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志|舌尖上的记忆
1
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年少的我在老家读书,虽然困守在农耕文明中,却被暖暖的亲情哺育着,被纯净的乡情熏染着,被朴素的饮食文化浸润着,舌尖上留存了许多芳香的记忆。
2
在豫西南的农村,有“二月二炒蝎子”的民俗,所谓的“炒蝎子”就是炒黄豆。
母亲舀了一碗黄豆,倒进小簸箕里,坐在屋檐下认真地把发霉的、残破的豆子翻拣出来,她的动作很轻也很虔诚,阳光把她的姿态镀亮了,装祯成童年中最祥和的记忆。
她用半碗温水溶解了一些盐,揭开锅,看了看我,我欢欣地坐在灶台前去烧火。点火时母亲絮叨着:“人心要实,火心要空!”实实在在地做人,这是她对我最朴实的一种教育。
火烧得太旺了,她又不停地责怪着:“真笨,炒“蝎子”要用文火(不太旺,不太烈的火),要不然就会炒糊的!”“文火”,这大概是母亲用的最古色古香的一个词了。
“蝎子”炒好了,急忙抓一把去吃,母亲总是笑着用敲打一下我的小手:别烫住你!放凉了才好吃!
放学回家后,赖在家里写作业,作业写完了也不出去,拿着书,装出一幅乖巧的样子,装出一幅用功的样子。等到母亲出去了,便仓惶地偷偷抓一把豆子,装进衣袋里,若无其事地出门玩去了。村口外,水塘边,酥脆咸香的黄豆给童年的时光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捏遍口袋的角角落落,确认衣袋子里所有的豆子都已粉身碎骨了,才回家去。
临睡前,倘若有机会,我会再次偷抓一把豆子,装在衣袋里,留待第二天早上饱一饱口福。夜里老鼠可恶地咬破衣袋,把豆子偷得一粒不剩。更加可恨的是衣服破了,害得我被母亲打了我一顿。
几天之后,家里的“蝎子”便全军覆没了。母亲笑着问我和妹妹:谁家的猫娃儿钻到屋里来了?把“蝎子”都偷吃完了!
参加工作后,我把民俗弄丢了,再也没有吃过“蝎子”了。
3
进入伏天,母亲催促着我们兄妹俩到地里去,把麻一棵一棵从土里薅出来,汗水在脖子和背上结晶成细小的盐粒,土粒粘在脸上湿痒难耐,却又不能去擦,因为胳膊上和手上也都沾满了汗水和土粒,如果去擦脸揉眼的话,眼睛会被蛰得疼痛难忍。用板车把麻拉回家。在树荫下去掉麻叶,用斧头剁掉麻根儿和麻稍儿,再捆成直径十公分左右的小捆儿,最后把麻捆儿沉入又腥又臭的塘泥之中,用石头压牢压稳。干完这一切,我累得坐在树荫下睡着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心疼地对我们兄妹说:过几天,给你俩包“地屈莲儿”包子吃!
“过几天”是多久?谁也说不准,要看老天爷的安排。
“地屈莲儿”学名叫地衣,也叫地耳,状如木耳,却比木耳薄得多。夏日的大雨后,地屈莲儿躺在荒坡上或沟渠里的草丛中,倾听着大地的心跳。
盼来盼去,终于盼来了一场大雨!雨后初睛,便急不可耐地拿着小竹篮儿走进荒草丛中,每发现一朵“地屈莲儿”,便会欣喜不已,拾到竹篮儿里便匆忙去寻觅下一朵。对于童年来说,一朵“地屈莲儿”就是一朵欣喜之花,累了整整一个下午,也只能拣到半篮子。暮色渐浓,才极不甘心地踏上回村的小路,村子里有一缕炊烟正在焦急地等着我。
母亲用“地屈莲儿”为馅儿包成包子,包子的面皮儿上总会盛开着一朵旋转的花,那是她用一双灵巧的手捏出来的。吃包子的时候,时常会有婶娘问我:吃里啥?吃恁香,比龙肉还香?
我总是看婶娘一眼,不应声,扭头便跑,心里想:当然比龙肉还香,给我龙肉都不换!
如今,荒地越来越瘦小,“地屈莲儿”的踪影已很难寻觅。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使人不敢再有吃“地屈莲儿”的念头了。
4
割芝麻的时节,我把镰刀刃磨得白中泛出淡淡的青色,拔一根头发丝儿放在刃上,吹口气试一试看是否需要继续磨下去。天还没亮就醒了,在星光的注视下走进田畴,奋力杀伐到日上三竿,腰好像断了一般,疼得直不起来了。浑身瘫软地躺在地上,听着蟋蟀的琴声感叹着:气力是奴才,歇歇还回来!
母亲用龙须草把芝麻捆绑成一小捆儿又一小捆儿,装到板车上拉着往家走,我在后面推。刚开始还能搭把劲儿,走不了多远,便感觉两条腿像被灌了铅水一样,挪动起来非常艰难。母亲拉着车儿走了一段路便停下来,等我跟上来,喘着气对我说:过几天给你做麻干芽儿吃!
这句话让我觉得承受的一切劳累都值了。母亲把雪白的芝麻炒至焦黄,放凉后在案上用檊杖檊碎,兑上盐搅匀后就成了麻干芽儿。无论什么样的粗茶淡饭,只要加上一小勺麻干芽儿,就成了无法言说的美味。
5
花生薅完后,就要翻耕土地,准备种冬小表了。犁花生地的时候,我一定要跟着去,去拣拾遗散在泥土中的花生芽。犁铧的前行带动着一道泥浪翻滚着,花生芽带着泥土的体温在泥浪中时隐时现,稍不留神就会逃脱。每拣到一个白白胖胖的花生芽儿,我就拣到了一份白白胖胖的喜悦,一块地犁完,往往能拣半篮子喜悦回家去。
用清水把花生芽儿反复淘洗后,在沸水里焯五六分钟,捞出来再次在清水里浸泡后,只需配上葱丝儿和姜末儿便可轻轻松松炒出一盘儿令人满口生香的菜肴(不怕你笑话,写这段话的时候,我的口水在不停地分泌着)。令人遗憾的是,一年当中只能吃到一两次。
6
年少时留存在舌尖上的记忆很朴素,也很粗糙。每次去抚摸那些记忆,总会有一种疼痛感。我反复抚摸着,一次又一次地疼痛着,让疼痛感告诉我:舌尖上的那份记忆既是一份暖暖的亲情,也是一份浓浓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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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成志,男,生于1977年,河南省镇平县人,任教于镇平县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抚梦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