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汉:诗的斑纹华丽而婉约

《中国现当代禅意诗选读》(18)——牛汉的诗

以心读诗,以缘评诗———

牛汉:诗的斑纹华丽而婉约

少木森

王国维曾说:“美学上之区别美也,大率分为二种,曰优美,曰宏壮。”可以这样说,牛汉的诗是“宏壮”的,即有“大美之韵”、“浩然之气”,直接表现为“慷慨”、“悲慨”、“豪放”、“劲健”等风骨。

然而,诗人自己却说,他一生都在“梦游”,他所说的“梦”,当然不是一种“虚无”。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总伴着他的“诗旅人生”,总隐现在他的诗里。请读他的诗《蝴蝶梦》:“那些年/多半在静静的黎明/我默默地写着诗/又默默地撕了/撕成小小的小小的碎片/(谁也无法把它复原)/一首诗变成数不清的蝴蝶/每一只都带有一点诗的斑纹/(谁也休想把它破译)/它们乘着风/翩翩地飞到了远方”。这样的诗情与诗性,正是诗人一种人的生命历程所烙下的“诗的斑纹”,华丽而婉约。

当我们试图“复原”和“破译”他的诗作时,其实“也只能是一种试图接近不可企及的目标而已。我们只能把他的诗作为他生命中的那些破碎了的诗的斑纹来观察,从而表达一种'窥斑见豹’的努力”。

于是,牛汉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铁汉,一个诗人,也一直是一位禅者。真的,读牛汉的诗,肯定能读出铮铮铁骨,能读出耿耿诗心,也能读出佛心禅意——他有着一种与人生的感悟相渗透的隐秘的心灵活动,有着超脱一切现实规范、一切利益计较的境界!

请再读他的短诗《火焰》:“是的,火焰可以泼灭/但仍然捕捉不住火焰/看到的只是焦黑的/被火焰烧过的痕迹”。知性灵动,诗意沛然,禅意悠远。我们能够得到某些有关人的生命追求及其价值的诗性启悟!

附:牛汉的诗(五首)

牛汉(1923- 2013年),原名史成汉,山西省定襄县人,蒙古族,七月派诗人,出版的诗集有《彩色的生活》、《爱与歌》、《温泉》、《海上蝴蝶》、《沉默的悬崖》、《牛汉诗选》等。

无 题

我和诗,一生一世相依为命,

从不懊悔,更没有一句怨言。

六十年来,在遥远而虚幻的

美梦里,甘心承受现世的苦难。

经历了一次苦过一次的厄运,终于

在苦根里咂出了一点未来的甜蜜

未来的甜蜜本是为下一世人生酿的,

尽管眼下还尝不到一滴,却已经

神奇地甜透了我已逝和未逝的人生,

写诗,还不就是为了这点尝不到的甜蜜吗?

关死门窗

觉得黑暗不会再进来

我点起了灯

但黑暗是一群狼

还伏在我的门口

听见有千万只爪子

不停地撕袭着我的窗户

灯在颤抖

在不安的灯光下我写诗

诗不颤抖!

半棵树

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

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

像一个人

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

侧着身子挺立着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

从树尖到树根

齐楂楂劈掉了半边

春天来到的时候

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

长满了青青的枝叶

半棵树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

还是一整棵那样伟岸

人们说

雷电还要来劈它

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

我是根,

一生一世在地下

默默地生长,

向下,向下……

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

听不见枝头鸟鸣,

感觉不到柔软的微风,

但是我坦然

并不觉得委屈烦闷。

开花的季节,

我跟枝叶同样幸福

沉甸甸的果实,

注满了我的全部心血。

抄诗和背诗

我的个子很高

眼睛近视,

深深地弯着腰,

观看贴在泥墙上的诗。

没有打招呼,

有人把笔记本,

也许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轻轻地放在我的背上。

我的背部很厚很宽,

扛过沉重的屈辱和苦难,

可从来没有背负过一行诗。

虔诚地弯着腰身,

耐心地屏住呼吸,

一动不动,我觉得

抄诗人的手在微微颤抖

很烫很烫

诗,很沉很沉……

抄诗的人一定哭了,

有热泪滴在我的背上。

真想回过头来

看一眼抄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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