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祖望:为晚明英烈著书立传的布衣太史
全祖望:经纶遭世厄,心事付天知
我是很喜欢胡适的,能被他视作聪明之人当是不多,但是,他说过,这世间“绝顶聪明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朱熹,另一个就是全祖望。”
只要是中国人,这朱熹自然是识得,然而,这全祖望是何方神圣,怕没几人知晓了,当然,对南明史有兴趣之人除外。
不过也不尽然,他曾写有一篇记述明末抗清大忠臣史可法的《梅花岭记》,想必看过的人是很多的,但记得文章之人不少,记得作者之名者寥寥,这样说应该是不错的吧。
全祖望是个学者,一生与官场几乎没甚交集,他著作等身,在文学、史学和经学等各个领域都有着杰出的贡献,但是我觉得,他最大的贡献之处,便是为晚明一众抗清人士记述立传,从而使得这些英雄们不至在历史长河中被湮没。
这其中是有个缘由的,他的族母张氏是张煌言的女儿,张煌言就是同岳飞和于谦一起被誉为“西湖三杰”的张苍水,他在清入关后的20余年中,坚持抗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独立支撑江南抗清大局,临刑前面对故国山河感叹的一句“好山色”,引得多少人为之挥泪。
在全祖望幼年之时,张氏便给他讲了许多抗清志士的事迹,而全氏祖辈都参加了顺治初年时的抗清斗争,这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深刻的烙印,也激发了他的民族情感,从那时开始,他便立下宏愿,要将这些事迹撰写成文,留传后世,让人们永远记住这些英雄。
全祖望,字绍衣,号谢山,宁波鄞县人,清代浙东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著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50岁在家乡病故。
他的人生过往极为简单,23岁时就考中了乾隆年进士,并入选庶吉士,却因恩师李绂与当时的重臣张廷玉政见不和,在翰林院考核时,将全祖望列为“下等”,去那候补知县处排队候缺。
面对这样的情况,一是用钱开路,打点相关人员,尽快外放就职;再一就是傻等,不知牛年马月能等到有补缺的机会,这岂是全祖望这样心气高傲之人能为的;于是,他立马打点行装,回乡去也。
从此,他就在家乡著述,后来曾在家乡蕺山及广东端溪书院讲学,一生再未踏进过官场,直至逝世。
全祖望似乎天生是个读书之人,他“学问渊博,于书靡不贯穿”但性情耿介,以他这样的性情,怕在官场也很难混出名堂来,如那官场的倾轧,尔虞我诈的,他肯定是不擅长,也是不耻为之的。
他生平最钦佩的人物是家乡的先贤黄宗羲,他不仕清廷的气节和学问的高深,最得全祖望倾心;
全祖望被誉为“班马之后第一人”,说实话,这个可能有过誉之嫌,于史学来说,他最大功绩是对明末忠烈及清初学者事迹的记述,仅凭这点,就赞誉为能超过班固和司马公,怕也难以服众,尽管我对他是崇敬满满。
他在正史中当然是无载的,我最初认识他,也是在读了梁启超之《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后,方才有所了解,梁任公对全祖望的评价极高,他说:
“若问我对于古今人文集最爱读某家?我必举《鲒埼亭》为第一部了。全谢山性情极肫厚,而品格极方峻,所作文字,随处能表现他的全人格,读起来令人兴奋。”
《鲒埼亭》便是全祖望所著,其中记录了很多有关明清史事、掌故和人物等内容,尤其是关于顾炎武、黄宗羲、方苞等学者的行事,足以佐史料之不足。
梁公对全祖望的记述足可抵得上正史的一篇传记了,从中便可看出全祖望一生的概况和个性。
清人修的《明史》是不包括南明史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崇祯北京上吊后,大明朝就亡国了,而后来闹了数十年的几个南明小朝廷,都是一些类似于地方反贼一般,不足以作为一个国家的延续而存在。
不修《南明史》是康熙的旨意,当时《明史》的总裁官徐乾学自是不敢违背的,但是,有许多汉臣是很有意见的,其中的编撰官温睿临便愤而辞官回乡,自己去编纂《南明史》去了,这在电视剧《一代名相陈廷敬》中有相关的内容展现。
朝廷是刻意将这一段内容隐去,但是,对于原大明王朝的子民来说,南明各个小朝廷的存在,是他们的的希望所在,那些为反抗满清而血洒疆场的义士们,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尽管他们也知道,与他们的反抗是以卵击石,但毕竟心中是充满着崇敬。
全祖望生在康乾盛世,亡国之痛于他来说,是没有什么感觉的,而那时的清廷在驭民上,也实行了比较宽柔的政策,但是,全祖望却是对那晚明之际的死义之士崇敬有加。
他为钱忠介、张苍水、黄梨洲等一众人作传,从他们的大义凛然到生平烦事,一一作记,生怕有所遗落,而他为这些人所作的碑记,字里行间,更是情深意切,读来顿生敬佩之感。
但他还是有私心的,他所记之豪杰之士,多以故乡或江南人为主,何腾蛟,李定国这些一等一抗清领袖,则记述甚少或不记,这就是所谓“盖于东南文献及胜国遗事尤加意焉” ,也是颇为让人感到遗憾的地方。
这也难怪,他离那个时代,毕竟过去了数十年的光景,而他一生主要生活在家乡,所见所闻,绝大部分是缘自于族母的讲述,其他便难有涉及,这样想来,便也释然了。
也正是在最高当局对南明之事禁言之时,全祖望能够在自己的著作中,从鸿爪雪泥中,将那些英烈们的事迹记录成册,传之后世,其功莫大焉。
全祖望对黄宗羲最是崇拜,自称为其私淑弟子,而黄宗羲是“从学于著名哲学家刘宗周,得蕺山之学。”所以,后来的全祖望是在绍兴的蕺山书院讲学,其中对黄宗羲的崇敬怕是要占很大的成分吧。
但他在这蕺山讲学有多少时间,不知;梁任公在《谈全祖望与清初史学之建设》中,说他是“因地方官失礼,便拂衣而去,宁挨饿不肯曲就。”从这事看来,一是他的性情高傲,不肯屈尊逢迎,二是他的家境很是不好,不然,何能有挨饿一说。
正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全祖望还是坚持著述,他除了撰写了《鲒琦亭集》38卷及《外编》50卷外,还著有《经书问答》及《句馀土音》等学术文集,为中华文明的留存和传播,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但是,他所处的所谓康乾盛世,也是我国历史文字狱最盛之时,清王朝对朝野间的文化禁锢,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继康雍两朝各数十起之后,到乾隆时期,更是达到了数以百计之多,故而鲁迅言:“文苑中实在没有不被蹂躏的处所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居野著文的全祖望也未能幸免,他的一句“为我讨贼清乾坤”竟差点给他带来灭顶之灾,这颂“讨贼”而赞“清乾坤”的感叹之句,被人活生生地告发为冠“贼”字于“清”字之上,是对我大清的污蔑之词,实属大逆不道!
幸好,全祖望是个小人物,不党不派,颇有文名,朝中还有几个大员欣赏他,在这些人的斡旋和辩解下,乾隆帝方放了他一马,好凶险。
要给全祖望定性为哪一类的“家”似乎有些困难,他没有刻意在哪方面要作出什么成就,一切随心的写着他喜欢写的东西,笔下涉及经学、诗词、史学、文学等各个方面的内容,一生著述达30余种,在学术的影响可谓深远。
大家都知道,由于文字狱的横行,有清在康乾之际,众多文人都为稽古洽闻之士,他们陷于经书之中,寻文摘句,“奉章句传注而墨守之,不敢一字出于其外”,使得整个学术界都充斥着空泛的究古章之不实风尚。
而全祖望的出现,不敢说是引领时代的学术风气,但却是如一横空出世的全新形象,刷新了那在死水潭中横竖搅和而不知其所以的现状,他以自己独立思考,并汲取百家之长的特点,以所作“皆其心之所自得,而非浮虚剽袭之言”的特点,给沉闷的学术天空中,划出了一道亮丽风景。
“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
这是全祖望的代表作《梅花岭记》中的一段节,讲述的是孙兆奎托史可法名起兵被俘后,同大汉奸洪承畴之间的一段对话,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其文学特色。
即,他虽然是以史可法为主,但对其他相关的人物,尽可能地网罗其中,加以记述,而在文字上,并不花哨,也极少发感叹;平实的娓娓道来,让读者自己去感受所述之人的高尚和伟大,这也是他史学的一个很显著的特点。
这一特点于当时盛行的桐城派的考证迥异,其文朴实无华,既不高深,也无让人眼前一亮的惊艳之感,但却能补史实之遗,其人其事,亦在众人事迹的烘托下,愈发的立体和伟岸,故而才成为“上得万言书,写活真豪杰”的史家,尽得司马公之真谛,所以,他也被人称作“布衣太史”。
“乾隆二年冬,子以大雪留滞扬州,同人约为平山堂之游。时方浚运河,小秦淮一带,半为河水所注,又益以雪。红桥左右园亭半入水中,括木怪石,浮动水面。……
酒罢,拟踏雪访山后城址,顾风色甚寒,山路又为雪阻,乃归,同人即令予诠次席间语为是堂记。嗟乎!春风几度,陈迹何常,于之叨叨,得毋为山灵所笑邪?”
明清的散文在历代中的成就可谓卓著,全祖望的这篇《平山堂记》,可以看作是明代公安和竟陵之一脉相承,他独抒性灵,描写细腻,情感真挚,于山水间展现其“深情真气”的个性追求。
除了文章,他的诗词也写得很好,也留下有近千首之多,内容庞杂,除寄赠和咏史外,亦有很多抒发个人情感的佳作。
吾意正萧瑟,况逢秋半时;
谁家临水处,定有拒霜枝。
日落烟光淡,风凉衣带吹;
东城多野色,病叟亦忘疲。
这是一首名为《访秋分得玉溪诗中吹字韵》的诗,从诗名看,这应该是唱和之作,诗中通过对秋分时节的气候感悟,同自己的内心紧密相契合,又杂之以个人身体状况,是一首从内从外,全方位的感叹之作。
飞花惆怅过,临水感秋分,日暮时的秋阳暗淡,从那带着凉气的风中,想着自己曾经的“傲霜”,感叹今日的“烟光”渐淡,虽满目野趣怡人,然终为“病叟”,渐次地消融在这一片秋光中,只是时间的早迟而已了。
诗人虽在结句中努力营造出一种愉悦之情,怕是不想拂了在座各位的好心情,但他心中的愤瞒和郁闷,却是言不由衷的道将了出来,所以,整个诗中的意境便显得很是悲怆,也是他自感来日无多的一种很勉强的宽慰。
鲒琦亭恢复原貌 石碑
全祖望的一生同官场无缘,虽曾高中进士,但却没拿过一厘官家的俸禄,本身家境也不好,原来的藏书后来都被换了衣食,后来虽有当山长的高薪,却因太守的无礼愤而辞职,遂陷入生活极度困顿的境地。
全祖望刚年过五十便匆匆辞世,仅得中寿而已,死后不仅无钱丧葬,还因体弱多病,欠着许多的债务,梁启超记为“穷饿终老,子又先殇,死时竟至无以为敛。”最后还是他的弟子们凑钱,方才入土,甚是悲惨。
值得庆幸的是,他所著的《鲒埼亭集》,讴歌抗清人士,而能免遭文字狱,这实在是让人有些惊讶,但是,如果联系当时的情形,也可以说,这是偶然中的必然。
首先,为稳定和收买人心,乾隆后期对前朝忠义之士进行了褒扬,他不仅给如史可法等一大批抗清人士立祠赠谥,还将洪承畴等一众有功于大清的叛臣叛将,立《贰臣传》予以羞辱,而全祖望此时的着传,也正好同清廷实施的策略相契。
再者,他的文虽然写一位抗清人士,但全篇全融进各种相关人物,这略显凌乱的构思,也对他避开主旨的有着极大的帮助,而且,他先期都是以碑记的形式记述,人死为大,何况,他也没有公开鼓吹反清的言论。
最关键的一点是,此书是在他死后近半个世纪方才集而成册刊印,但那个时候,文字狱狂虐之时已过,故而,他躲过了那令人胆寒的一劫,幸甚幸甚。
勤奋攻读、博通经史,弘经世致用之学;
学贵自得、融会百家,扬去短集长之道。
从风景旖旎的月湖畔走出的一代先贤全祖望,我们在赞赏他的时候,敬仰的不仅是“经学、史才、词科三者,得一足以传,而全谢山先生兼之”的才情,更重要的是,他不畏权势,独立思考,安贫乐道的崇高精神。
全祖望是在民族精神鼓舞下坚持著书立说的,他不为名,不为利,在那样艰苦和恶劣的环境下,书写彰显晚明忠烈的文章,缘自于他对死难英烈的敬仰,缘自于他对家乡的热爱;他是浙东学人对经世致用精神的践履,更是中华学人的楷模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