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化父亲
母亲刚刚走后两个月,父亲撒手西去,母亲坟前的泥土还崭新如初,我们一家人如同坠入冰窖,心里的悲凉难以言说。白色的布幔下,盖着父亲瘦弱的身体,如果不是白布盖着,定能看到父亲凸起的肋骨。被病痛折磨了许多年,父亲早已经习惯了默默忍受,每次疼的时候,吗啡,杜冷丁,到最后买来大烟壳熬水喝。什么样的药物都治不了父亲的病,他一次比一次还要疼,身子轻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
这时候村里干部上门,说是要我们把父亲送去火化,那时候县里刚建了火葬场。我们自然不同意,这第一个要火化的为什么是我们的父亲。八十年代末期,大部分农村人心里还接受不了火化这个事情,年幼的我更是无知,只是抱着父亲冰凉的身体嚎啕大哭。人,都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呢?还要再弄去生生再瘦一次罪?
无论我怎么哭闹都没用,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村干部提了一个条件,如果同意,村里给三棵树木做棺材。在那个连三餐都吃不饱的年代,加上上父母双双有病,别说棺木,就连孝衣这些都没着落。这一度戳到大哥的泪眼,我们穷得连一副棺材都做不起。我们抱头痛哭一场之后,为了让父亲体面的下葬,为了一口棺木,我们决定送父亲去火化。
凌晨四点,我们把穿戴整齐的父亲抬到板车上,后边有木板挡着,防止父亲的尸体掉下去。我拉着板车,大哥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同去的还有表哥,堂哥,零星的鞭炮声中,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出村,像是一队幽灵,或者鬼魅。我坐在大哥的自行车后架上,一边走一边流泪,大哥问我,小妹,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我哇的一声哭出来。
虽然距离很远,火葬场还是到了,工作人员还没上班。空荡荡的大厅了,只有父亲孤零零的躺着,我掀开白布,看到他如同熟睡的面孔,眼泪再次流下来。七点多,工作人员上班,大哥去办手续,我就守在父亲身边,这时候过来一个工作人员,一把将我拉开,动作粗鲁野蛮。
我呆呆的坐在地上,看着他把父亲的尸体推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入口处,等我回过神来,就看到里面腾腾火焰,像是要随时扑出来一般。我还没警醒过来,父亲已经被推进火炉,没有瞻仰易容,没有化妆,没有跟人间来一次最后的告别。我还没来得及扑过去,就被人拦住,说是可以去那边,去那边。那边,我还没明白过来,就被工作人员拉到另外一个出口。
这是火葬车间,烧炉工在炉前忙着,熊熊烈火中,父亲已经面目全非,只是很短一瞬间,就只剩下骨架。我的眼泪一直都没停止过,看着烧炉工在忙,大哥和表哥一次次给烧炉子的师父递香烟。父亲的魂魄随着一缕青烟扶摇直上,我不知道此刻父亲是否有感觉,有知觉,会不会疼的更彻底,我心里一万只灰雀翻腾,每一个瞬间都是一种折磨,都是难过,都是锥心刺骨的疼。
烈火在焚烧父亲的身体,也同样焚烧我幼小的心灵。我仿佛看到父亲在火海中做起来,看他微笑着跟我交代后事,能听得到他说话,我最想知道的是,人死后有没有灵魂,会不会给家人托梦,会不会在夜深人静回来,和我们团聚。我更想知道父亲在经受烈火焚烧的时候,疼痛会不会再一次灼烧他的骨骼,肌肤。
父亲的骨骼很快就变成白灰色,在熊熊的烈火下一点点化成灰烬。烧炉工用工具把父亲剩余的骨骼拢到一处,父亲的骨骼和父亲的倔强一样,始终不肯就范。一次次之后,烧炉工用工具伸进去,拢到一起去砸,他每砸一下,我的心跟着就疼一下。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的心一度停止跳动。先是敲碎头颅,接着是肋骨,在接下来腿骨。到最后,我已经分不清楚到底被敲打的是父亲的头骨,还是肋骨,腿骨。
这一幕彻底击垮了我所有的纺线,我一次次晕倒过去,我真的宁愿没有看到这残忍的一幕。父亲的骨灰被烧炉工用专用的工具铲出来,倒在一个专门的水泥池中。我仔细的翻捡父亲的骨灰,大部分都已经化为灰烬,有一部分骨头依然抵御了烈火,倔强锋利。在整理父亲骨灰时,我发现有一块软软的,像是父亲的心脏。我喊哥哥们来看,有的说是心脏,有的说是父亲病变的组织。
我握住这软软的暖暖的肉体,仿佛握住父亲跳动的心脏,这软软的却被烈火都烧不化心脏,承载了多少人间的悲伤和痛楚。我把父亲的骨灰一点点装起来,包括这颗跳动的心脏。三十多年过去,在火葬场的一幕,还会时时将我从一场场噩梦中惊醒。火化父亲,成了我一生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