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疯了23年,妻子瘫了27年,他们却把人生活成了人人羡慕的模样
1948年,一位年28岁的男子在上海慕尔堂迎娶了年29岁的美丽新娘。在这场简单的婚礼之前,新郎王元化已经追了新娘张可整整10年。
但,两人追逐的时间虽然很长,但他们的相恋过程却平平无奇。王元化是张可哥哥张满涛的好友,她和他就是因为这层关系结识并最终走到一起。
这场看起来水到渠成的平常恋情,其开头显然并不具备世间传奇情爱惊世骇俗的因子。然而,这段始于平凡的婚姻却最终成了民国三段最不朽恋情之一,被认为是与钱钟书和杨绛婚恋、林语堂和廖翠凤齐名的书香伉俪。
后世认为,若没有张可,定不会有后来与钱钟书齐名被称作“北钱南王”的学者王元化,而只会多了个疯子王元化。之所以如此说,还得把时光倒回那个特殊年月从头说起。
王元化与张可结婚后,曾是暨南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放下所有甘心退居到了丈夫身后,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小女人。王元化和很多文人一样自理能力很差,张可便不得不在张罗所有家务的同时包揽丈夫的大小事务。
人说大女人都习惯把自己男人当做孩子,张可便是这样一个把男人当成孩子对待的大女人。每日丈夫出门时,她甚至还都要往他口袋里放上几个零钱提醒他说:“口袋里有钱可不许请别的女人逛公园哦。”王元化每每听到类似的话,总忍不住嬉笑着揉她的头。
婚后一年,夫妻两的儿子王承义出生后,他们恩爱的二人世界从此又添了许多声色,可这种美好却终在1955年被突然打碎了。
王元化永远忘不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当时他正在上海武康路的家里整资料,正翻到一本旧书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元化端着书本刚准备出来看个究竟竟被几个陌生人粗鲁地架走了。
张可和丈夫一样完全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出事后,她迅速带着年幼的儿子找到单位要求见丈夫。可她得到的消息是:你丈夫犯了错,谁也不能见。
后来他们才知道,王元化之被抓是因为他曾推荐出版的几本胡风的书,相关部门基于此认为他与所谓的'胡风反集团'案件有关。
王元化是无罪,即便后来被认为是错判的胡风案是事实,他也必然是无罪的,可没人会愿意听他的解释。
丈夫被抓后,见不到丈夫的张可只得带着儿子站在丈夫被关的矮墙外踱步,后来情急之下,她想出了让儿子爬上墙去“探情况”的法子。
张可绝想不到,自己这个本意是宽丈夫心的举动,却在此后成了丈夫心中最大的一道疤。那日,儿子王承义在母亲帮助下歪歪扭扭地爬上了矮墙,爬上墙后他一边摇摇晃晃地四下张望一边大声喊着“爸爸”。
听到儿子那声声“爸爸”的呼喊时,正在隔离室被关押的王元化的第一反应竟是自己出现幻听了。待他寻声看到矮墙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儿子时,他的心到了嗓子眼上,他趴在窗户上对着墙上的儿子喊:“爸爸在这儿,爸爸在这儿,危险啊,危险啊……”
王元化满眼含泪地盯着儿子,他心里紧张极了也愧疚极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再次和儿子见面竟是这种方式。他知道,这是妻子在以此向他报平安。
自这次矮墙事件后,王元化的心理起了巨大的变化,他心里装满了怨恨,他终日紧锁着眉头脸上布满了阴云。每天早上,他都在墙上用力划一道线,这一划竟是四个多月。他在用这种方式记录时间,也在用这种方式强化自己心里的怨恨。
多年后,当回忆起这期间的自己时,王元化还不无悲愤地道:“过去长期养成的被我信奉为美好以至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被轰毁了。我感到恐惧,好像被抛弃到无际的荒野中。”
在王元化被恐惧包围的时候,他的妻子张可因被他牵连而遭受的磨难更甚。
他们为了逼迫张可供出丈夫的罪证想尽了各种法子,可无论他们怎么做,张可从来缄口不言。张可的沉默惹怒了逼供人员,于是,其中一个逼供人员直接拿起厚厚的书本直接砸向了张可的脸。张可永远记得,那是一本庄子的书。
被打后,张可只觉脸上一阵火辣,紧接着嘴里一股难以忍受的腥味袭来,那一刻疼痛差点让她掉下泪来。但她知道,这种时候恰是自己最不能哭闹的时候,她得稳住情绪,若自己真出了什么乱子,丈夫在隔离室若听到风声那就要不好了。
自己被打那一刻,张可想到的竟不是自己而是正在受苦的丈夫。张可太了解丈夫的性子,他最不能受的就是屈辱,若他知道妻子被这样殴打,他定会失去所有理智。为了丈夫,张可生生把快流出嘴里的血吞进了肚里。
张可不知道,她被打的情况终究还是被王元化知道了,这以后,他的情绪更加不可控了。只要一入夜,王元化就止不住地被各种纷杂思绪困住。他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失眠的日子里,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妻子和儿子。
被隔离不停审讯的那些日子里,王元化无时无刻不担心着妻子、儿子的安危。因为担心加上未知的恐惧,每每想到他们,想到过往那些美好的瞬间,王元化的心里就一阵绞痛。
王元化的心理出现问题后,他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了相应的反应,他的面部不再如初进隔离室时那般端正,这是他自己在偶然照镜子时发现的。当他意识到,镜子里那个斜眼歪嘴的男人是自己时,他摸着自己的脸连连后退,眼里全是惊恐。
王元化精神出现问题的同时,张可也在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她被迫搬出了原来的家和他人一起挤进了出租屋。
但这些苦这些难,张可从来不放在眼里,她从不担心自己和孩子,而只担心被关押的丈夫。相比她,丈夫才气过人且性格孤傲,这样的他能否熬住这苦难都是她难以确定的。
无数次,张可都从噩梦中醒来,噩梦里的丈夫浑身血淋淋地喊着“士可杀不可辱”!每每这种时候,张可都会忍不住在梦醒后痛哭,只是,她不敢哭出声,她怕出租屋里合租的人听到,也怕儿子听到。
为了缓解自己的心理压力,张可日日都去祈祷,也只有这种方式才能稍稍让她心安。每天早晚,张可都重复念诵:“你在患难之日若胆怯,你的力量就微小。”
张可知道,自己必须强大,只有这样,她才可以让丈夫安心且帮助丈夫走好往后的路。此时的张可并不知道张元化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她更不知道他甚至被诊断为了心因性精神分裂。
1957年2月,张可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丈夫。可见到丈夫那一刻,她差点哭出了声,他的面貌和自己以前记忆中的竟已完全不同。看到心爱之人被折磨成这副模样,哪个女人能受的住?
相比见到丈夫这副模样诧异的张可,他们的儿子王承义再见父亲时的情绪竟全是恐惧,他甚至因为这恐惧被吓得哭出了声。他边哭边望着眼前这个歪嘴想抱他的男人往后退,他无法将这可怕的歪嘴和“爸爸”二字联系起来。张可见状赶忙抱住受惊的孩子摸着他的头道:“这是爸爸,这是爸爸,不怕不怕!”
如果被放出来后的王元化只是让张可诧异,那么他后来的种种举动就真的足以吓到她了。
张可发现王元化总是一个人“对话”,有时他还会拉住她指着旁边说:“这是张博士,刚从国外回来,等下我要跟他聊聊最近的一部舞台剧,你给他准备点点心过来。”
张可还未来得及反应,丈夫便开始和旁边的空气谈起了剧本。张可看到这一幕后赶紧拉住丈夫说:“旁边没人,没有人,你看着我。”王元化看看旁边的张博士又看看妻子道:“你看不到?你摸摸他,活生生的人,你竟然看不到?”看着妻子含泪的眼,王元化才意识到张博士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王元化陷入了恐惧,还有什么比自己看到的世界和别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更可怕的呢?“你们都看不到,他们也看不到,只有我看得到,只有我!”王元化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他这次接待的是他的两个亲戚,实际上,他们都已经死去多年了。
这次,提醒王元化和他说话的人根本不存在的,还是妻子张可。看到丈夫这副模样,张可连忙蹲在他旁边一把抱住他道:“不怕,以后你看到谁都先问我能不能看到,再搭理他们不就好了吗?”
从事艺术创作的多是如王元化一样的抑郁质人格,这抑郁质是他们从事艺术的优势,可却也是他们人生的弱势,因为抑郁质的人往往对情绪感知过于敏锐,所以他们极其容易出现抑郁症甚至精神疾病,王元化就是如此。
张可通过国外的心理类书籍了解到这一层后,她开始按照书里的方法帮助丈夫走出精神病。试过无数方法后,张可突然明白了:丈夫的病只能用偏方来治。这个偏方是什么,张可并不知道,但她决定去试。但她知道,这个偏方还必须由她来操作。
看着每日需要大量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上几小时的丈夫,张可心如刀绞。张可无助极了,她也开始出现睡眠不足,因为她得时刻留意睡在旁边的丈夫。因为他醒来后,每次都会半夜起来去街上乱喊乱闹。每每这时,张可便只能跟在他身边待他情绪稳定一点时把他牵回家。
一个寒冬的深夜,喂刚刚从街上带回的丈夫吃完安眠药睡下后,睡意全无的张可坐在床边看着王元化发呆。那天,月光刚好透过窗子打在丈夫的脸上,看着熟睡得像婴儿的丈夫,想起以往那个才华横溢、下笔如有神的丈夫,她突然喃喃道:“他是士子,若有精神寄托,不就一切都好说了吗!”
可这精神寄托又能是什么呢?想到丈夫生病期间一直念叨着莎士比亚剧作《奥瑟罗》中的字句,她心想:兴许可以试试把莎士比亚作为偏方。
第二天一大早,张可便抱着一大摞莎士比亚巨著假装不经意地出现在了丈夫面前。王元化果然“上钩”了,他见状径直走过来翻开其中一本道:“莎士比亚的作品很多地方都欠佳,你看这本里头他描述里的毫无节制的磅礴气势就明显与主题不协调嘛!”
张可听完却只笑笑不说话,王元化见状便开始继续评价起了莎士比亚作品里的“欠佳处”来。张可一边听着丈夫的评论一边翻阅着作品,翻到《奥赛罗》第四幕时,她忽然抬头道:
“你看这一段,要是上天的意思,要让我受尽种种的折磨,要是他用诸般的痛苦和耻辱在我毫无防卫的头上,把我浸没在贫困的泥沼里,剥夺我的一切自由和希望,我也可以在我灵魂的一隅之中,找到一滴忍耐的甘露。”
张可说完这段抬头时,竟见丈夫正眼含热泪地望向她。她知道,这话,刚刚从折磨、耻辱、痛苦的泥沼里走来的丈夫,对这话定是有了强烈共鸣了。
不等张可再说什么,王元化已摊开纸笔奋笔疾书了,没错,来了灵感的他要再次开始新的创作了。丈夫提笔疾书时,张可也没闲着,她静静在一旁看着不时点点头。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简直堪称奇迹:他奋笔写着关于莎翁作品的论文,她则用优美的小楷规规矩矩地将他写的草稿用小楷誊写到稿笺上。每一笔,张可都极其认真细致,似乎她誊写的是比人类最伟大作品还要伟大的存在。
后来,张可还为这些作品做好封面,装成了一本精美的线装书。
在那个不可能出版的年代,夫妻两竟携手手工写出了数十万字的书稿。他们整整齐齐被叠放在书房里,一如他们一丝不苟的人生。
自打将全部注意力放在研究莎士比亚作品上后,王元化胡思乱想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了。他依旧没有社交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但他的精神面貌却已与往日完全不同。他眼里的光辉在精神得到充实后重新回到了眼里,他的五官也开始变回多年前的端正模样。
王元化的这些变化,张可全看在了眼里。可在翻译、研究莎士比亚作品、写作莎士比亚作品论文途中,意外再次发生:王元化得了肝病。
为了给丈夫治病,已没了收入的张可偷偷卖掉了自己的首饰给他换来黄豆鸡蛋增加营养;随后王元化右眼失明,张可又动用关系请来上海最好的眼科医生。
为了让丈夫能继续莎士比亚作品研究,被夫妻两感动着的王元化老父亲竟也在危难间加入了他们的大业。他竟不顾自己已是耄耋之年,还每日不论刮风下雨地来为儿子朗读资料、笔录口述。根据后来的统计,这期间的笔录内容竟有八本之多近十万字。
爱,是世间所有奇迹的源头,终于,在张可他们爱的包围下,一心以莎士比亚为药引的王元化之精神疾病痊愈了。不久,他和妻子张可一起翻译了国外莎士比亚评论达50万字,他们还将它和自己对莎士比亚作品的研究一起合成《莎士比亚研究》出版。
紧接着,王元化又开始一头扎进了《文心雕龙》等的研究,后来出版的《文心雕龙创作论》也是在此间被完成。
可困难似乎偏爱王元化,就在一切都正慢慢回到正轨之际,他的“旧案”被重翻,这次,他被下放到了农场。再次的强烈刺激下,精神疾病刚刚痊愈的王元化再度崩溃:他每天在农场歇斯底里地在田垅上砸碎一切他见到的东西。
王元化的行为再次让张可受到牵连,她不仅被拿下了工作还遭受了各种非人的待遇。期间,她高血压昏厥时竟还不被允许就医。
但即便如此,张可也依旧努力帮助丈夫再次从精神失常状态里走出。王元化两次精神失常,两次奇迹般康复,这绝是张可全身心爱呵护的结果啊。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1979年6月,张可竟突然倒下了:她在上海戏剧学院《戏剧艺术》讨论会上因突发脑溢血昏迷。
收到消息后火速赶到医院后的王元化看着昏迷的妻子哭得像个孩子,他一边哭一边对来人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救张可。”
此时的王元化即将迎来彻底平反,可在这样本是喜悦的时刻,最应该分享喜悦的人却倒下了,这样的结果,王元化怎么也不能接受。
昏迷了七天七夜后,当张可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不再是倒下前的张可了:因智力严重受损,她半身不遂且只能进行简单的言语。也就是说:她从此等于是个废人了。
王元化得知这个残酷结果后哭了整整两天,他嚎啕道:“老天爷,她是能用法语和英语做同声传译的啊!她提笔是'女中颜真卿’!你现在却把那样的她全夺走了!”
哭到第二天天亮时,王元化突然在抬头看向医院窗子外的红云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个只会遇事叹息的自己应该死去了。他和她该换换位置了,他倒下时,妻子站着,现在妻子倒下了他就应该站起来。
此后,王元化和张可便开始互换了身份,她成了被照顾的那个,而他则成了照顾人的那个。从前,她把他宠成孩子,而现在他却反过来把她宠成了孩子。
张可喜欢吃蹄膀,但是吃太多的有油腻食物会影响她的消化,王元化就不准她吃,实在挨不过了就准许她吃一小块,然而过不多久,张可就孩子一样拉他的袖子,央求着再吃一块,王元化一边喂妻子一边摇头落泪。
如转性一般地,从来不擅长料理生活的王元化竟然慢慢变成了这方面的行家能手。他每日为妻子安顿一日三餐,只要得空便推着张可的轮椅散步,即便是出外讲学,他也推着妻子。晚年,他借住庆余别墅写作,那里有全天的热水,他就每晚把夫人从家里接来,泡个热水澡再用轮椅推回去。
张可早年的学生郭美村去看她时惊呆了,她惊叹她瘫痪后的生活竟被王元化打点得这般好:她剪短的头发被梳得丝丝分明,她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凑近时甚至还能闻到淡香,她的脸色看起来也很红润。这样的情景,怎能让郭美村不动容呢!
以往,如张可这样的病人都会过早去世,可在王元化的照顾下,她竟活到了87岁的高寿。当然,张可能如此,也和她与生俱来的“万事不紧张”的松弛感的保有有关。
张可辞世时,王元化已与妻子相处了近70年。送走妻子后,已声名显赫的王元化怎么也没法习惯。很快,他病了。
病了后的王元化每日在医院都不那么积极配合治疗,他甚至还特别叮嘱家人:一旦陷入昏迷不可抢救。在问及他这样选择是否是害怕浑身被插满管子或者被开膛破肚时,他摇摇头说:“我有些迫不急待了,我最后一个期待就是去那里看她(张可)。”
肺癌晚期的王元化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便是认真的梳洗,穿戴整齐,然后安静地坐一会,等学生来,或者等死神来。当然,每一个等待的时间里,他都在回忆着他的张可。
后来,王元化还在与学生谈心时说:“张可比我早两年来世上,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啊,我也要比她晚两年走,这样去找她,我跟她就一样大了。”
张可去世两年后的2008年,王元化在睡梦中安然辞世,离世时他嘴里喃喃道的是:“我们终于要团聚了……”
天堂里,另一个相会,定然再也不会有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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