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池塘:村庄的玉佩

老家的院外,母亲弄有一席小园,种些常见的时令蔬菜,一年四季都不闲着。秋天,老人家种了几垄蒜。秋旱那阵子,蒜苗儿总不发旺,都蔫巴巴的。

我回家。母亲说,拎些水浇一浇吧。不浇,怕是过不了冬呢。

我拎着个小塑料桶,习惯地走向离家门口几丈开外的小塘。找到一个塘沿低洼处,用手摁下桶梁。塘水顺着较低的桶沿,灌进桶里。这么一摆弄,原本清澈如镜的塘面,顿时绽开了无数细碎的涟漪,以我脚下最近处的水面为圆心,呈扇形向外扩散。

我的思绪,也如那涟漪,向着旧日的时光飘散……

颍淮的村庄,大都掩映在一片树林中。望过去,那就是一大片浓绿,惹眼,醉人。看过来,浓绿下的农家小屋,一排排次第安卧,宁静安详。

这里的每个村庄,几乎都有世外桃源的韵味。弯曲的村中路,小山包样的柴火垛,袅袅飘荡的炊烟、憨厚和气的农家人……勾勒出一幅叫人心动的风情图。当然,还有那清澈,却时时荡漾着的几方池塘。它们或环绕着村庄,或由村庄环绕,在房前屋后静静地躺着。

池塘是村庄水系统的中枢。它是一个天然的蓄水池。降水,在这里储存起来。它还是一个天然的排水阀。大水漫灌的时候,多余的水分,则通过池塘一角的小沟壑,流向大沟,流向河流。正是这个中枢,让村庄与水之间,和睦相处,相依相偎。也正是在这样的依偎中,池塘不经意间见证了村庄点点滴滴的变迁,代代相袭的历史。

池塘关联着村庄人的生产和生活。曾经,人们从这里挑水浇园,在这里淘菜、洗衣。它是村庄菜园的水源地,农家女的洗菜池和洗衣桶,连结着人们的吃和穿。平如镜的池塘水面,投射着人们弯腰挑水的姿势,也映照着村妇洗衣的悠闲、村姑淘菜的倩影。那该是村庄最富诗意的画面了。舒缓的波纹,让这幅画平添几分俏皮的动感。

夏天的时候,孩子在这里嬉戏、消暑。脱得精光,扑通跳下去,就把热浪甩到了身后。那是一个清凉世界。青青的水草、乱蹿的小鱼儿、漾起的水花儿,让身处其间的孩子流连。扎猛子、踩水,村庄人游泳的几样技术,几乎无一例外,都始于孩提时候,都始于池塘。那一方小小的池塘,成为村庄人童年记忆的载体。

池塘的底部,因有树叶、垃圾等杂物,长年累月发酵,会形成一种散发臊臭味的泥糊子。人们习惯称之为“臊泥”。每年冬闲,上了年纪的人,都要甩“臊泥”——用锹锨把“臊泥”甩上岸,堆积起来——为池塘清淤,保持池塘水体的清洁。过去,甩“臊泥”是很重要的农活。经过春夏两季的堆放发酵,“臊泥”就能转化为实用的农家肥。秋种时,把那“臊泥”运到地里,作为底肥。一季小麦的生长,就靠它了。

当然,有关池塘的这一切,似乎已成村庄的明日黄花。

曾几何时,水土的污染在村庄蔓延开来。农药、化肥的使用,进入恶性循环。工业化产生的污染源,向村庄侵袭。世纪之交的那几年,我老家的村庄、水田的水、池塘里的水,都呈油黑油黑状。突然之间,人们割断了跟池塘的联系。淘菜、洗衣,在自家院子里的压水井旁边。孩子暑天戏水,被迫中止。因为池塘水洗澡,浑身痒痒,且起那种小红泡泡。就连小鱼小虾儿,也从池塘消失殆尽。

后来,农村实施改水工程,家家户户装了自来水。至于甩“臊泥”一类的农活,更是难得一见。池塘,跟人们的距离渐行渐远。似乎,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所在。尽管池塘还在那里,但已不是跟村庄人生活紧紧联系的池塘了。池塘,也许只是村庄的多余。

就在几年前,本村一位年轻包工头,想要在池塘附近搞开发。他的规划是,把池塘填上,在上面盖房子。池塘连同旁边的公用地,至少能开发十多套上下三层的楼房。然后,他以相对便宜的成本价出售。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打他放出风来,就遭到了村里留守老人们的一致反对。老人的理由是,池塘不见了,这个村庄,也会随着消失。最终,那个包工头的动议和他的如意算盘,未能得逞。

老辈人内心深处,是把池塘当作村庄的一块玉佩了吧。即便池塘的实用功能在弱化,它仍然是村庄不能缺少的标配。玉佩是一个人的饰物,也是人丰富情感的寄托。池塘也是这样。村庄人是把它当成了玉佩一样的祥物。朱熹有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作为一首抒发读书体会的诗,其联想的原点,就是那“半亩方塘”。没有这一枚玉佩做引子,世间也许就少了这样一首脍炙人口的哲理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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