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只耳朵,我便给你声音。
清晨五点钟,窗外已现橙色天光,虽然只是渺渺一壑,已然令人心驰神往。
毕竟是,天亮了。
这二十一楼的天光,一楼不定见得到。
故而人人醉心并勇于往上爬,不是没有道理。
所站位置不同,欣赏到的风光居然大相径庭。
三个月前,不多不少,不长不短,三个月前,她不会觉得与有情人做快乐事是如此天经地义而必要的一件事。
她不会觉得趁着有生之年拥抱亲吻打发辰光是如此神性而迫切的一件事。
哪怕只是默默等待,哪怕只是买一束花,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哪怕灵魂百孔千疮,哪怕已经白发苍苍。
三个月前,她不会觉得遇见一个成熟而得体,真心而细致的男人是一件可以期待的事情。
三个月后,她站在他面前,有一种笃定,有一种从容,眼神相对的时刻,一种心动已经得到确认。
感情的水落石出,或者说造化更迭背后,其实是人自身的浮沉变幻。
这个世界,不一定会奖励那些踽踽独行,坎坷前进的人,但它一定不会眷顾那些故步自封,彳亍徘徊的人。
她忽然原谅,原谅自己的蠢蠢欲动,原谅别人的苦心经营,原谅醉生梦死后的柳暗花明,原谅心如止水后的黯然销魂。
她醒来,一夜无梦,何必梦?
人生到头,不过恍惚一场大梦,梦中梦,连环套,缠夹不清,真真假假,色色空空,所以产生哲学。
他是哲学的,而她是一首诗歌。
他有他的简洁与深邃,明了与有力,她有她的灵动与寂寞,浪漫与蹉跎。
睁着眼,看蟹壳青的天温婉包裹一圈橙黄,不期然听闻窗外响起熟悉至刻骨鸟鸣,四声一组,十分悠扬,十分幽怨,十分清远。
是“杨花落尽子规啼”里咯血的子规,是“望帝春心托杜鹃”里还魂的杜鹃,还是令人惆怅伤怀的啼鴃。
她的记忆拉回少女时候,每当夏天到来,午间时候,家人呼呼吹着电扇憩睡,桌上搁着沁凉西瓜,她一听到这种鸟呼唤,瞬间心远,仿佛前世情人央告重逢。
她便情不自禁随啼声而去,在乡野路上追寻,似这种鸟时时刻刻背后窥探,她的心里便密密麻麻布满迷惘,说不清道不明。
如此忽忽长大,亭亭玉立,不再舍得做那种痴心傻气事。
但今晨,今晨,它的呼唤再次浮现,于是她情难自制,坐到窗台,一任清瘦身体赤裸,静静倚靠窗扉,静静聆听,目光不知停留何处,却也只是定神,仿佛《惊情四百年》,或者《简爱》重现。
像是某一根线,从八千里路云和月外幽幽飘荡到此地,瞬间将前世今生串联。
他的声音从背后浮现:
“醒得这么早。”
不知他何时醒来,她忌惮吵醒他,所以赤脚走在地面,踮着脚尖,一切动作从简,呼吸也刻意轻盈,但他仍然发觉。
他总说,你太敏感。其实他,未尝不是。
爱一个人,怎能不敏感,区别只在于,此时此地,深深浅浅。
她幽幽笑起来,你听到鸟声没有?
他答,听见了。
那一刻,她想袒露自己少女时分苍翠欲滴,却风声鹤唳的光阴成绵延的画卷,即便色调参差,华丽不然,交付与他。
因为这萧萧飒飒,苍苍凉凉的啼鸣,正是她茫茫岁月的封印朱砂。
只因为,她回眸那瞬间,身后如山岚匍匐的人,是他。
只因为,那一声听见。
爱是纪伯伦那诗一句,给我一只耳朵,我便给你声音。
一个人在听,一个人在说,两双手紧握,两颗心温热。
如果人世间还有更好的情谊,就让它将旁人销魂勾引。
她静静看他,窗外天光渐渐亮起来,他的眉目也终于清晰,在爱与光中。
她笑说,两个人,一个主水,一个主火,按理说,如此不相容,他付之一笑,所谓星座,都是骗人的。
她心生坦然。