傅山篇》里,说起傅山书画造诣,即有“工分隶及金石篆刻,画入逸品,赵执信推山为国朝第一” 的论述。

同时,傅山满腹经纶,又有传统文士良相良医情怀。

是以,傅山泉林一生,尤为重视医学。

他著有《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传世,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为后人推崇“即擅高韵,又饶精思”的贤不可测的良医。

不过,人们真正认识傅山,却缘于流传极广的当代梁羽生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及改编的武侠电影《七剑》。

在梁羽生的七剑武侠世界里,那位博学多才,擅长书画,尤其武学、医学双双冠绝天下,行踪隐蔽,行侠仗义而致力于反清复明的高人傅青主,其文学原型和名字,即是来自于傅山。

七剑武侠世界的历史背景,其实是一个杀戮血腥、精神颓废、信心丧失的丧乱时代。

《清史稿》论及这段乱世,更为傅山无视世风颓废乱象而能够守持气节,秉承初衷而予以了极高的褒扬:

明季天下将乱,诸号为缙绅先生者,多迂腐不足道,愤之,乃坚苦持气节,不少媕娿。”

至于傅山本人,他作为文人生在乱世,虽并非梁羽生笔下那般神勇无敌,平生却也以“每耽读刺客游侠传,便喜动颜色”自诩。

他的一生,既读万卷书研治学问,更行万里路,因而结交了僧、道、仕、学、医、书、画及厨子、戏子等等圈子的朋友。

单说天下人人都识君的这点,傅山仿佛南宋辛弃疾。尤其他走出书房仗剑万里纵论天下的风采,可谓千百年来读书人群罕见的豪杰,英雄。

当然,在文化圈子之外,傅山还是非常小众历史人物。

不过,就傅山以个人之力而为中国文化贡献之巨,如是逐一论述,件件都堪官本位历史之外的传奇。

或者说,傅山本人,就是站在官本位文化与历史的对面的奇迹。

那么,真正历史上的傅山究竟是如何的人物呢?

2017年11月24日至26日,山西晋祠博物馆、《中国书法全集》编辑部、傅山学社、梦边文化主办的“傅山《丹枫阁记》国际研讨会”会场。

2017年11月24日,渠家大院第21代传人,傅山《丹枫阁记》真迹收藏者渠荣籙在“傅山《丹枫阁记》国际研讨会”发言。

今天说的,就是这个话题。

明末,风雨飘摇,傅山出生于山西阳曲一个书香世家。

相传,此公自幼聪慧好学,随读随记,举一反三,往往于杂学、游嬉之不经意间,便得傅氏家学及相关诸子经学真传。

傅山在15岁即考为俗称秀才的补博士弟子员。

到了二十岁,傅山学业精进,屡试屡进,考为类似现代公费保送博士后的贡生,享受试高等廪饩待遇。

其时,傅山青春得意,才气显耀,在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主办的三立书院学习,即备受袁继咸欣赏,引为门下第一位得意弟子。

如此成长轨迹,类比现在,本就天资过人的傅山只要按部就班,即可寻学而优则仕轨迹,稳妥进入体制,立身前恭后翘的官海宦林,小心翼翼地成长为一位高级技术、文化型官僚。

假设如此,他会和很多历史上的文人名臣一样,旱涝保收,富丽堂皇地过完一生,然后,静蹲史书一角,待后人指指点点。

不过,这样的定式化、体制化的生活模式,显然不太适合傅山。

本来,传统上的学而优则仕历来都是历史最为重要的文化内核之一。

遍观历史上诸多勤奋读书、刻苦研学的传说、故事,整齐划一展开的,几乎都是寒窗苦读,金榜题名,从而从底层翻身上位当了人上之人,而后指点江山、光宗耀祖、娇妻美妾、享受人生的主题。

这一主题为读书人的做官和读书的文化,提供了太多的可以无聊、可以无耻、可以无底线的充分理由。

无疑,数千年来,学而优则仕文化其实非常负面地影响着文明的正常发育。

自隋唐时期得到完善以后,科举体制固然给了贫寒底层人物有限的细细一孔的上升希望,同时,作为交换,历朝皇家也就以“牢笼英才”的手段,得以四平八稳地、千秋万代地“牧驭天下”。

说到这里,即可顿悟:

原来,人们在史书上看到或者听到的所谓人分阶层和阶层固化等等问题,一言以蔽之,其实就是历史上封建帝制与科举体制乱伦孽生的混蛋。

混蛋一枚,原本胜在拼爹。

不信,可以翻完明史。

谁见吃香喝辣的明朝朱家孩子,会去熬更守夜苦读功名?

可惜,数千年以降,读书人群为学而优则仕而奔波、疯魔一生,他们绝大多数人深陷庐山,完全无法走出山外,以第三者的视界去看懂了这个混蛋。

桃花扇的男一号侯方域(1618年4月—1655年1月),明末户部尚书侯恂之子,明末清初散文家,散文三大家之一、明末“四公子”之一、复社领袖。降清以后,他为镇压反清榆园军,向清军献计扒堤,水淹直、鲁、豫多地,杀人百万计。可谓读书人里真正的败类。

即便当年与傅山同时代的明末东林四公子如侯方域、冒襄、陈贞慧、方以智等人,都无法免俗。

传说中,明末东林四公子都以家世、文采、矫激、眼界而卓越群英。

可惜,历史上真实的他们囿于精致生活、功名利禄,无法认知、勘破学而优则仕这个传统文化内涵,远不如傅山这般早早就有了走出庐山之外的决心。

因而,他们看不懂时,如侯方域这般祸害天下之外,其余三人纵然皓首穷经,固然光鲜一刻,最终也只能厮混一生。可惜。

回头,再说傅山。

1636年,崇祯九年,东林党一伙与魏忠贤一伙再次爆发激烈权斗。

这次政斗使得袁继咸遭政敌诬告而被拘押京师狱中。

消息传到三立书院,作为袁继咸得意门徒,傅山、薛宗周等人愤然奔走。

他们既倡议山西诸府生员、乡人声援,更是组织、带领了三立书院百余名学生赶至京城,每日誊抄冤情,或奏疏陈情、或散发揭贴、或拦轿申斥、或出堂辩争……

如此七、八个月的努力,最终,袁继咸冤案得以昭雪,官复武昌道。

明廷高层的权斗,居然被傅山等学子们闹出一个举国学界人人满意的结果,顿然,朝野大佬既称赞、惊叹少年傅山行为做事眼明手快、干练得体。同时,傅山本人不惧政治风险而助力恩师,也以“义”而闻名了政界、学界。

然而,傅山名气正盛,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急流勇退。

傅山既无意留在三立书院苦读考取功名,也婉言拒绝袁继咸在武昌出仕的邀约,最后,他转身独往太原郊外,寻得古寺,辟为书斋,遍集经典,开始闭门治学,潜心研究经、子、史、集,及字、画、医、卦……

此外,傅山博览、涉猎群书,包括并不限于西方自然科学典籍、佛教、伊教、基督教等教经典籍。

其博学之广、之杂,可谓历史学人之罕见。

事实上,傅山在诗、文、书、画等方面造诣既深且高,留下了较多国宝级书画精品。

同时,傅山关门读书,天资极高,因而也就别出蹊径开辟了子学新天地。就此,他为《老子注》《庄子注》《管子注》《荀子注》《列子注》《鬼谷子注》《淮南子注》等等典籍作论述,撰写了体系化著作《霜红龛集》等,均得后人高度评价。

傅山因博学多才、思想深远,被人们誉为“学海”。

傅山成就高山仰止,客观去看,除却天资聪慧,思想敏捷,他在太原郊外古寺书斋十年折节读书,博极群籍,确实为他后来长成为学问真山,奠定了非常扎实的学问基础。

这般不为功名而读书,傅山可谓读书人中罕见的真豪杰。

1643年,崇祯十六年,傅山自觉学业大成,因而出山应邀讲学三立书院讲学。

未几,李闯兵乱,席卷太原,傅山奉陪老母退往阳泉避难。

旋即,就在傅山辗转阳泉之时,北京相继被李闯、满清沦陷。崇祯死去,明朝覆灭。

骤遇国变,山崩地裂。

傅山“朱衣道人”画像。

再遇清廷入主中原,力主遍地剃头,傅山为山西学界名流,目标极大,也就只能在“哭国书难著”的困境下,“依亲命苟逃”,隐身到了寿阳五峰山,拜道士郭静中为师,身着红色道袍,号“朱衣道人”,飘然出家。

傅山出家,身着朱衣,实为暗含对亡明的怀念。

彼时,清军入关不久,南方残明奋起抵抗,而心怀明廷的有抱负、有才华志士豪杰更是不愿意剃发降清。因此,这些志士豪杰走投无路之下,也就纷纷入道、入佛,隐身山林。

傅山深谙其情。

因此,他在隐身道门之后,既与同道为友,更与僧者、信伊教者和有志反清复明的朋友们结交,着力培养反清势力。

傅山熟读兵法,谙熟山西地理、民情,更兼本人名望极高,深得山西、河北、河南等地民众人心,因而很快凝聚了一股反清势力。

而后,傅山与晚明湖广蓟州生员,南明将领宋谦联络,预备于1654年3月,在河南武安联兵起事,共襄反清复明大业。

可惜,事机不密,宋谦兵败被俘供出傅山。

于是,傅山及其第、其子均被清军逮捕,羁押太原。

——这就是清初震动天下的"朱衣道人案"。

傅山为此深陷牢狱,被清廷刑讯、羁拘近年。

期间,傅山苦熬酷刑,几度绝食,最终矢口否认与宋谦的政治关系借以自救。

傅山以气节、学识、人望闻名,为当时北方学林、仕林推崇,因此,傅山在学林、仕林的诸多友人俱为傅山案件奔走,求情。

"朱衣道人案"对满清朝野震动极大。

案件为清帝顺治关注,也为河南巡抚亢得时、刑部尚书任濬、刑部尚书图海、山西巡抚陈应泰、 都察院左都御史龚鼎孳等清廷大员重视。

当时,清廷方面一方面碍于傅山人望,一方面尤其负责主审"朱衣道人案"的太原知府边大绶及清军同知傅鸾祥、理刑推官王秉乘等人,本来就敬佩傅山学识、气节,因而在证据不足之下,都有了宽宥开脱傅山之意。

最终,太原府以“傅山的确诬报,相应释宥”判语,释放傅山父子、兄弟,匆匆结案。

牢狱年余并没有挫折傅山反清信心,他在出狱之后,即开始了他的四处奔走的反清复明事业。

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

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说起反清复明,金庸写这个主题的小说最在行。

人们从金庸小说知道了陈近南、陈家洛这些小说里的反清复明人物,也就间接知道了顺治延绵到乾隆年间的反清复明历史。

不过,在历史上,真正致力反清复明而闹出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大佬,不是小说里的陈近南、陈家洛,而是包括傅山在内的,诸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颜元、屈大均、吕留良等等这些当时的学界、思想界的泰斗们组团。

傅山出狱以后,即联络他的三立书院同窗师弟、著名学者、祁县官宦子弟戴廷栻等友人,联络山西及北方学者、文人,秘密展开反清复明运动,即成为北方最有名的反清复明组团。

橡树手机拍摄山西渠家大院传人收藏的傅山《丹枫阁记》局部。

橡树手机拍摄山西渠家大院传人收藏的傅山《丹枫阁记》局部。

戴廷栻,字枫仲,号符公,出自世家,为明清之交的文化名人。

戴廷栻性格豪爽,博雅能文,交游广泛,志在反清复明,传闻他曾遍邀天下英雄聚会祁县,共商大事。

然而,随着满清严厉推行“剃发令”、“易服令”,严酷打压民间反清势力,杀戮反清志士,到了1660年,民间反清组织已经是势力颓废,人物凋零。

眼见故国难复,人们纷纷在暴力压制下剃发结辫,改换衣冠,致力反清复明的豪杰、文士们更是对故国衣冠、风物等等思念深切。

这年9月某日,戴廷栻午睡醒来,托辞梦中邂逅一群着“古冠裳”人物,同往一个朱红色阁楼中聚会,阁名“丹枫”。借以此事激励同仁反清复明决心。

戴廷栻擅长书画,因而他照梦中记忆画出了聚会楼阁图纸,延请巧匠,在祁县南街修建了四层楼高的丹枫阁。

丹枫阁楼高俊朗,遍体重彩朱红大漆。

等到竣工之时,远远望去,无论白昼映阳,或者夜晚点灯,丹枫阁都是红光炫目,势如燎天烈火。

显然,反清复明大业艰险,遥遥无望,傅山和戴廷栻们也只能靠着附着在丹枫阁上的朱红、光明,聊表自己的反清复明抱负。

为此,戴廷栻冒着文字狱风险,以呓语、诙诡文风撰写了《丹枫阁记》,以含蓄、隐晦文章,表达了自己怀念故国,反清复明的情绪和决心。

戴廷栻修建的丹枫阁和撰写《丹枫阁记》深得傅山嘉许。

此后,傅山受邀为丹枫阁匾题字及书写了跋语。而后,他凝神提笔以行草书写了《丹枫阁记》,并且为之作跋。

经过山河巨变,见惯生离死别,其时傅山书法完全脱迹了他早年学习赵孟頫、董其昌们书法的柔媚风迹。

因此,傅山在书写《丹枫阁》之时,以行草起字,其笔雄蓄力,顺势环绕,盘曲腾挪,险峻时如金戈铁马,巨石穿空,平缓处则笔触沉着,含蓄不露。

如此韵动神飞,气息延绵,韵润墨酣,气象森严,等到傅山搁笔,墨迹未干,戴廷栻即对傅山行草《丹枫阁》真迹予以了极高的美誉。

此后,戴廷栻即将傅山行草《丹枫阁》真迹作为祁县戴家的传家信物,如此延绵传世,直到1916年,机缘巧合,戴家子孙才将傅山行草《丹枫阁》真迹转让给了祁县晋商学者渠本翘。

戴廷栻精擅散文,为当时学林赞誉为归有光之后继承“唐宋派”的创新人。傅山更是称赞戴廷栻文集《半可集》的文章“如风雨集而江波流”。

戴廷栻写作《丹枫阁记》,全文接景寄情,依情说梦,偶尔借力道学,轻点如云,意境飘忽,文辞雅致,实为旷世名篇。

傅山与戴廷栻本为至交,更了解戴廷栻写作《丹枫阁记》的心境,因而书写之时,傅山运笔蓄势,或设险取势,或破势直出,其间收放轻盈,停当有序,更以笔墨透纸,在视觉上诠释了他与戴廷栻的一番藏于心底而不可言述的心情。

如此珠联璧合,无疑绝世珍品!

多年以后,当代书法大家林鹏为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现世再写跋语,对傅山行书《丹枫阁记》的文章、书法即做了言简意赅的评价:

文极诙诡,字极老辣,诚不朽之杰作也”。

岁月悠悠,如要以“文极诙诡”而遇到“字极老辣”,谈何容易?

在2017年11月“傅山《丹枫阁记》国际研讨会”上,林鹏、刘正成等当代书法大家更将傅山行草《丹枫阁记》与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稿》、苏轼《黄州寒食诗》并列,誉为“天下第四大行书”。

这是后话,再回到反清复明时代。

山西渠家大院传人收藏的傅山《丹枫阁记》局部。

受渠家大院第21代传人渠荣籙委托,当代书法大家林鹏为傅山《丹枫阁记》真迹现世写跋语。

祁县图书馆藏《丹枫阁记》拓本。

“傅山《丹枫阁记》国际研讨会”上,当代著名书法家、学者林鹏(中),国际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书法全集》主编刘正成(右)。

丹枫阁建成,即以朱红、光明特征闻名反清复明志士,成为了北方及全国反清志士主要的联络、聚会地点。

1663年,著名反清人物顾炎武独步千山,来到太原,即与傅山邀约,两人由太原前往祁县丹枫阁,摆酒煮茶,坐论天下大事。

两人都是极富学识,极有眼光,极有思想的大家。

相传,会晤期间,两人认为反清复明既需要海量资金,更需要秘密联络渠道,以及精锐武装人员。

就此,傅山、顾炎武、戴廷栻等人联手,联络、动员山西诸多世家子弟,择地背靠太行、太岳群山,进退可往太行八陉之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轵关陉的祁县、太谷两县,作为他们反清复明的基地。

而后,他们联合建成了一家用以掩人耳目的企业志成信。

传说中的中国晋商历史上的第一个票号志成信,就此在太谷横空出世。

票号以“一纸之信符遥远,百万之钜款立集”而展开经营,网络延伸全国各地,抛开面上经济元素,内核便是一个高效的反清复明的总司令部。

票号经营可以满足反清复明的资金需求;在各地设立的分号、机构,正好可以作为可靠反清复明网络。

同时,票号押送银两需要大队保镖,这也为反清复明提供了武装精锐……

至于傅山等人选择的太谷、祁县基地,更是背靠延袤千里、百岭千峰的太行、太岳,退可自保,东进则可直击京畿的最佳根据地。

然而,虽然傅山等人雄心勃勃,随着弘光、隆武等南明政权先后覆灭,清廷根基日趋巩固,如此建设票号,除却赚钱以外,对反清复明确实全无效果。

失望之余,傅山再返太原,隐居城郊。

这时的傅山年龄渐老,体力衰退,也就减少了四处走访,隐居自号“松乔”、“侨黄”,以前朝遗民自诩明亡以后无国无家,当上了“太原人作太原侨”的侨公。

意气消磨,岁月荏苒,丹枫阁豪气不再,也就逐渐从反清复明的秘密基地,演变为文人学者如薛宗周、 张天斗、李中馥、毕振祯、 魏象枢、李孔德们谈诗说赋,坐而研学的雅集会所。

就此,丹枫阁为大势所逼,逐渐淡化了反清主题而向冒辟疆之水绘园的文化雅集风格转型。

此后,丹枫阁以文化雅集而名满天下,受当时学人大佬推崇,得享“北丹枫,南水绘”之美誉。

晋商学者渠本翘编修的戴廷栻《半可集备存》。

晋商学者渠本翘编修《半可集备存》并为之作序(节选)

1678年,康熙为“牢笼英才”而“牧驭天下”而昭告天下,令三品以上官员推荐各地“学行兼优、文词卓越”的人才进京,以“亲试录用”。

昭告下来,如北方反清复明大佬傅山、戴廷栻等人,虽然多年隐居,然而名声太响,目标极大,也就成为清廷高官们竞相举荐应博学宏词试的对象。

是年,傅山已经古稀。

得到诏令,傅山秉承初衷,服食巴豆,称病推辞。

最后,傅山还是被其朋友阳曲知县戴梦熊强令役夫扛起睡床,由其子傅眉和二位孙子陪伴,送往北京。

途中,傅山秉承初衷,悲愤交集,无思寝食,骨瘦如柴。等至京师城外二十里地,傅山便卧病城郊圆教寺,表示誓死不愿再往前行一步。

当时,康熙刻意“牢笼英才”,正在兴头,因而闻报傅山拒不进京,并不恼怒,反而特授傅山为内阁中书,并专门颁诏说明:

傅山文学素著,念其年迈,特授内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

就此,清廷首席汉官,顺治三年进士出身的文华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冯溥,以及同样顺治三年进士出身的刑部尚书魏象枢奉受康熙令旨,亲率多位满汉大员,赶往郊外,探望傅山,传达康熙旨意。

不料,傅山继续称病,靠床迎客,目中全无这帮清廷大员。

与同时代的另外一位饱读诗书、热衷功名的学人金圣叹截然不同。

傅山自居“侨民”,对清廷始终保持距离,同时,更兼傅山本就低看应试做官的读书人,更以“奴儒”二字,贴面讥嘲:

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灵法界,单单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脚,说我是有本之学,正是咬齫人脚后跟底货,大是死狗扶不上墙也。

因而,等到傅山见到如冯溥、魏象枢等清廷进士出身的大员,神情淡漠,满面不屑,可想而知。

虽然也是学富五车的世家子弟,冯溥最终还是被傅山躺在床上丢来的一个冷漠的鸟瞰,彻底地打掉了他作为读书人的自尊。

羞恼难堪,冯溥索性强令役夫抬床送傅山入京谢恩。

如此到了皇城正南大清门,傅山涔涔流泪,自仆於地,绝不再前行一步。

这时,随行一边的魏象枢看透了傅山决心介然如石,即刻令人扶起傅山,大呼:

止,止,是即谢矣。

就此,年过古稀的傅山得到了清廷君臣康熙、魏象枢的放过,这才得以全身返乡。

傅山回乡,为康熙亲赐内阁中书,山西地方诸官无不眼热,争相探访傅山,以内阁中书称呼傅山。不过,这时傅山已经年老,反清复明全然无望之下,已然心如止水。

他对清廷官员来往,都是低头闭目,不语不应,泰然处之。

傅山真正的老了。

他再无精力四面奔走策划反清复明,唯有以疏远清廷,聊表初心。

1684年8月2日,傅山在他的儿子傅眉病逝四个月后,黯然于太原郊外去世,享年七十六岁。

傅山书《文昌帝君阴骘文》的拓本,后作《渠氏家训》的木刻屏风,现收藏乔家大院民俗博物馆。

就在傅山进京次年,戴廷栻同样也为地方官员逼迫,进京受试。

戴廷栻在受试后返乡,后来被迫出任了清廷在山西闻喜县训导、曲活县教谕。

1691年,七十三岁的戴廷栻心情极度抑郁,于曲活县教谕任上悄然去世。

就此,明清鼎革这一风云激荡、血肉模糊的时代,随着傅山、戴廷栻等人沉沉老去,最终,还是风轻云淡地降下了帷幕。

中国历史上一个号称康雍乾盛世的文字狱时代,就此徐徐展开。

后续的故事:

弹指瞬间,一晃,便到了1916年。

这时,傅山已经去世230余年。

沧海桑田,期间的某年某月某日,非常不幸,那栋曾经红光炫目,势如燎天烈火的丹枫阁,确实葬身火海。

随着丹枫阁的消失及岁月之河涤荡,相关丹枫阁与傅山、戴廷栻等群豪往事,后人也就日渐少知。

当时,正值清朝、民国鼎革,在参与南北和谈之后,寓居天津的晋商巨亨、著名学者渠本翘准备收集散落民间的戴廷栻遗著,加以编辑出版。

于是,他便亲自往返山西、天津收集资料。

出于巧缘,他得到戴家后人信任,接受了戴家转让的珍藏250多年的傅山行草《丹枫阁记》。

傅山行草《丹枫阁记》从杀戮血腥、精神颓废、信心丧失的丧乱时代穿越而来,见证岁月,更经岁月沉淀,字里行间峥嵘不褪,韵神如旧,其兼容了颜、柳、二王之气象弥散纸面,渠本翘不禁为之目眩神迷。

明清鼎革这一丧乱时代的血雨腥风已经淡去,物是人非,一篇傅山行草《丹枫阁记》搁置案头,于无声处,却是娓娓讲述了中国文明那些苦难与抗争的故事。

渠本翘得到这件旷世书法珍品爱惜至极,每日揣摩研读不息。

1919年,渠本翘在天津寓中不幸去世。

此后,这本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经过家议,便转由渠本翘之侄渠晋山收藏。

渠晋山为晋商大亨,渠家大院主人,同时,他自幼通读经史、好诗文、善书法、办新学和图书馆,更是当时山西、北京等地极富盛名的学者。

渠晋山性格恬淡,对人对事宽和从容,颇有傅山些许远庙堂而近林泉之风骨。

渠晋山本为交游宽广的书法大行家,再加上他的名字同样有一个“山”字,平常敬仰傅山,长年将傅山的《霜红龛集》放于案头随手翻阅,因而,他对傅山之文、之字自然是十分的熟悉。

渠晋山目睹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当即以为神物,专门派人前往北京王恒昌庄订购了“加重京庄雪白云龙裱绫”,精心重裱这份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

晋商巨亨、著名学者渠本翘。

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与剩余的“加重京庄雪白云龙裱绫”。

1934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得悉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所在,专门赶来拍照制版,收入当年出版的《傅青主征君墨迹》。

就此,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便随渠晋山回到山西祁县故土,就在傅山书写《丹枫阁记》不远处的一处深宅大院,无声无息栖居下来。

转眼,1937年,抗战爆发,日寇占领祁县。

当时,祁县渠氏家族为避战乱,举家翻秦岭,走长江,分路南迁重庆、成都。

其中,渠晋山由其长子渠川祜陪同,最后离开祁县老宅。

这次出行,事出匆忙,渠家无法将大量书籍字画无法带走,只好将其舍在渠家大院,任凭自生自灭。

到了1938年6月,渠晋山静坐成都家中得到乡人报告,得知日寇侵入、盘踞渠家大院,曾对大院予以反复洗劫……

遭此浩劫,渠家大院贵重藏品及窖银数百万两均被劫走,唯有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丢弃杂物房一角,不为日寇注意,因而得以幸免。

熬到抗战结束,渠晋山已渐老去。等到他千里辗转回到祁县,终于再见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之时,一家人在气喘吁吁尚未坐定处,大院窗外,早已枪炮声大作。

1946年底,表里山河成为了国共内战的战场。

祁县渠家大院第20代渠川祜。

这场战事延绵数年。

等到战事结束,49建国以后,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三晋大地与全国各地一样,敲锣打鼓迎来了公私合营运动。

当时,渠晋山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即将家族企业、渠家大院并家中所有资财,一并捐给了国家。

祁县渠家为晋商望族,更是书香世家。

这番捐献除却渠氏企业和资财之外,渠晋山更将家藏古籍善本10万余册、包括傅山、王铎等大家作品在内的字画碑帖数百件,连同山西最大的经营书画古籍的老字号书业诚,及其余学校、图书馆等,全部上缴了国家。

渠晋山性格恬淡、随和,看事通透,却唯独不舍交出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

此后,渠晋山悄悄将之深藏家中。

渠晋山于1963年去世。

之后,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转由渠晋山长子渠川祜收藏。

1966年8月,文革爆发。

当时,渠川祜正在太原第四中学任教化学,因而他即遭该校红卫兵抄家,将包括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在内的家藏物件,悉数抄走。

幸好,太原红卫兵并不识货,他们将渠川祜家中抄得旧物封存学校仓库长达12年。

1978年,文革结束,渠川祜得以平反,并得学校返还了部分查抄物件。

文革抄家损失颇为惨重,所幸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失而复得。

渠川祜感慨心悸,此后,他更对真迹小心珍藏,向不轻易向外展示。

就此,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在渠家子弟精心保护下,退隐了江湖。

然而,10年以后,1988年,文物出版社出版了的傅山书法作品《清傅山书丹枫阁记》。这本《清傅山书丹枫阁记》图片全部引自辽博馆藏的另外一副傅山行草《丹枫阁记》。

当时,著名书法家、学者林鹏曾经看过1934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傅青主征君墨迹》中的行草《丹枫阁记》。因此,这位当代大书家即以《傅青主征君墨迹》与《清傅山书丹枫阁记》对比,认为二者出入极大。

此后,林鹏撰文《读<清傅山书丹枫阁记>》,毫不客气地明确指出辽博藏品实为赝品。

是年,渠家收藏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已历渠本翘、渠晋山而渠川祜三代。渠川祜虽然低调收藏,但是看到林鹏文章依然非常激动。

正巧,渠川祜长子渠荣簶正是林鹏同事,于是,渠荣簶按照父嘱,赶往林鹏家中接洽,而后,渠荣簶等即搀扶年迈的渠川祜,携带着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来到了林鹏家中。

渠川祜继承家学,对山西风物地志、明清鼎革历史、以及傅山、戴廷栻、丹枫阁和《丹枫阁记》等等往事,研究颇深。

这次会面,渠川祜谈兴极高,也就专门给林鹏展示了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以及1934年上海商务印书馆为制版《傅青主征君墨迹》,曾在渠家大院拍摄的几张老照片。

往来有径,传承有序。

目睹着与1934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傅青主征君墨迹》插图同样大小,字迹完全一致的老照片,及渠川祜带来的高34公分,宽27公分,前后盖有6枚小印的微黄的绢本的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林鹏等现场人士当即认定,眼前这幅书法,墨气生动,笔法自然,决属傅山真迹无疑。

一晃,经年。

2017年11月,恰值傅山先生诞辰410周年。

当时,太原市晋祠博物馆、《中国书法全集》编辑部、傅山学社、梦边文化等围绕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主办了“傅山《丹枫阁记》”国际研讨会。

来自中国、日本、台湾等地的二十余位专家、学者、书家参加会议,他们围绕研究、弘扬、传承傅山文化及中华书法文化,重点就傅山行草《丹枫阁记》及清初书法等,进行了学术交流、探讨。

这一年,渠家第三代收藏人渠川祜老人已经仙逝。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转交渠川祜长子渠荣簶收藏。

2017年11月24日,渠家大院第21代传人,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收藏者渠荣籙在研讨会上发言,讲述渠家四代人收藏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的故事。

11月26日,渠荣籙应会议邀请,向社会展示了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

经过包括辽博馆专家在内的中外专家充分鉴定、研究、讨论,渠本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得到“傅山《丹枫阁记》”国际研讨会完全认同。

就此,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三百年来未出昭余,传为山西文化薪火相传的佳话。

转眼,到了2021年6月。

这段时间,我从成都自驾南下滇边,会晤当地文化朋友谈起傅山行草《丹枫阁记》往事,因而微信联系我的族叔渠荣籙。

见我问及傅山行草《丹枫阁记》故事,籙叔为助力我的写作,即决定赐我一本1:1的高清复制本。

6月28日,年过耋寿的籙叔亲手包装的沉甸甸的包裹,快递到了我处。

这天,我打开包裹,细看傅山行草《丹枫阁记》,及当代林鹏等著名书家、大师所写跋语,不禁深思恍然,翩翩于3、400年前那个杀戮血腥、精神颓废、信心丧失的明清鼎革的丧乱时代……

瞬间,潸然。

文革以后,历史剪裁,普通百姓家庭也就残存不过二、三代碎片化的经验、家史。这时,无论家史国史,往事稍微再远,人们不免为之迷糊、茫然。

那么,历史到底是幸福,还是苦难?

慢慢看来,原来,一副傅山行草《丹枫阁记》真迹,全然就是无言的答案。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