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良平:那年住在外婆家

顾问  钟石山    主编  何俊良  sdhj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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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于诸侯,痴迷于文学,赖法学以栖身。信奉白乐天所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视卡夫卡为终生偶像,知我罪我,庶几在焉!

那年住在外婆家

曾良平

“人的一生有不同的欲望,你的经验、记忆可以成就你一个非常灿烂的人生。但当你死后,什么也带不走,其实只是让你放下那份执著”

 一

记得那年去湘西小城过春节,长途汽车盘旋在雪峰山顶,不知转了多少道弯,直把你的五脏六腑折腾得倒海翻江,整个人萎顿如泥,神志不清,忽然发现车窗外的那几块菜土让你精神为之大振,这地方多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仿若贾宝玉初见林黛玉。这时你也终于发觉车子开始下坡了,从连绵几百里的雪峰山走了出来。而那几块菜地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里面种了些白菜、包菜等越冬蔬菜,菜土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它为什么一下子如此让你动情,只因为它触到了你记忆深处的那道印痕。你的眼前分明闪现这样一幅图景:当阳的山坡上种了许多白菜,路边有一口水池,上面支了一根剖开的竹竿,一股清水日夜不息地从竹竿缓缓流下,灌进水池。下去一点,是一座用杉木做的独木桥,那杉木似乎有点朽坏,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有好多次桥下发大水,你只能望桥兴叹,远远地绕道前面,在河的最窄处一跃而过。后来这桥终于做了改进,独木桥变成了四根扎在一起的杉木,虽然还是有点晃,但安全感有很大的提升,而且走起来有一种天然的美感,还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要是走快一点,更有一种展翅飞翔的感觉。

小时候,家里一度很困窘,母亲回忆那时的生活,除了带过来陪嫁的两张柜子,就一张床,吃饭的桌子,几条凳子,别无长物,妹妹生下来后,五口人挤住在靠老堂屋的一间七八平方的土砖屋里。那时田土还没下放,是全靠生产队挣工分分粮吃,青黄不接时,家里常揭不开锅。所以两三岁就把你送外婆家去带了,小学二年级在那里住了一年。听母亲说两三岁就住在外婆家,(以前从不知道)难怪后来对外婆家一见钟情,完全没有什么陌生感,而你的记忆却停留在后一次,对两三岁的事没有一点印象。

外婆家,在大山冲里,相对于你们那边的擂钵子(光秃秃)山,外婆家的山与南岳七十二峰,峰峰相连,还有四十八垒,垒垒相接,直通邻近的祁阳、祁东,更远接广西的十万大山,连绵几百余里。所以外公讲起古来,总是习惯性地提到广西的白崇禧,那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呢,在我们这里与共产党打过一场大仗,至今山里还有他们遗弃的废炮弹。

初来乍到,你对这大山(实际海拔四五百米左右)并没什么感觉,家里的山虽然没这么大,这么高,但毕竟在后山也经常摸爬滚打过。倒是对那迤逦而下的小溪产生浓厚的兴趣。小学校就在山脚下,你每天上学要沿着这条小溪边的石板路爬上爬下,一路有溪声陪伴,一个人似乎从来没感到寂寞过。而且要是运气好的话,在山脚下碰上从寄宿中学回家的满姨子,她总会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几颗糖来,让你大快朵颐,爬山也格外有劲。遇到发春雨的季节,山间溪水暴涨,小溪变成了一帘又一帘的瀑布,如飞花溅玉一般,那声音也比往常大了许多倍,靠近它们,轰隆声震耳欲聋。下到山脚那几块巨石边,真的是"当流赤足蹋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后来读到吴均写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正好用来描绘这一绝世美景,好山水总是让人心灵相通。

这条山路还有三棵老枫树让你为之痴迷。

听老辈人说原来这里有十几棵这样的老枫树,在57年大炼钢铁时砍伐了很多棵,如今只剩下这三棵。正好分布在坡度较平的地方,人们爬坡累了,可以在老枫树下歇息一阵子,听着枫树叶的细细倾诉,看着这青山绿水,颇有一种“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的感觉,如羲和上人。这些老枫树到底有多大年龄呢,没人说得清,就只一句话,自从这山上住了人,树就在了,也不知传了多少代人,你后来考证了迁移史与家谱学,认为它们至少在800年以上,因为宋末元初,外公家族的人就从江西的吉安迁到这边来了,当然还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它做科学鉴定,这样它们的年纪就不会是一个口耳相传的谜了。

第一棵老枫树边原来有一个观音庵,香火极盛,四乡八里的人们都到这里烧过香,与那些老枫树的悲惨结局一样,它在破四旧时被人毁掉,只剩下那几块方方正正的奠基石,前几年人们根据这几块基石重新把它建了起来,虽然山里的人们都迁到平地来了,但要进山的人经过这个简易的观音庵时,总要去给它烧一柱香,为菩萨,亦为自己。

紧挨着观音庵有一口泉眼,人们稍加修整,便成了一口甘泉,其水质之甘甜、清冽令人回味无穷。

记得那时的路边长满了苦栗子树,你有时摘了一些苦栗子坨坨在手里玩。后来你发现路边多了一个苦栗子加工厂,人们把摘了的苦栗子剥了皮,用来做药材,你每次经过他们身边时,总要出神地站着看半天,久而久之对那种难闻的苦味竟然甘之如饴,而不是一开始的掩鼻疾走。

到了第三棵老枫树边,爬坡宣告终结,前方一坦平洋,让人仿佛进了一个世外桃源,“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你每次到了这里,总是不慌不忙,靠在路旁的那颗巨石上,张开双臂,任山风吹荡,仿佛与天上的神灵相与还。

前些年,与多年未见的表姐重返旧地,爬到这颗大石头时,她还说起石头下面才好玩呢,而你从来没有去玩过,你怕那一潭神秘的深水,小时候吃过几次掉进水井的亏,对不可知的深水有一种条件反射式的恐惧。她还说起在对面山上砍过柴,到遥远的火厂坪送过米(满姨在那读高中,以前都是外婆去送,她在冲里住时,就归她送),看来她的生活经历比你更丰富。你只记得这条小溪,虽然它没有名字,但比起张家界的金鞭溪,也落不了下风,一样的清澈无比,一样的游鱼细石,更何况你与它朝夕相处,情好日密。

这条小溪到了山间的平坝,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成了你的山中乐园。夏日,在小溪里捉鱼虾,踩在那圆溜溜的鹅卵石上,痒酥酥的,那清凌凌的水,沁人心脾。与小溪的亲密接触印象中最深的那次是与细姨一起捉螃蟹。我提着一个竹篮,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可能下面小溪的螃蟹捉的人多,一开始收获不大。当我们另避蹊径,走到竹山漕那条更小的溪时,几乎每翻开一块石头,就能捉到一只螃蟹,把我乐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没半天的工夫,就捉了满满的一篮,拿回家洗净,有些清蒸,有些就放在柴火里煨着吃,清蒸的不记得什么味道了,煨着吃的,真正的“外焦里嫩,鲜美异常”,至今思之,口舌生香啊。

多年以后,碰到桌上突然出现这一物事,有人不识,“你却脱口而出,这不是螃蟹吗?我几岁时就捉着吃了”什么稀罕物。当然那味道也不过尔尔,怎么赶得上儿时的美味呦!

悠长的暑假,大人们总是要忙自己的事,而你却一直惦记着寻找这条小溪的源头。于是,那天你一个人沿溪而上,一开始经过舅舅们的纸厂,好奇地看了土法造纸的所有工序,等你看明白了泡软的竹子真变成了一张一张纸,揭开了神奇的谜底,你才继续踏上探索的征程。

一路上山花烂漫,溪声潺潺,树青草绿,百鸟齐鸣,在这条青石板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多年后仿佛时空交错穿越到二十年后镇远的铁溪,一样的古木参天,苔痕深深,美丽的东西多么相似。直到突然看到路中间那条盘旋而立的大蛇,恍若大梦初醒,你与大蛇相隔大约七八米远,定睛细看,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大蛇,吐着可怕的蛇芯子,你不敢久呆,转过身,一路小跑回到外婆家,仍是惊魂未定。从此再也不敢往那条路走了,溪水源的谜底直到前几年才揭晓。

09年春节,你与几个表弟妹们从弹个棚那条青石板路爬到山顶,然后根据表弟的记忆折而左转,艰难翻过很少人走的灌木丛,再一路下坡,看到了传说中的水库,(听母亲讲冲里的成年人都参与过修这个水库,虽然很辛苦,但是饭能吃饱,所以大家的积极性很高,看来干革命也不全靠精神胜利法。)因为是冬天,水库干涸荒凉,像个小塘坝,但你明白这应该是那条小溪的发源地之一,顺着这条小溪一直往下走,没过多久,就到了你曾经遇蛇即止的地方。

这样一条小溪,要是在里面游泳,那绝对是一种享受,可那时的你只习惯在老家的塘坝里打刨腾(亦即俗称的狗刨式),却从没打过小溪的主意。还是多年以后的一个暑假你发觉这清幽幽的水实在太诱人,才与它做最亲密的接触,泡在水里,那种清凉,那种舒爽,让你久久恋栈,不愿离去。后来你暗暗庆幸,幸亏早点满足这个夙愿,否则要是面对被几百只鸭子整天蹂躏的溪水,你只能无语凝噎了。斗转星移,冲里绝大多数人都已搬到平地里,依着这条小溪,逐水而建一排排红砖水泥屋。那年春节,住在舅舅家,枕溪水而眠,你恍惚又回到了儿时的溪声潺潺,绿水悠悠.....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你曾经的一位小学同学,或是贪恋山上的清静与幽美,或是觉得荒废的山林可以搞养殖业,于是他买了几百只鸭子,几百只鸡,几十只羊,一个人在山上做起了“羊倌”。只可惜了这一溪碧水,整个的被污染了,贪恋也是一种毒啊。

“潇洒桐庐郡,开轩即解颜,劳生一何幸,日日面青山”,慢慢的,慢慢的,你对这触目皆是的青山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更何况这青山处处是宝,山山皆奇。一开春,屋门前的野茶树长出来了,外婆把它采摘了,自己做茶叶喝。紧接着就是那漫山遍野的春笋发出来了,吃不完的新鲜笋子可以做干笋子,或卖或自己吃。端午前后,到粽叶山摘粽叶卖,那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可你记得印象最深的是那年母亲带着自己的“闺蜜”到粽叶山摘粽叶,她们摘是摘尽兴了,可你分明看到了外婆眼神中流露出的不乐意。要知道这粽叶山可是山里人的不传之秘,“外”人非请莫入,母亲不经意间犯了这个大忌,难怪外婆不高兴了。是啊,要是大家都跑到山上来摘粽叶,那粽叶还卖得脱吗。

夏天门前的桃李成熟了,虽然桃是毛桃,李是“癞”李,但为了不浪费,赶场天外婆总要摘些去卖,只是这种毛桃子,乡下太普遍啦,买的人不多,记得有次外婆提了一筛去卖,你看到她几乎原封不动又提回来了。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红薯、豆子等等,收都收不赢,可那是大人们的事,你却忙着在后山挖野百合子,挖出来一蔸,其兴奋劲与在自家屋门前挖鸡拱坝的感觉完全相同。挖来的野百合子,外婆把它掰开洗净,放点肉蒸着吃,粉中带甜,味道极好。要知道秋食百合,可润肺补气,实乃解秋燥之佳品。

说到吃食,外婆做的红薯干那可是一绝啊。你最喜欢那种用小红薯做的,秋天收了红薯,把它放在家中自然凉着,凉到咪咪潦,洗净放水,再用文火慢慢蒸煮,直到熬出了里面的糖分,红薯粘在一起,水也熬干了,再拿出来晾晒,这样做出来的红薯干色泽鲜艳,甜糯绵软,这要算我们小时吃过最好的零食了。外婆走后,这绝技只有大姨得了真传,所以每到过年的时候,大家到大姨家去拜年,最盼望的就是大姨拿出那一块块金灿灿的红薯干,当然大家都有份,尝了还要带点回家,要是去晚啦,那就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

还有一种刮片薯是用一种特制的工具做的,把红薯煮熟后,揉成一团团,然后拿一些放在那种工具里(经朋友提醒,那东西应该叫刮片箱)先刮一下,然后再推平,就做出一张张薄薄的红薯刮片,放在竹晒盘上暴晒,晒干后放在谷堆里,(既防潮又吸收稻谷的精华,可谓贮藏妙法),等过年时要么做炸红薯片吃,要么就直接吃,是过年必不可少的“换造”(零食之意)。

冬天,山上到处是冬笋,别看它长得浅,实际长得很深,你每次挖都半途而废,总是要舅舅们来捡场。冬笋炒肉,是一道众人皆知的美味,但那时吃肉的机会,也只有过年时候有,更多的是把它晾干,做干冬笋,等来年开春时,它与坛子咸菜成了桌上的家常菜。

冬笋的笋壳也有别致的用处,外婆总是把它留到第二年,端午节用来包笋壳粽子吃,那样的粽子特别大,吃一个就当得一餐饭,似乎与粽叶粽子有点不同,但到底区别在哪里,你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至于包笋壳粽子这门技艺,母亲得了真传,每年端午节总要包几个来吃,你吃过,与外婆包的是一个味儿。这几年,它已经被慢慢淘汰了,因为大家都吃不了这么大一个粽子了。让它永远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吧。

冬天,是个相对比较清闲的季节。但是逢赶场天,年近六十的外婆每次都会背一根楠竹去街上卖,一般能卖到一块钱,贴补家用。要知道那时的学费一个学期也只要三、五块,一块钱也很值钱呢。

冬天还可以烧炭,做各种竹制品卖。这门技艺被大舅全面继承,即使到现在,家里根本不缺钱用,而且腿脚极为不便的情况下,他还要迈着趔趄的步伐到山上去砍竹子,背回家,一个人慢慢的织箢箕、竹篮、竹筛等,乐此不疲,这门活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寄托。

因为你那时年纪小,竹子背不起,但力所能及的事也帮着做一些。比如跟着外公去对面的香荷山捡松子就是你最乐意的事。去香荷山,有两条路(实际不止,应该还有很多条路,但你没走过),一条要绕很远,路很平坦,另一条路就在屋对面,陡峭异常,几乎是垂直而上,也不知七十高龄的外公怎么能如履平地,气都不喘一口就到山顶,只能说他老人家练就了爬山的童子功。你则是连滚带攀,手脚并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爬上去。到得山上,一片好大的开阔地,到处撒满了松子,因为你到了松树的王国。很快捡满一篓松子,你却意犹未尽,站在山顶,看四处群山环绕,白云悠悠,你在畅想山那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是一样的山山相连,还是别有洞天呢?

多年以后,你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香荷山驾着一朵祥云,落在山腰处,随即,陶渊明的世外桃源赫然闪现在你眼前,三五几个农人在山坡上劳作,人们悠闲地哼着古老的歌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如哉”

真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吗?这真的是山外面的世界吗?你总是发出这样的追问......

当然,你还砍过柴,背过柴。最喜欢的是砍那种冬茅草,烧起来哔啵作响,相传鲁班就是根据这草发明锯子的。还有就是捡枯枝,抓苁毛,拖砍下来的杉树枝。要知道山里的人根本就没有煤烧,全是烧柴,有时候干柴烧不过来,刚砍下的湿柴拿来救急,每次总是烧得烟雾缭绕,于是山里特有的吹火筒就发挥作用了,对着那一堆柴火,使劲地吹,火就又重新燃起来了。但这样经年累月的烧湿柴,烟熏火燎,导致外婆后来患上了鼻ca,早早离开了人世,你想这应该是病因之一。那时的你,对这样一件新式武器,超感兴趣,每看到火熄了,总第一个抢着去吹。过年的时候,亲戚们汇聚一团,最闹热的绝对是烧得旺旺的火塘边,大家谈天说地,道些家长里短,似乎三天三夜也没有一个完。是啊,多少年啦,你还是恍如昨日一般怀念那时的火塘岁月。

一段时间你总是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外婆家住了那么久。想不起自己睡在哪,也想不起外婆家房子有几间,室内是如何摆设。还是后来记起那个小广播才打开你的记忆之门,一下子茅塞顿开,豁然开朗,鲜活的画面,铺天盖地,汹涌而至。外婆家一共有四大间屋,中间的堂屋极为宽敞,左边一个大通间,外公外婆住,有两张床,还有一个大衣柜对床而立,窗台边有张书桌,冬天挨着书桌有个火桶,挨着书桌,有个黄桶柜,用来盛各种食物,比如花生、红薯片,一开始你睡在这间屋后面一张床上,后来搬到堂屋二楼上,那是用木板搭建的简易床,小小的你,也算有了独立空间。很快你就爱上了这张床,因为床下面正好有个小广播。它的声音并不大,只有靠近才能听清楚,它一般是早晚七点钟播一次,但却包罗万象,有国家大事,有歌曲联唱,还有小孩最喜欢听的评书,当然也有大队发的什么通知啊,农技知识宣传,不一而足,反正你每次是听着它入眠,又听着它起床。多年以后,学校发给你一个烽火牌收音机,让你很长时间重温了这段旧梦。

堂屋靠右的一大间屋,隔成两间,前面大舅一家住,后面细姨、满姨住,最靠右的那间屋也分成两半,前面二舅住,后面满舅住。

屋里冬暖夏凉,每间屋都有那种老式的楼板楼梯,直通二楼,二楼全是上好的杉木板铺就,绝对的环保无毒害。这可能也算山里人靠山吃山的一大便利,那些木材不能背出去卖,用来自家砌房修屋,好像也没有谁来干涉过。你最喜欢在那种木楼梯上爬来爬去,炎热的夏日,坐在楼梯中间歇凉,脚放在楼梯外荡来荡去,觉得很是惬意。还有你对那高高的门槛也印象深刻,因为好几次在屋中疾跑,都被它磕倒,依你小小年纪,就是跨过去,也要费力费神呢。

屋后面有一口自然而成的山泉井,是全家的用水来源,但它流得超级慢,总是不慌不忙,一旦人多,水就用不过来,只好到屋下几十米远的水池去打水,那水不能吃,只能用来洗脸、洗衣服、洗菜。

外婆家除了过年亲戚们汇聚一团,平时很少客人来访。你记得有一天下午,家中突然来了一位你从不认识的客人,她身量高大,皮肤白皙,面相和穿着都显得大方贵气,你以为这应该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远方客人,很可能是大城市来的。(后来询之母亲,母亲说那是外婆的亲妹妹,住在南塘)你当时正在写作业,外婆与这位客人一边纳鞋底,一边唠家常,好像一整下午就那么悄悄地过去,一晃就到了黄昏,真的是“昏昏灯火话平生”,“醉里吴音相媚好”。当天晚上,客人在外婆家歇了一宿,第二天硬要告辞回家,外婆怎么留也留不住。只好送她回家,你看到外婆一送送出了好远,送客人安全过了那座摇摇晃晃的杉木桥,还在桥对面寒喧了半天,才依依而归。此后,你再也没看到这位客人。(前些年,这位你应该叫姨外婆的客人以八十高龄仙逝,母亲得知后,告诉了你,你陪母亲到姨外婆的灵前敬了香、磕了头,也算了了儿时心愿,谨此祝愿她老人家在那个世界与外婆重续旧缘,再话家常)

外婆家还养了一只白兔子,可以剪兔毛卖贴补家用,对你而言,则多了一个最好的玩伴。兔子真是大自然的精灵,那水灵灵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大耳朵,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可爱之极。它的胆子很小,总喜欢躲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青草。你每次去捉它,它就顽皮地跑开,与你捉起迷藏来。给它剪兔毛时,却显得温顺异常,真是一个乖巧的小宝贝。

后来,不知这只小白兔的结局如何。多年以后,一位熟人请你吃兔子肉,你几乎忘了这件事,当兔子肉吃进嘴里时,你才发觉它多么难吃,直想作呕,真的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啊。

从内心来说,皈依弘一法师,谨守最严格的佛门戒律,是你这个凡夫俗子最大的冲动。你一直认为人生的最高境界有两个:一是弘一法师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悲欣交集”。其次是京华烟云的姚老先生,“竹杖芒鞋轻胜马”,“明朝散发弄扁舟”,“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也算一种中国式的儒道互补吧。(弘一法师的佛与儒融合在了一起)

或许这只是你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终极梦想。滚滚红尘,人生岂能轻看破,你只不过是一只蜉蝣而已。

你曾经以为会与这青山绿水以及这里的人们相濡以沫,地老天荒。可是不久,不经意间犯下的大错让你的美好生活戛然而止。

那还得从山脚下的小学校说起。在那短短的两个学期里,只交了两个朋友。一个是扎羊角辫辫的女生,另一个是叫小虎子的男生。一次上体育课,你与羊角辫辫手牵着手去两三里路外的代销店买东西,买了几颗糖粒子,还买了一个文具盒,你记得最清楚的是两个人走在田野间,一路谈笑,活蹦乱跳,再后来,她把那个文具盒送给了你,这应该是你读小学时收到的唯一一件礼物。你不明白,凭你那时的胆小、爱脸红、愚钝、沉默(如山里的默珠子坨坨)何以得到她如此的“青睐”。

小虎子则是一个正宗的山里娃,爬树掏鸟窝,逮兔子抓野鸡.....可谓样样皆能,你这个闷葫芦与他在一起,仿若蛟龙入海,彻底地释放自己,每次都玩得不亦乐乎。这又得说起体育课啦,那时的体育课,没有专业的老师,就是把大家放到学校旁边的一块稍加平整的空地上玩,一开始在空地玩各种常规游戏,渐渐就玩腻了,于是三五几个跑到附近的山林去探险,捅马蜂窝,掏鸟蛋,爬高高的松树,摘松子做投掷游戏,那样的山野乐趣,现在的小孩难以体会到了。

与小虎子玩,最刺激的莫过于偷粉笔。因为教室是老土砖屋,不知是谁,把教室门口边的一块砖头取了出来,日久月长,这个洞经过大家的掏弄,慢慢地竟然可以爬得人进。(所谓狗窦大开是也)于是有一天,趁学校没人,小虎子悄悄带你来到洞边,只见他哧溜一下,像只老鼠很快就钻进了教室,你也依样画葫芦,蹲下身来,先把头伸进去,可能是你的身子有点大,或许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业务不精,所以挣扎了半天,加上小虎子连拽带拉,才顺利钻出来,好像你们为这次艰难的成功还击掌相庆了几下。然后你们就像老鼠见到食物一样扑向讲台上的粉笔盒,首先不慌不忙地把不同颜色的粉笔各拿出一支,到后面黑板(前面的黑板是老师专用的,不敢僭越)上开始写字,画画,写满一屏后,自我欣赏一番,再拿黑板刷刷掉,接着又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最后写画尽兴,才恋恋不舍拿了一两盒粉笔夹带身上,爬出教室。要知道那时的粉笔也是很值钱的,平常只有老师可以在黑板上板书,学生很难得有操刀的机会。

可能是受偷粉笔的影响吧,(一直没有被人发现),你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一天放学,再次走过那片桃园,(是你上学的必经之路)望着那滴到眼面前的水蜜桃,你终于经受不了它的诱惑,战战兢兢伸出手,开始去摘那又大又红的桃子,在快要成功的一刹那,你忽然听到一声暴雷,“谁在摘桃子?”,然后紧接着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向你嗵嗵嗵追过来,你下意识地撒腿飞奔,一口气跑到溪水边,然后一边喘气,一边查看后面的追兵,发觉他没有追过来,才稍稍定下神,一脚跨过那块大溪石,心事沉沉爬回家。

犯下如此大错,你一直忐忑不安,心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多久,学校放暑假,细姨通知我,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送我回家。你听闻此言,如晴天霹雳,把你炸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你木呆呆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木呆呆跟着细姨一路走,走过小水池,走过菜土,走过杉木桥,走过“土地平旷,良田桑竹”,到了那块大石头边,望着那日夜不息的溪水,忍耐了多时的压抑、愧疚、自责喷涌而出,化作暴涨的溪水,如山呼海啸一般,嚎啕痛哭起来,你只觉得天已倾塌,山河变色,这样从山顶一直嚎哭到山脚,到大街上,细姨对你这种罕见的、撒泼式的嚎哭用尽了一切办法,却收不到丁点效果。后来她决定改变原来的计划,暂时不坐车,带你在老街七转八弯,转到街上一个亲戚家(多年后才知道是老姑外婆家)打尖。也许是初到一个陌生地方,你停止了那种放赖式的哭泣,而是好奇地打量这屋子和室内摆设,它是临街的一个铺面,有一个露出的窗台正好用作售货柜,门是那种活动木板门,靠门边有一条长凳,你有点怯生生地坐在这张凳子上,看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忙着为你们泡茶。细姨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包子,你接了过来,一阵狼吞虎咽,然后你就恢复了平静,好像刚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回到自家后,有一段时间,你总是坐在堂屋旁边的石板凳上默默出神,郁郁寡欢,唉,那可爱的小白兔,催人入眠的小广播,大山里的松子、野百合,溪水里的螃蟹、小鱼虾,还有刚刚认识的小虎子,羊角辫辫,更有那“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从此它成了你一生中的牵挂。

从此以后,你由一个蒙昧无知的儿童转变成了一个朦胧少年,你隐隐感知到这世界上有爱你的,也有不爱你的,有你深深眷恋的,亦有无法割断的不舍.....

很 长很长时间,你一直尘封了这段快乐而又心酸的往事。直到前些年,机缘凑巧,不经意地与细姨谈起这件事,问当时送你回家,是不是偷了人家的桃子。她的回答让你大吃一惊,她说那个人说是说了这件事,但只是提醒她,“刚刚发现你外甥摘桃子呷,被我喊咯一声,跑咯哩,莫把他吓坏哩吧。”

不是这个原因,那又是为什么呢?她说出了另一个缘由,让你将信将疑,是真的吗?是她为了维护你那可怜的自尊心,抑或.....这终究是一个谜,是你意识初开、蒙昧混沌的神秘之谜,实在没有必要完全去破解它。

只是偶尔的一次,听到《锁麟囊》春秋亭外这一经典唱段时,触景生情,还是禁不住泪如雨下。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流水)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八年后,你重回旧地,寄住山脚下的细姨家,到几里路外的中学读初三。(因为天生数学太差,第一次中考失利,无脸在原校复读,只好再次求助于当小学老师的细姨,插班到街上的中学就读,依赖教数学的赵老师悉心辅导,再加上自己的卧薪尝胆,总算度过自己人生的第一道难关,在此向那位永远温和、耐心、无私无怨的赵老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期间,外婆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满姨考到遥远的北方读大学,舅舅们都已成家立业,外公外婆又砌了新屋,和满舅一家人住在一起,老屋归大舅、二舅住。中间一年带妹妹去冲里拜年,因天色已晚,大舅、二舅霸蛮留我们在老屋歇,留得眼泪秧子都出来了,你还是执意要下山。没有外婆驻守的老屋,你有一种深深的陌生感。

再后来,你得知外婆得了重病,在长沙住了很久的院。一天,你在快要到学校的路上,忽然一辆公共汽车,停在你面前,你看到哥哥牵着外婆缓缓下车,望着这张饱经风霜、大病初愈的脸,向来迟钝、木讷的你竟然不能置一词,既没喊一声外婆,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而是稍作停留,便径自走了。事后,哥哥大怪你不通人情,你也无从辩解,难道真的是情到深处情转薄,抑或你天生便是个冷漠人,或许二者皆有吧。

几个月之后,传来外婆去世的噩耗,出殡的前一天,你到冲里为外婆送行,看着母亲、大姨、细姨在外婆灵前哭天抢地,满舅两眼红肿,你差点就要泪如泉涌,但不知什么原因,那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个圈,生生地咽了回去,终究没有掉下来。

第二天,因为要上课,清早便向外婆辞了行,没有送外婆上山。

坐在教室里,你整个地心神不宁,拿出笔来,准备给外婆写一点文字以作纪念,可当你写下“我的外婆,望着您那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这一行字时,竟不能再写一个字,你只能凝望窗外的绵绵青山、泱泱河水,默默出神。

时隔二十余年,再次面对这行字,你依然无法续写下文,这是多么深重的悲哀啊。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灵魂。”

甲午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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