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幫 / 篇一

晨昏捧讀吳藕汀先生的書，通篇都是閒筆，心閒，意閒，筆致亦閒，閒得好看煞。跟藕老比，當今的閒筆，都太塑料了。撿幾篇藕老寫男人的文字，鄉土中國，原來是如此溫潤活潑綿綿密密。阿城的《遍地風流》是共和國難得的好文字，跟藕老比，還是扭捏以及用力過度。

抄書愉快，禮拜三愉快。

之一 鄧翁

鄧翁小名景春，是吾家升泰南北貨號里的燭工。清末覆亡的宣統三年辛亥，進來吾店。這年他是三十五歲，肖牛。我出世的那年,他已經來了三年。他出身在海寧西門外一戶農民家裡，家鄉田少糧缺，十多歲就出外學業，做蠟燭的徒工，去過硤石、吳江、桐鄉等地。他沒有讀過幾年村塾的書，識字不多。稍長，他對於書本，卻很有興趣，故而到處問字討教。工作之余，孜孜不倦。慢慢地能夠看通俗小說之類，後來居然能看《紅樓》、《儒林》以致《聊齋》、《閱微》諸書。十多年間，見書便借。看過了許多小說，得到了不少故事。由於他的記性很強，談起來頭頭是道。又喜看戲和聽書。當年物阜民安，逢時逢節,酬神演戲，無處無之。他由昆腔文班武班、徽班、梆子看到京戲，聽書當然是蘇州評話和彈詞。他本性耿直，不說一句假話，也不肯和人家爭長論短。

我年幼時，每當他有空閒，即拉著他講故事，他也娓娓而談。從小說談到戲文，從戲文談到說書，使人聽了很有興味。我自小就跟他常在一起，受他的影響很大。他自從到我家店裡來後，我祖父很看得起他的誠實為人，因為又是海寧同鄉，所以他毫無拘束，在吾家進進出出，好似自家人一樣。當時人家看他不過是燭工，卻比店裡的經理先生還要來得吃香。

我尚未滿十歲，父親就很放心的托付他，同到各處去游玩。有一回，他一個人在東門得意樓吃茶，忽然想起了西湖景色沒去看過，就此上了火車，在杭暢遊了三天，跑遍了六橋三竺。他的行徑，哪像是個作坊中人，他的性格，竟然是個落拓的士人。

他雖然比我父親大四歲，我也跟著別人叫他景春叔。他在店裡做蠟燭，由他興之所至，高興時多做一些，逢著“開陶”，必親自動手，決不托付與別人。不高興時吃茶打牌，看戲聽書。好在店中的燭工常有幾人，他的做蠟燭的本領，在內行裡是沒有人不佩服他的。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做的就是“挺”，與人家做的一比，沒有二話。雖然城裡有名的專賣蠟燭的王恆順，央人請他去做好多人的一個作場的“把作‘，他不願意去，另外薦了人去，可知他但求適意，不謀利益了。

他的確很喜歡我，每次出去遊玩，總揀禮拜天與我同去。我在小學里讀書，他走過學校，望一望也好。迨我輟學以後，他也與別人一樣，很耽心我學畫沒有出山，還是到上海學業的好，當然他不會知道袖里的文章，一片好心而已。我結婚時候，他去同行那裡，為我定做了一對精美到無法形容的龍風花燭。

丁丑(1937)倭亂逃回家裡，次年出來，南北貨號被劫一空，已經歇業。吾家就留他在苟延殘喘的酒行裡，管管不重要的事務，照給薪水。不久，他不要無功受祿，辭去了另外去做本來的行業。沒有多久，有人告我，他為了老病纏身，生兒不肖，常來糾擾，經濟上受到了極大的困難。到了老年無力，反而要出力去做，又是所遇刻薄，毫無顧惜之情，實在已無能力去忍受，自知沒有了息力的巴望。在這種絕望的情緒支配下，於雇船去看病的途中，赴水自沉了，存年六十三歲。雖然已過去了將近三十年，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好像還活在我的面前。

之二 許鴻賓

許翁鴻賓為近時嘉興有名的崑曲笛師，他是樂人的世家。其父許少眉，也有名鄉里。年輕時已經教人拍曲出名，都叫他炳炳。清末宣統間怡情曲社成立，就請他為笛師，數十年沒有換掉過。他的笛鋒很強,所以竹笛喜歡用粗，蘆衣貼得很寬有皺紋，沒有功夫，連吹也吹不響，不要說成腔了。所以他吹出的笛聲很是清脆而肥，上三門的曲子，真可以說天下無雙，下三門的花腔，或許不能勝過他人。他能拍的戲有兩百多出，而且不需要曲譜，可以隨口而來，笛也如此，拿起就吹，咬字比其他樂工來得準確，班子里真是望塵莫及了。他吹的戲都是“興工”，後來則順著潮流改吹“蘇工”，故而每一齣戲他都有兩套工尺譜，非有極強的記憶力是不可能做到的。我所唱的曲子，都是從他學習而得來的。

許翁原有一個“奏”，台名叫鴻賓奏，是嘉興最好的一台奏。丁丑（1937）戰前，每天要銀圓八元。戰亂中他的奏被東洋兵一把火燒了，從此鴻賓奏絕跡於婚喪諸事之中，不過許鴻賓三字，在崑曲界里是沒有人不知道的。

七十多歲了，還應俞平伯的邀請到北京去，因年老不慣遠出，不久就回來了。浙江昆蘇劇團在上海拍攝《十五貫》電影時，也請他去住一個時期，作為顧問。乙亥(1935)冬天，他在杭州戲曲學校為學生拍曲，我到黃龍洞去看他，已是七十六的年齡，還在抄錄沒有見過的戲，可見他對於崑曲本行非常熱愛，以至到老不倦如此。辛已(1941)春天，我最後一次到他家裡去，他一定要給我吃很不容易得到的酒和魚肉，以及粉拌米糕等當時十分名貴的食品，還與我吹一段《遊園》送別，情誼可感，自此後沒有和他見過面。後來知道在非常時期，將他一生的心血曲譜付之一炬，在驚恐中，不久就去世了，存年八十又三歲。

圖是美國大提琴家Adam Hurst的唱片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